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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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儲心下感動,他搖了搖頭道:“謝皇上隆恩,但您治國法度嚴明,誰又敢在會試前夕威脅主考?” 朱厚照道:“那是為何。你們都是見過風浪的人,一個會試,何至于將你們逼到這個地步?!?/br> 他忽然來了一句:“再吃點東西?!?/br> 梁儲一愣,月池已經接口道:“太晚了,吃下去不克化。” 朱厚照道:“是甫里鴨羹,葛林說了,少食多餐不妨事?!?/br> 月池點頭道:“再來一點兒吧?!?/br> 話雖如此,她也動了兩三匙,便不肯再飲了。 梁儲心念一動,甫里鴨羹是蘇菜,先帝在時,有些臣子為了得寵,亦學宦官作風,給皇上獻菜,沒想到,他今兒還能看到反過來的事。 朱厚照還要再言,月池卻對他使了個眼色。朱厚照回過神道:“梁先生繼續(xù),朕聽著呢?!?/br> “……”梁儲默了默道:“老臣斗膽請教萬歲,科舉一試,用途何在?” 朱厚照挑挑眉:“為國取士,為民謀福?!?/br> 月池接口道:“萬歲圣明,為國取士好說,朝廷需要經世致用之才,我們依照需要取就是了。可為民謀福,何解呢?” 朱厚照道:“為國取良才,自當能為民謀福祉。抑或是,你是念及品行?” 月池嘆道:“即便要看品行,從考卷上亦看不出一二。誰好誰壞,也輪不到我們來斷。萬一他入官場后,心變得黑如墨汁,難不成還要找當年的座師負連帶之責?!?/br> 朱厚照失笑:“即便是親爹媽,都負不起這個責,何況是座師?!?/br> 月池道:“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臣卻不得不慎重。算是臣躲個懶吧,這事只得您來出面。” 朱厚照佯怒道:“你倒是打得如意算盤,兜不住了,就來找朕了?!?/br> 月池也笑:“這人是選來為您效命,又不是為我謀私。我兜不住了,可不得找您了?!?/br> 這是東西吃完了,又要開始說笑了?眼看他們還要再說下去,梁儲忙重重清了清嗓子。 朱厚照輕敲著桌子:“噢對,說到哪兒了,為民謀福與看重首場之間,有何關聯(lián)?” 月池道:“適才您說了,選賢舉能,牧首一方,固然是為民謀福,這是科舉外在的效用,卻不是科舉本身的功能??婆e的本身,就如這燈一樣,引著無數(shù)飛蟲由下而來,身入光明?!?/br> 這些小飛蟲,前仆后繼地跳進燈籠中,在燈芯四處飛舞。有的投入火焰,燒得粉身碎骨,明明只是化作燃料,自己卻以為是在薪火相傳,照亮這漫漫長夜。而更多的,卻只是上下翻飛,自恃高人一等罷了。 朱厚照仍有些不解:“難道改了后的科舉,不能從民間選才了嗎?” 梁儲嘆道:“啟稟萬歲,貧寒士子,能做好經義文章都是寥寥,遑論經世致用?” 一個窮苦農家養(yǎng)出的讀書人,除卻那些天賦異稟之輩,絕大多數(shù)人在前半生都在和八股文章死磕,他們中又能有多少人,能夠一入考場就指點江山,激昂文字。這次考試中,答得有幾分見識的,竟然大多都是官宦之后。這是很可怕的現(xiàn)象。 科舉是底層上升的主要通道,寄托著無數(shù)家庭的信仰,使得社會保持動態(tài)的穩(wěn)定。對底層百姓來說,唯有科舉讓他們靠得住、信得過,讓他們相信只要家族中考上一人,就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即便不中舉也不怨朝廷。 而一旦這個官民兩利的上下流動通道遭到破壞,大蛋糕完全被官宦獨吞,窮人的孩子不論如何努力苦讀,也沒有出頭之日,永遠只能被人踩在腳下。