王氏斂衣落座，無比真誠地表示所言非虛。

    懷真突然好喜歡她，追著問她的閨名。

    王氏拗不過，只得喚婢女取來紙筆，寫下了一個漂亮到令懷真羨慕的媺（mei）字。

    再想起自己的名字，她便有些自慚形穢。

    她出生時，父皇正在凌云臺上與近臣登高賞景，遙望著浩渺的洛水道：“瞻彼洛矣，維水泱泱。就叫泱泱吧！”

    原本取得是聲勢浩大宏偉壯觀之寓意，倒也貼合了后來對她的盛寵。

    奈何經(jīng)過謝珺那齷齪的曲解之后，她一想起來就臉紅。

    禮尚往來，王氏詢問她閨名之時，她只能硬著頭皮，寫下了有史以來最認(rèn)真工整的兩個字。

    “泱泱？這名字好有氣勢！”王媺不由贊道。

    懷真羞答答道：“不及夫人有底蘊。”

    交換了閨名之后，兩人變得愈發(fā)親密，像是都忘了彼此之間還是敵對身份。

    王媺十五歲嫁入崔家，今已六載有余，懷真看不過去，勸她和離。

    她搖頭婉拒，稱不愿忤逆父兄。

    懷真想不到她這般聰慧通達的女子竟也能被俗世多累，為她感到不值，便時常開解，希望她能早日頓悟，脫離崔家的泥沼。

    王媺感念在心，投桃報李，暗中聯(lián)絡(luò)崔易，再她的勸說之后，崔易竟然答應(yīng)叛離家族，歸附懷真。

    “他上面有三個哥哥，哪怕沒有了世子，他也越不過另外兩個妾生子。與其做哥哥們的馬前卒，永無出頭之日，倒不如提早日叛出，為將來做打算。”王媺解釋道。

    懷真半信半疑，“他到底是崔家人呀，豈會輕易叛離？”

    王媺道：“叔父當(dāng)年叛出衛(wèi)室時，可沒問過他，世子執(zhí)意要與朝廷議和時，也沒問過他。崔家的榮耀他半分享受不到，卻要白白受父兄連累，成為叛臣逆賊，何其無辜？”

    懷真先前只知道崔晏有兩個異母弟，在軍中頗有威望，竟不知道還有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幼弟，看王嬍對他推崇備至，她便也有些好奇。

    **

    為替謝珺解圍，安定那邊派兵去攻打慶陽，于是慶陽派出的援兵緊急回師，以至雕陰戰(zhàn)況發(fā)生逆轉(zhuǎn)，崔晏困守孤城，心急如焚之下只得派出死士，去向東邊的弟弟們求援。

    三弟崔旻忙著在西河與太原布防，無暇理會。

    二弟崔昱留守上郡，算是在慶陽腹地，為了不落下口實，只得給幼弟崔易撥了一支精兵，命他去雕陰解救兄長。

    崔易一路南下，直取高奴，并以此為據(jù)，設(shè)法與崔晏取得聯(lián)系，隨后派出精銳部隊助崔晏趁夜渡河，一路護送著他先往高奴修整。

    走到中途時天微微亮，從定陽方向突然殺出了一隊人馬，眾人忙兵分兩路，一路先護送崔晏回城，另一路由崔易帶領(lǐng)親自斷后。

    雙方直廝殺到午時才勉強分了勝負(fù)，崔易帶人且戰(zhàn)且退，及至黃昏總算望見了高奴城的輪廓。

    眼尖的兵卒看到崔晏正站在城頭朝眾人揮手，急忙招呼伙伴們快看，一時間群情振奮，早忘了半日鏖戰(zhàn)之苦，只想快些回城修整。

    不料就在前鋒離城門一箭距離之時，忽聽得四面喊殺聲起，城樓上繡著崔字的牙旗全都倒下，沉重的城門緩緩閉合，三路人馬呼嘯而來，頃刻便將這一百多人團團圍住。

    眾人這才發(fā)覺上當(dāng)，有人罵敵兵狡猾，有人則罵世子沒有心肝肺，竟絲毫不把臣僚的命當(dāng)命，一起圍住崔易請他拿主意。

    崔易駐馬不語，揚首望著高高的城樓。

    此刻，衛(wèi)室的黃底龍旗正在獵獵飛揚，與之并列的則是一面玄底繡水紋飾旓1垂旒大旗。

    眾人正在指指點點，議論那陌生旗幟時，就見敵人方陣營從中分開，一員大將驅(qū)馬而出，高聲道：“衛(wèi)室長公主在此，爾等還不速速受降？”

