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人生交契無老少

    切記不要忘記此刻的初心，不要為功名利祿遮蔽雙眼

    可惜， 朱厚照的指望注定要落空，若是真學會了識時務，李越也就不是李越了。她和謝丕站在了戴府門口， 謝丕面露難色， 幾次欲言又止，待就要進門時， 他忽然拉住月池：“我們、真要進去嗎？”

    月池回眸好笑地看著他：“以中兄，都到門口了，你莫非還要打退堂鼓?！?/br>
    謝丕道：“我不是打退堂鼓，我是怕被戴御史打出去，這的確是強人所難了……”

    月池向他指了指身后的時春：“不要怕， 我們大姐武藝高強，會保護我們的。”

    謝丕目瞪口呆地看著一身男裝的時春：“真的嗎？”

    時春翻了個白眼， 月池道：“比真金還真，走吧，走吧?！?/br>
    說著，她就推著謝丕進去了。戴家的家仆都認識這二位，忙引他們?nèi)デ皬d小坐，然后去稟報戴珊。他們才喝了一盞茶的功夫，就聽人道：“老爺有請?！?/br>
    謝丕與月池對視了一眼， 時春就守在了臥室門外。月池第二次步入戴珊的臥室，房中只有戴珊一人， 他的氣色仍沒有明顯的好轉(zhuǎn)，但卻精神了許多。他雖仍坐在床上，靠著軟枕， 須發(fā)卻梳得整整齊齊， 一見他們來， 便道：“二位請坐，請恕老朽無禮了?！?/br>
    謝丕和月池謝過之后坐在凳子上，謝丕道：“世叔委實太客氣了，近日未來，不知您身子可好轉(zhuǎn)了些?！?/br>
    戴珊答道：“胸口尚有一腔意氣在，自然還能勉力支撐。二位光臨寒舍，可是有了新的消息?！?/br>
    他這樣直奔主題，倒讓謝丕覺得越發(fā)難以啟齒。月池心知，只能她來開這個頭。她道：“戴御史容稟，下官與謝兄已想到了替二位小公子報仇之道，只是若要成功，還需想您借一樣東西?！?/br>
    戴珊明顯不相信，他從謝丕的臉色就揣度出不對勁，他道：“莫不是要老夫的項上人頭?！?/br>
    月池道：“您說笑了，只是借您的幾分耐性罷了?！?/br>
    戴珊心一跳，他問道：“不知此話何解?！?/br>
    月池道：“您得先將徐延昌從牢里放出來，并表示他并無罪過?！?/br>
    這一句，好似沸油潑水，炮仗點火，戴珊一下就炸了。他先是氣得渾身發(fā)抖，接著就舉起手指來指著他們：“你們，你們！虧老夫還以為你們有幾分良知，誰知道你們個個都是貪生怕死，喪盡天良之輩。是定國公讓你們來做說客？回去告訴他，莫說只害了兩個孫兒，老夫就算全家死絕，就算只剩一口氣，也要讓他伏法?！?/br>
    謝丕一嘆，他就知道一定會這樣，他道：“世叔莫氣，我們不是那個意思。就算您信不過我們，難道還信不過家父嗎，您與他共事多年，豈會不知他的人品。若小侄真敢如此，早就被他家法處置了。我等此來，的確是來為您排憂解難的?！?/br>
    戴珊聽及謝遷之名，這才冷靜了幾分，他目光如電，直視謝丕：“于喬公為我排憂解難的方法，如是讓我服軟，那就不必再說了?！?/br>
    謝丕無奈道：“不是讓您屈從權(quán)勢，而是迂回而為，您這般硬碰硬，除了損傷自身，又有何益?！?/br>
    戴珊怒意又起：“哼，真是‘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鼗囟鵀?，簡直笑話，我行得正，坐得直，為何不能直去廟堂之上討回一個公道來。老夫不信，皇天當真無眼。”

    月池道：“皇天有眼，而且比您要看得清楚得多。您是天順八年的進士，曾任學政，博古通今，可知太祖洪武爺在打天下時一面稱‘北逐群虜，拯生民于涂炭，復漢官之威儀以民族革命相號召’，另一面，卻又承認元朝正統(tǒng)，言說‘天擇元君，起于草野，戡定朔方，撫有中夏，混一南北。’洪武爺既說元是正統(tǒng)，卻又要攻打他，這是何故？”

    戴珊不想作答，謝丕自覺主動地扮演捧哏的角色：“這是因為元能夠統(tǒng)治中原，的確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顧，但是他們畢竟是夷狄，不能長久，于是會‘天厭其德行而棄之’。而我大明身為華夏子民，秉承天命，自然當取夷而代之。”