那么,等到朝廷的,就是再一次驚天動地的起義。 一次科舉而已,按理說只是扭轉文風僵化的良好開端,遠不至于造成這樣惡劣的影響??杉懿蛔?,吏部清理冗員,招來不少仇怨,外頭的人正虎視眈眈,盼著他們行差踏錯一步。屆時,經歷動亂后的民意,又會淪為有心人手中的刀。 朱厚照只聽到這一句,便已然明白,劉六劉七作亂同樣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是何等精明的人,如何算不出這一筆帳。與其養(yǎng)兵發(fā)兵靡費眾多,倒不如給點小恩小惠,庶民只要能吊著命,就不會起兵造反,可官員卻是只要有貪的機會,就一定要撈個夠本。 他道:“朕明白了,這次便只能罷了??扇曛?,又當如何?” 梁儲道:“萬歲容稟,老臣以為,我朝的科舉既已與府州縣學教育緊密相連,何不在各級學校中多開設幾門學科呢?諸如律學、醫(yī)學、算學、武學,皆乃有用之學?!?/br> 月池補充道:“獻吉兄現(xiàn)任南直隸提督學政,如不是寧王作亂,他早就將各級文教整頓一番,陛下不如給他一個大展宏圖的機會。” 朱厚照眉心微動,他道:“也罷,趁著東風,也好好調理武學?!?/br> 就這三言兩語中,文官與皇權又過了一招。梁儲希望能將武學并入官學之中,成為其中一個科目,可朱厚照的意思分明還是要保持二者的獨立性。他是要將武將的培養(yǎng)、選拔、擢升建立成一個相對獨立的系統(tǒng)。 天很快就蒙蒙亮了,月池送朱厚照回宮。昏暗的天色,如一層黑色的紗幕,遮住了繁花明麗的色彩,卻使得花蕊中的芬芳越發(fā)沁人心脾。月池踩在濕潤的磚地上,叮囑他:“雨天路滑,騎馬慢些。” 朱厚照卻問她:“你總叫朕慢,可你自己卻是在悶頭往前走。難道就不怕一腳踩進坑里嗎?” 月池苦笑一聲:“還是那句話,要是連我都不去踩一踩,咱們豈不是更成了聾子瞎子。增加財用和治理人才必須同步進行。要是只做前者,不做后者,那就是有再多的銀兩,都會被官僚截留,留給咱們的寥寥無幾。好的制度也會變成一攤爛泥。可要是只肅清官制,不多給他們一點好處,他們又會群情激憤,鬧出事端來了。” 朱厚照有心想問,要是你沒有做到二者并舉呢,要是你給的好處,遠不能抵消他們的不滿呢,那時又該如何。是又來一次宣府舊事,斗個你死我活嗎?可他沒有問出口,因為他早就知道了答案。 他忽而笑道:“不說這些了,還是談談咱們的事?!?/br> 月池一愣:“咱們的事?” 朱厚照佯怒道:“這次你應下的事,可是食言了。你要怎么賠?” 月池道:“他們即便不是棟梁之材,亦有成為棟梁的潛質。翰林院中,總不至叫他們,真讀三年經史。” 朱厚照瞪大眼睛:“那朕不管,若人人都像你這樣食言,那這還有什么王法?” 月池無奈:“您想要什么,不妨直說?!?/br> 朱厚照神色一肅,半晌方道:“朕幫你找了一位名醫(yī),你叫他給你看看?!?/br> 月池乍聽一怔,這本是常事,可他神色明顯有異,月池突然回過神來,必是看“那方面”的! 她的心突突直跳,垂眸道:“勞您費心,可木已成舟,非人力可為?!?/br> 朱厚照道:“不試試,你怎么知道不可為呢?即便不可為,好歹也替你瞧瞧別的病癥?!?/br> 月池道:“葛太醫(yī)就很好?!弊詈镁秃迷?,他是兒科出身,不同婦科。 朱厚照道:“他要是真的好,也不會這么久都沒把你醫(yī)好?!?/br> 月池苦笑道:“葛太醫(yī)已經盡力了。臣只盼著,能以這微薄之軀,為您,為這天下多做些事……” 朱厚照聽不得這樣的話,他道:“你才多少歲,哪里來得這些喪氣之語。朕有意修則色寺,邀西藏活佛,入京弘法。” 月池忙打斷道:“萬不可如此?!?/br> 朱厚照問道:“那你就去就醫(yī)?!?