    崔易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朗聲道：“請你們長公主出來，崔易有話說?！?/br>
    “我家長公主正在同你家世子敘舊，無暇接見，崔四郎有什么話，盡管跟本都督說。”那人中氣十足聲振屋瓦，崔氏殘部聽完都是面面相覷。

    “世子想必已經(jīng)投降了，”有人神色頹喪道：“他當(dāng)初力排眾議，非要和朝廷談何，為的就是娶公主?！?/br>
    “那我們該當(dāng)如何？千里迢迢，就是為了送死？”

    “我們忠于崔家，可世子……實在太令人寒心。”

    ……

    于此同時，城樓之上，懷真正坐在一把青竹大交椅上，撫摸著手中寶劍，笑吟吟地瞅著五花大綁的崔晏。

    趙雪柏和趙霜松命人持盾，在她周圍架起了一面半圓形的墻。

    “懷真，你太卑鄙了，不是說好的，只要我將崔易等人引過來，你就放我一馬嗎？”崔晏形容狼狽，發(fā)冠脫落，掙地面紅耳赤。

    “兵不厭詐，你不知道？何況你當(dāng)日在高奴城外如何對我的？”懷真原本還想心平氣和送他送他上路，突然想起那件事，激憤恥辱涌上心頭，當(dāng)即變了臉，下令道：“把他的衣服給我扒了?！?/br>
    “這……”趙雪柏躊躇道：“綁著繩子呢，不好弄吧？”

    懷真拋出寶劍道：“方法還用我教？”

    崔晏不敢置信地瞪著她，忍不住破口大罵，用語粗俗下流令人發(fā)指，懷真皺眉道：“嘴堵上?！?/br>
    同為女人的趙家姐妹早就聽得義憤填膺，將他放倒在地，扯下他的臭襪子堵住了嘴。

    終究也沒把衣服真的扒光，只是割地破碎不堪而已。

    崔晏一生順風(fēng)順?biāo)?，除了那次栽在菱荇苑，何曾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竟是拼命頂開了堵著嘴巴的布團，雙眼血紅狀似瘋癲，嘎聲吼道：“懷真，等我化作厲鬼，必定日日夜夜來找你，你給我等著，你最好不要死，好好等著我來找你索命……”

    懷真慘然一笑，站起身冷冷望著他，“你做過鬼嗎？你怎知厲鬼能索命？若真能索命，世間哪來不平事？我年少懵懂時，你對我存的什么心，瞞得過別人瞞得過自己嗎？你對我好的時候我也未虧待過你。我及笄那日，你和抱善合謀算計我，那才是你對我真正的心思。你對我做過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你和二皇兄勾結(jié)，害得三郎好苦，這一點我是不會原諒的?！?/br>
    “三郎？叫得真親熱。懷真你告訴我，男人看上女人，不是為了和她睡覺是為了什么？你不是很喜歡我抱你親你嗎？怎么再近一步就不行了？難道你的三郎整日把你當(dāng)菩薩供著？哈哈哈哈……我想不通，你到底看上那個瘋狗什么了？你從前最瞧不上的就是帶兵的武將，你說你會嫁給我，跟我回慶陽，是不是？是不是？你說話呀！”他五官猙獰近乎癲狂，拼力掙扎著想要撲向她。

    未得命令，趙家姐妹也不知道是否要繼續(xù)堵嘴，只得先把人控住。

    懷真往前走了兩步，周圍的持盾衛(wèi)兵也一起移動，腳步聲鏗鏘有力，如戰(zhàn)鼓一般，崔晏為之一震，眼中似有瞬間清明。

    “我是說過，”她眼神森冷，厲聲道：“那時候我十三歲，抬頭蒼茫，舉目無親，四周皆是厭棄嘲笑的目光，我只想離開洛陽，任何一個人，只要能達成我的心愿，我都會跟他走，你明白了嗎？”