    月池道：“可自古以來，不都是內(nèi)中外夷，在先賢看來，夷狄之輩，與禽獸無異，為何洪武爺要改變先賢的說法，不直接說他們不配統(tǒng)治中原呢？”

    謝丕一愣，他顯然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月池輕笑一聲：“因為自古至今，從來沒有一個少數(shù)民族能像元一樣建立一個龐大的帝國，僅靠原來的內(nèi)中外夷說法無法解釋這一現(xiàn)實，二來當時有士大夫為元亡而自盡，各少數(shù)民族心生畏懼，北元將領(lǐng)納哈也在負隅頑抗，為了收攏這些人心，實行攻心之戰(zhàn)，洪武爺才要承認元朝的正統(tǒng)。但是他承認，并不代表他真心認可。在他真正坐穩(wěn)天下后，在《賜占城國王阿答阿者書》中，他又說‘向者我中國為胡人竊據(jù)百年’。打天下時是正統(tǒng)，坐天下時是竊據(jù)，這就足以論證我適才所言非虛。”

    謝丕一時啞口無言，戴珊道：“你說這些，是什么意思？”

    月池道：“我只是想告訴您，義或不義，在帝王眼中根本不重要。他們看重的，從來都不是公義，而施行公義是否能給他帶來好處。如果以往的公義不能有利于他，他不會踐行，反而會再創(chuàng)一種論點來改變公義。您家的事，也是如此?！?/br>
    戴珊如遭重擊：“老夫不明白，如果讓老夫蒙冤受屈，讓士大夫寒心，又能給皇上帶來什么好處？！”

    月池道：“誰說您會蒙冤受屈，我可以向您保證，皇上一定會找出并嚴懲兇手，但是那個兇手一定不會是定國公或者其他勛貴。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在邊軍和京軍交換期間，皇上不會動搖軍隊的穩(wěn)定，在兩軍交換之后，皇上也需要勛貴來統(tǒng)攝各營，以形成文武制衡之局?！?/br>
    戴珊一時之間仿佛老了幾十歲，他脫口想叫一句蒼天啊，可話到嘴邊卻又想起了月池適才所說的皇天有眼，不由老淚縱橫，他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皇天不是無眼，而是有私。多謝你們，多謝你們來讓我這個瞎眼固執(zhí)的老東西認清現(xiàn)實……”

    他胸中的一腔意氣正在逐漸散開，他低垂下頭，就像干癟的老樹。月池見狀也不由生出憐憫之情：“您先不必灰心。認清現(xiàn)實，才能改變現(xiàn)實?！?/br>
    謝丕脫口而出：“這還能怎么變，總不能不要文武制衡吧？”

    月池贊許地看了他一眼：“武當然是必要的，可皇上只是要武官勢力，卻不是一定要現(xiàn)在這些人?！本拖窈镒酉喽芬粯?，是紅隊贏，還是藍隊贏，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是他的猴，就夠了。

    月池繼續(xù)道：“說來這些紈绔子弟，成日為非作歹，又能為皇朝的軍隊起到什么助力，為什么不讓那些一心報國的平民子弟出頭呢？有了新的，舊的就成了阻礙，成了需剪除的東西。到了那時，即便無數(shù)人反對，皇上也一定會為您家平冤昭雪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戴珊和謝丕同時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她，半晌戴珊才道：“可是許多平民武將，大字不識，才智平庸……皇上未必會用?！?/br>
    月池失笑：“我適才告訴您，比起義或不義，帝王更看重的是利或不利。我現(xiàn)在再告訴您一條，相較利或不利，帝王更看重的是信或不信。勛貴根基深厚，又幾家同氣連枝。比起他們，當然是平民武將，皇上用起來才會放心。不要說只是才智平庸了，只要有一二分可造就之處，皇上都會耗費人力物力，讓他們山雞變鳳凰?！?/br>
    時春在門口等得百無聊賴，李越今兒突然把她叫來，說讓她替他把風，防止東廠人士竊聽。她一口就答應了，在李家住了這么些日子，自覺也該為這個家做些什么?？伤龥]想到，在這里一等居然就等了一上午。他們到底在屋里說什么能說這么久，她嘀咕間，正房的大門終于打開，她看到身披外袍，有氣無力的戴珊居然親自把李越和謝丕送了出來。戴珊拍了拍李越的肩膀道：“后生可畏，非虛言也。您年紀輕輕，可看人看事，卻高出老朽太多了?！?/br>
    李越謙和道：“您是端方的儒家君子，這些小道本來就不入您的眼?！?/br>
    戴珊道：“這不是小道，而是機變。在官場之中，這份才智才是最難的。只是，老朽勉強為您的前輩，還是有一言相告?！?/br>
    李越越發(fā)恭敬：“您請說，小子洗耳恭聽。”