/br> 月池如今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她這樣的人,竟也僵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朱厚照拉著她的手道:“說好陪朕一輩子,即便只差一炷香,也不算一輩子。你總想做出一番大事業(yè),可沒了身子,其他不都是一場空。你別擔心,朕找得人,是此道的圣手,口風很緊。他就外頭的馬車上候著,你就進去讓他把個脈,神不知鬼不覺……” 月池只覺頭都要炸開了,她手心全部都是汗水,下意識甩開他,脫口而出:“不成。” 面對朱厚照詫異的眼神,到了最后,她就只能撒潑了。她道:“我都已經這樣了,您這又是何苦呢,再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您居然還迫不及待地把人帶來了……您要是不放心,自己來驗,何必找這些由頭?!?/br> 朱厚照先是一愣,而后又強壓下翻滾的心緒道:“你誤會了,朕不是那個意思……” “是不是那個意思,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月池望著他的眼睛,語塞了一瞬,可她仍然說了出來,“如真要驗,就干脆殺了我來驗尸吧?!?/br> 朱厚照氣得渾身發(fā)抖:“直到現(xiàn)在,你都不肯信我?!?/br> 月池深吸一口氣:“……我不是不肯,而是不敢。”你給得是情誼,我賭得卻是全部。 兩人又一次不歡而散。直到放榜之后,他們都沒怎么見面。 月池擁著被子,躺在羅漢床上。貞筠端著一碗甜湯近前來。月池往日還要推辭一二,如今也不敢說這話了。她忙自己移了桌子,起身接過碗。月池看到這淡紫色的湯羹,便知是核桃酪。小小一碗,需費不少功夫,先將核桃仁去皮,又要將紅棗剝皮取棗泥,還得將米搗成米漿,如此三樣放進銚子中熬煮,才得這一小碗。 月池拿起湯匙,細細品了一口,只覺濃香撲鼻,全然是核桃與棗本身的甘美醇厚。貞筠問道:“好喝嗎?” 月池嘆道:“好喝是好喝,就是太辛苦你們了。這一碗,怕是得兩三個時辰吧?!?/br> 貞筠道:“這算得了什么。近來可是出了什么事呢?” 月池一怔,她不動聲色道:“怎么突然這么問?” 貞筠哼道:“你不說,我就沒長耳朵了嗎?我們四個人,輪流出去打聽,外頭是說什么的都有?!?/br> 月池道:“不必掛心。兩榜進士的人選,都是皇上首肯過的。這火怎么也燒不到我頭上。” 貞筠奇道:“那你怎么是這個樣子?” 月池一時語塞,半晌方道:“說來也是自作孽……” 貞筠早知始末,這次聽說朱厚照要找人替她瞧病,亦是大吃一驚。她道:“這可萬萬使不得,那是專門瞧這個,說不定一下就能看出來,你這從頭到尾壓根就沒……” 月池扶額道:“誰說不是呢?我這次雖然用話堵了回去,可卻絕不了他的心思。除非我今后再也不病了,否則總是難說。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如今是看病難,出京亦難?!?/br> 貞筠恍然,她倒是難得站在了朱厚照這邊:“你這個模樣,時春又不在,誰敢放你出京。只是,這么一來,豈非是比往日更危險。往日,他不會留神那個,可現(xiàn)下,他只怕晚上做夢都在琢磨呢?!?/br> 月池道:“而這次一旦發(fā)現(xiàn),就不那么容易能了。” 貞筠訕訕道:“要是換作我,非得活活氣死。” 兩人一時面面相覷,半晌,貞筠方道:“開弓沒有回頭箭。話都已經說出去了,后悔也沒用。還是快把身子養(yǎng)好吧,就改了四天卷子,又搞成這樣了?!?/br> 月池道:“不成,我還得寫奏本。這次春闈,聲勢浩大的革新,卻是虎頭蛇尾,我總得給個上上下下一個說法?!?/br> 然而,月池奏本還沒來得及遞出去,梁儲與王鰲的聯(lián)名上書都已經發(fā)到通政司了。王鰲也是狀元出身,當年的科舉文章被視為范本,上下傳閱,這在狀元中也堪稱是佼佼者??