    崔晏渾身一震，冷汗涔涔眼神呆滯，無力地重復(fù)道：“你騙了我，懷真，你騙我，你在騙我……”

    “堵住嘴，放下去吧！”她閉了閉眼睛，復(fù)又走回原位，輕聲吩咐道。

    很快有兵卒上前，將幾乎委頓癱軟的崔晏用繩子縋下了城樓。

    她知道崔易會怎么選擇，那是他們一早就約好的。

    **

    懷真仰頭望著白云開合的碧空，直至霞光漫天。她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城下的廝殺早已結(jié)束，周圍一片寂靜，只有曠野的風(fēng)在耳邊盤旋。

    旗幟上的旒旌迎風(fēng)招展，時不時會飄過她的視線，偶有飛鳥掠過長空。

    北方的天空無比高闊，卻也顯得無比寂寥。

    崔晏的尸體被搬走后，她竟沒來由地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想必葭葭會很傷心吧？

    年少時遇人不淑，是該怪那居心不良之人，還是該怪自己愚蠢貪婪識人不清？

    她曾在墓室中反思過良久，無法原諒的依舊是自己。若是當(dāng)初再聰明一點，再堅強一點，就不會被他的溫暖關(guān)懷和花言巧語所騙。

    可是，她曾經(jīng)那么虛榮那么做作，高傲地仿佛不可一世，她不愿讓任何人瞧出她內(nèi)心的脆弱和孤獨，她渴望著愛和關(guān)注，于是他出現(xiàn)了，將她從可怕的孤獨中解救了出來。2

    因為有他相伴，所以那段時間不至于太難熬。她曾將他當(dāng)做內(nèi)心的倚仗，所以她才敢繼續(xù)目空一切我行我素。

    后來……她的驕傲和自尊阻止她向世俗讓步，哪怕橫亙在心終成塊壘，也絕不能像一個怨婦般去發(fā)泄不甘苦恨和悲憤。

    人生那么艱難，為何還要奢求愛呢？可若真的無求于世間，那活著還有何意趣？

    她抬手按了按心口，想將心底突然泛起的酸楚壓下去。

    不料手背上卻覆上了一只粗糙寬大的手掌，那只手上滿是血污汗?jié)n，卻堅定有力，讓她莫名感到心安。

    “你何時過來的？”她開口時才發(fā)現(xiàn)嗓音有些干啞。

    “我站了半天，你始終未回頭看我一眼，就守著你的旗！”他故作平靜，仰頭打量著那面旗幟，贊道：“真漂亮，何時也給我營里插一面？”

    “三郎，我不想說話……”她被他逗笑了，可是一開口卻忍不住帶上了悲音。

    他頓了一下，轉(zhuǎn)過來走到她身邊，忽地掀袍單膝跪下，攀著椅子上的扶手，熱切道：“泱泱，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他滿面風(fēng)霜神色憔悴，臉容又變得黧黑粗糙，綿甲上也頗多磨損，想必圍攻雕陰失利后日子不好過。

    他深吸了一口氣，下意識地要去握她的手，可是瞧見自己滿手血污，忙又縮了回來，繼續(xù)攀著扶手，“你心里有他，我看得出來。如今他死了，你很難過，心里一下子就空出了一塊，是不是？泱泱，你何時把我填進去吧？我淺薄粗鄙偏執(zhí)狹隘，絲毫也不討喜，這些我都知道，我想只給你看我好的一面，可我不知道我哪里好，也藏不住自認(rèn)為不好的那面。我就想把一切都展露給你看，你定然能從中看到可取之處。我想著，我總不至于真的一無是處，什么都比不上他吧？”

    他苦笑著調(diào)侃道，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怕看出傷懷之意。

    “我難過不是因為崔晏，”懷真有些無力道：“而是為我自己，也為你。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一次，可你如今……卻還是有重蹈覆轍之勢。也許你沒有那么愛我，你只是想要一個身心毫無保留皆屬于你的人。你介意我有過往，哪怕是上輩子，你也耿耿于懷?！?/br>
    “我不擅長安慰開解人，更不習(xí)慣一次次表忠心，我又不是患得患失的小孩子。三郎，我死的時候都二十歲了，就算重來一次，我也回不到從前天真幼稚的時……”