    戴珊氣喘吁吁道：“您為天子所信，也能為天子謀利，這二者就足以讓您飛黃騰達。但是作為圣人的門徒，切記不要忘記此刻的初心，不要為功名利祿遮蔽雙眼，須引他向善，須要為天下人為求義。這才是一個官員應該做得事?！?/br>
    李越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他深深地彎下腰：“謹受教?！?/br>
    他們?nèi)艘煌隽舜骷业拈T，漫步在北京的胡同里，謝丕忽然道：“其實我以前一直對你不服氣?！?/br>
    月池一笑：“為何？”

    謝丕笑道：“家父是內(nèi)閣大學士，我是他最得意的兒子，自幼手不釋卷，未嘗有一日懈怠，只為習得文武藝，售予帝王家。可皇上卻對我平平淡淡，反而倚重你。你的才學并不如我，所以我一直料想，他就是看你生得好?！?/br>
    月池大笑：“可現(xiàn)在你該明白了，正因你的父親是內(nèi)閣大學士，所以皇上才會對你平平淡淡。而我卻出身貧寒，如水中浮萍一般只能依附皇權(quán)，所以皇上才會對我加以重用?！?/br>
    謝丕點點頭：“這只是一個原因，我到今日才明白，天下貧寒之士那么多，皇上卻獨獨看重你，必是發(fā)覺你的過人之處。我不過是略長于舞文弄墨，可是你卻有宰輔之才?！?/br>
    月池一驚：“以中兄謬贊了，我從未敢如此想過?！?/br>
    謝丕笑道：“可是皇上和我們這樣的人，只怕都這樣想過。如蒙李兄不棄，某愿與李兄義結(jié)金蘭，一同輔弼圣上。”

    月池忙道：“認您為兄，我自然是榮幸之至，只是你我只能私下結(jié)義，明面上卻不能太過親近?！?/br>
    謝丕道：“我明白?！?/br>
    兩人立刻偷偷找了一條路，讓時春幫他們注意四周，他們跪在地上就開始對天結(jié)拜。時春委實不知事情是如何發(fā)展到這個地步，只聽謝丕對著李越和她道：“賢弟有禮，弟妹有禮?！?/br>
    月池失笑：“見過兄長?！?/br>
    時春只覺汗毛直豎，她依著貞筠所教，生疏地行了一個禮：“兄、兄長有禮?！边@只是望了個風，就望出了個兄長了？

    謝丕又道：“那接下來，不知我們當如何施為，才能達成目的?！?/br>
    月池道：“小弟能做的已經(jīng)做完了，接下來就是看兄長的本事了?！?/br>
    “我？”謝丕不解地看向他，“我還以為，我只是來撐個場面……”

    “是極，是極，若不是兄長陪我，我只怕說了第一句話，就被戴御史打出去了。”月池笑道，“可若只是撐場面，豈非屈才？”

    第130章 論交何必先同調(diào)

    你還真是，滴水不漏啊。

    謝丕其實心知肚明， 李越來找他，就是明晃晃的陽謀。他的父親本指望借武將齊齊反對翰林下放，來引起萬歲的警惕， 然后讓他和叔叔謝迪暗自揭露陰私， 以立功業(yè)。誰知，李閣老橫插一杠， 竟說動萬歲改變了主意。局勢本該就此風平浪靜，豈料萬歲又將張延齡下獄，就此為文官和勛貴相爭搭了一個擂臺，甚至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這下父親和叔叔都在思索如何解決，叔叔有心直接遞一份彈劾的奏疏， 可父親卻覺還是再觀望一番。而謝丕本人，既不愿聽叔叔的魯莽行事， 也沒有耐心像父親一樣穩(wěn)坐釣魚臺。他自覺已然成人，應該自己做出一番事業(yè)。正在他苦思冥想之際，李越就找上門來，將一個機會擺在他的眼前。

    謝丕當然不會拒絕，他甚至愿意和李越結(jié)拜為兄弟。他有家世和人脈，而李越有才智和cao守，他們互相扶持， 各取所需，才是雙贏之局。

    想到此， 謝丕欣然道：“賢弟有何打算，不妨直說?！?/br>
    月池道：“此處不是說話之所，不妨尋一安靜之地， 我們再細言。”