伤麉s也一早對科舉取士之道提出意見:“國家以經學取士,其名最正,其途最專;然天下之才,自非一途之所能盡?!?/br> 怎么能通過只考經義,然后選拔出算學、法學等人才呢?科目的確是太單一了。所以,當月池提出要重第二場、第三場時,他是舉雙手贊成的,可沒想到最后的結果卻是這樣的。 不過,他們倆在奏本上,當然不能像對朱厚照本人一樣說得那么直白,而是指出考生策論差強人意,以至于不得不繼續(xù)重首場。要變科舉,需先改學制。官學需要經歷一次整頓、變革??颇恳鲈O,學官要豐富。他們甚至提出,可以讓各省長官輪流去給學子開講座。 這在朝堂上引起了軒然大波。守舊之輩要堅持經義第一,可革新派卻說,他們并不是不重經義,而是要培養(yǎng)出德才兼?zhèn)涞膬?yōu)秀生員。這使得楊慎這個新科狀元的風頭,都不那么耀眼了。 楊慎在經義上的造詣,堪稱是海內無雙,他又是閣老之子,即便再不通庶務,在二三場上的造詣也不是旁人可比的。他不中狀元,誰還能上?楊夫人喜得要在家中放鞭炮,卻被楊廷和勸阻。東閣大學士神思緊繃,生怕再來一個科場舞弊案,壞了他們家大寶貝的聲名,所以一早就放出了圣上是真的欽點兩榜進士的消息。 往年雖然也有讀卷官從頭念到尾的cao作,不過朱厚照往往聽完鼎甲就打退堂鼓,可這次人家可是從頭聽到尾的。有了這一樁,旁人說話就不得不小心些,只能傳泄題,不能傳批閱不公了。 可只要人去細細一打聽,就能發(fā)現(xiàn),梁儲和李越在宮中確定試題之后,壓根就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貢院鎖宿。外頭的人連主考本人都見不到,又何談請托泄題。有些人罵道:“這廝原來是早有準備。不過即便如此,也免不了他泄題的嫌疑!他出這些偏題怪題,擺明就是為難人?!?/br> 這話依然站不住腳。朝廷大員,經此一試,更加直觀地看清了當前讀書人的思維短板。 戶部尚書王瓊嘆道:“這都能當作是偏題怪題,難怪老夫手下有些人,連賬面都算不清,悉數(shù)丟與吏員,更別提其他了?!?/br> 刑部尚書閔珪道:“許多進士是到了觀政時,才開始看法條?!?/br> 禮部尚書張昇也道:“禮樂射,御書數(shù)。古六藝,今不具。太祖爺明言‘治國之要,教化為先;教化之道,學校為本。’” 到了最后,科舉舞弊竟被扯到了學政改革上。有些人甚至以為,這才是月池最終的目的,原本以為他是招攬門生,誰知竟然是劍指官學。劉瑾就嘆道:“這份心機,真是讓人嘖舌。可惜,人家文官可以直接改官學,可咱們宦官,卻不好再在內書堂做文章?!?/br> 無論外頭如何議論紛紛,文官學校與武官學校的完善被提上了日程。而平虜伯江彬也適時放出一個大雷,他覺得不僅文官要裁汰冗員,軍隊里頭的冗兵也不少啊。 第317章 瘦影自憐秋水照 您要是肯回頭看我,我不信您心中空空。 江彬做出這個決定, 是他和狐朋狗友深思熟慮后的結果。首先,皇上已經借李越之手,深刻表達了對他們不作為、亂作為的不滿?;噬习阉麄兲线@個位置, 不是想讓他們像太監(jiān)一樣, 只為哄他高興,而是盼著他們能干點實在的。 可到底要做什么事呢?一眾邊將傻眼了。一來他們是行伍出身, 原本就只會打仗,可現(xiàn)下北方沒什么仗給他們打,他們也不想到那瘴癘之地去,和王守仁搶飯碗。二來如真要整頓京營,等于拿牙去啃硬骨頭。 首先是缺銀子, 朝廷給京營的軍餉是一筆大數(shù)目,可各級將領多少得刮一點。即便是王守仁在時, 也沒法子完全堵住這些陋規(guī),因為明代的俸祿實在太低,如真按洪武爺?shù)囊?guī)矩,大家都不要活人了。王守仁最后的下場,大家也都看在眼底,被投入牢獄,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