    “泱泱，你說什么？你在說什么呀？”他滿面驚恐，一時間什么也顧不上，伸手將她拉到懷里，抱得死緊。

    懷真自悔失口，但想收回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我不信，你怎么可能……我們難道沒有相守到老嗎？我愛你呢，我那時候就愛你，可我一個字也不敢說，我只想上天垂憐，能讓你早點看到我的一片真心……”他的手臂微微哆嗦著，像是怕冷一般，連牙關(guān)也開始打顫。

    “我那時候不比現(xiàn)在，現(xiàn)在有你愛著我，所以我什么都不怕，心很堅定，臉皮也厚?？赡菚r候、那時候我很自卑也很脆弱，我不敢吐露一個字，若你回絕了，我的心就碎了，以后再不敢出現(xiàn)在你面前。我不放你走，故意刁難，讓你為我生孩子，我很卑鄙，可是如果不找個像樣的借口，我連抱你都不敢。我只想靠近你一點，我沒想到原來和你做夫妻那么快樂，你讓我體驗到了身為男人最大的快活。我怕你一旦有孕，就再不會讓我接近了，我就偷偷服藥……這是我犯的最大的錯，我不該騙你的。我只記得熙平三年春，我們一家人出城踏青，我騎馬帶著你和女兒沿河散步，后面的事我想不起來了?！?/br>
    那次踏青是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歡快記憶之一，她記得午后剛過他便要回去換防，葭葭舍不得他走，抱著脖子不肯撒手。

    她哄了半天，葭葭才肯放開，末了又抱著他的臉親。

    以前她們母女之間逗趣，親對方時非要聽到響聲才肯罷休。

    葭葭親完之后，鬧著讓她也要親。那時候他們雖然早已結(jié)合，但無論榻上怎么纏綿入骨，到了外面卻都是矜持守禮的。

    她自然做不出來，但又拗不過孩子鬧騰，只得硬著頭皮在他臉頰吻了一下。葭葭卻不依，非要她親出‘啵’地一聲才肯罷休……

    “你告訴我啊，泱泱，熙平三年秋，你正好二十歲，后面發(fā)生何事？你怎么會、你怎么會死？是不是我害得？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我害得你，一定是我……我到底做了什么？”他面色煞白，手腳止不住地發(fā)顫，幾乎連抱著她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別怕，跟你沒關(guān)系，是我自己生病了?！彪m然片刻之前還在嘴硬，可是看到他這樣，她便又有些不忍心告訴他真相，只得騙他道：“我那時候身體不好，你是知道的，天冷之后，突然害了傷寒，結(jié)果沒挺過去?！?/br>
    “那我呢？我在哪里？我有沒有陪著你？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心里……我心里很愛你，雖然只是一場交易，但我早就當(dāng)真了，我真心的想讓你做我的妻?！彼刈穯柕?。

    懷真苦笑道：“我病糊涂了，記不清楚了。三郎，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你為何就不能撒手呢？”

    她掙開他的手臂，按了按心口道：“崔晏死了，我的心里依舊滿滿當(dāng)當(dāng)，因為這里面只有你一個人?！?/br>
    “泱泱，你說的是真的嗎？”他不大敢相信，膝蓋往前挪了挪，傾身過來想聽得清楚一些。

    “你若不信，盡可以當(dāng)成假話。三郎，這是我第一次殺人，我很累，心里很亂。求你了，讓我安靜一會兒吧！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愿想?！彼屏送扑氖值溃骸叭ハ词掳桑砩藕笤僖?。”

    “不，那太晚了，”他一臉倔強道：“我要陪你用膳?！?/br>
    懷真忍俊不禁，捧住他的臉龐，低頭吻了吻他的額頭，輕笑道：“御廚在泥陽呢，所以晚膳的菜品都差不多?！?/br>
    “沒關(guān)系，”他笑道：“我沒那么饞，我只想看見你?！?/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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