    大地方的茶樓是不好去了， 他們索性去了巷子深處的小茶肆， 開始坐下細談。

    店家給他們每人都上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茶，這是糜子面熬制而成的面糊，上面澆了一層nongnong的芝麻醬，還撒上了一些椒鹽碎，香氣濃郁。月池拿起勺子就要舀，時春和謝丕卻同時阻止了她。時春道：“不能這么喝?！?/br>
    月池一愣，只見她直接端起碗，貼著碗邊，一邊轉(zhuǎn)碗，一邊吸溜。謝丕笑道：“弟妹倒是行家。”

    時春面上一燒，這才發(fā)覺動作似有些不端莊，她低頭不語。月池卻也有樣學樣，粘稠香濃的面茶順著嘴慢慢流淌進去，這一股暖流仿佛經(jīng)由血管，流遍四肢百骸，金秋的涼意就在一吸一咽下逐漸消散了。

    她動了動溫暖的腳掌，開始和謝丕談正事：“即便我們按照先前所議的通力合作，也只有五成的把握能拿下惡虎?！?/br>
    謝丕放下了手中的奶豆腐：“這是為何？”

    月池笑道：“兄長，老虎不是我們手中的提線木偶，我們擺出了架勢，他們也會思考回應。”

    謝丕道：“如他們反應劇烈，不是更好嗎？”定國公若阻止平民武將的擢升，不是與他們作對，而是與皇上為敵。他折騰得動靜越大，就死得越快。

    月池道：“可如果他極識時務，立刻認慫了呢？”

    謝丕一愣：“不至于吧?！?/br>
    月池道：“說不準，這次的事鬧得太大了，萬一他們心生畏懼，要夾著尾巴做人也未可知，所以，咱們還得再下一記猛藥?！?/br>
    原來是讓他來硬碰硬的，謝丕恍然大悟，不過他也不懼，他是內(nèi)閣次輔的兒子，今科的探花，只要能匡扶朝綱，有所建樹，他愿意冒這個風險。謝丕問道：“怎么說？”

    月池朝他靠過去，低聲說了一計。饒是謝丕早有心理準備，一時之間也是呆若木雞。月池揶揄道：“兄長莫不是不敢了？”

    謝丕道：“我還不至于如此膽怯。只是這般……我就直說了吧，未免會讓上頭心生忌憚?！彼窍胫\取皇上的信任，不是被他看作眼中釘。

    月池不由莞爾：“這么些年，我對他的性子，還是有了幾分把握。依如今的情況，兄長要成為他的腹心，基本是沒有可能。”

    謝丕一怔：“可是你先前還說……”

    “兄長莫急，先聽我說完?！痹鲁氐溃靶珠L家世如此，注定走不了我的路子。若是不顧一切表白心意，倒還有幾分期望，可這樣一來，只怕會惹同僚不滿，也會影響你的家人。”

    謝丕沉吟不語，月池道：“既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北漢一亡，楊老令公就被宋太祖重用。這就證明，有能力的人，誰都會來招攬。”

    謝丕眼前一亮：“你是說，與其讓我去，不如讓他來……”

    月池點點頭，謝丕越想越覺得可行，他先顯露自己的能力，在皇上表示親近后再就坡下驢，如此一來，順理成章。

    他倒是不擔心朱厚照不分青紅皂白除了他，一來有他爹在，二來李越不會只將他看做一次性用品。他拱手一禮道：“多謝賢弟指點迷津，只是，單靠我一人，只怕無法完成這樣名垂青史的大事。我可否找人，和我一道共襄盛舉？”

    月池挑挑眉：“當然，這是兄長的主意，自然全憑你作主。”

    謝丕失笑：“你還真是，滴水不漏啊?！?/br>
    兩人又對細節(jié)進行商議，之后才互相告辭。時春一路都沉默地跟在月池身后，直到進了院中，她才問道：“你是不是耍了那個姓謝的？”

    月池回頭道：“你怎么會這么問？”

    時春眼中神采奕奕：“我只是沒讀過幾本書，又不傻，他明顯在被你牽著鼻子走?！?/br>
    月池含笑道：“我可沒本事牽著探花郎的鼻子走。我只是擺出利益和代價來，讓他自個兒選擇罷了。”

    時春略一思忖：“可代價他能夠承受，利益卻無法拒絕？”

    月池訝異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大姐真是越發(fā)進益了。”

    時春面上一燒，嘟囔道：“每日聽她念念叨叨，我又不傻，當然會明白一點。對了，我還有一個問題，那兩個孩子，到底是誰傷的，是不是你們口中所說的老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