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漆黑透過心口的血洞，滲透進(jìn)程雁書的身體，他的表情痛苦不堪，一如那次從手臂中生生剖出鉤子時，隨時都會虛脫。

    他啞著嗓子，慘痛地說：大師兄，你跳下來，放了我吧。跳下來，你就自由了，我也不痛了。

    那邪魅之音貼耳響起：既然選擇所謂的道，這便是你的宿命。要怨恨，便恨因你先祖竟然幼稚地以為道可永存。恨因他犧牲而得以存活卻不知感恩的所有世人。是他們的貪婪愚昧不知感恩堆疊成怨念，讓你先祖白白獻(xiàn)祭，還累了后人。

    韓知竹對抗那聲音：可世間并不是只有恨和怨。

    是嗎？除了恨怨，還有什么？愛嗎？那聲音里譏笑更甚，愛是什么？不過是轉(zhuǎn)瞬就能忘的笑話。你愛他是不是？那這愛，讓你選擇犧牲他，還是自己？

    程雁書的痛苦更甚了，他對韓知竹虛弱地伸出手：大師兄，你愿不愿意用自己換我？你不愿意嗎？你不心疼我了嗎？

    心疼的。四師弟是他古井無波的人生里，唯一能照進(jìn)來的亮色。

    是他的解藥。

    卻也是他的至毒。

    他對程雁書伸出手：我換你。我不會讓你痛，也不會讓你死。

    下一瞬，四師弟出現(xiàn)在他的身后，仰起頭微微踮腳，吻上了他的唇角。

    小小軟軟的舌尖探過來時，貼在他心口的手也用了力。

    一推之間，唇齒分離，韓知竹向深淵倒去。

    四師弟消失了，墜落也消失了，眉眼彎彎的四師弟變成了眉心緊蹙唇角帶血的四師弟，正扶著他跪坐在地上，焦急地輕喚著他。

    石窟中濃綠的霧氣已經(jīng)全散了。

    你怎么又用自己的血了。韓知竹抬起手擦去程雁書唇邊的血，又直起身，我給你渡靈力。

    不遠(yuǎn)處響起薛明光的驚呼：封印!

    四極封印的小小黃符正在異常急速的震動，補(bǔ)天石在那震動而帶出的虹色氣流中顛簸不定地?fù)u晃，隨時都要被抖落下來了。

    蓋住孔洞的流動虹光開始收縮，孔洞里聚集起越來越濃的黑色，開始沖擊那覆蓋孔洞的虹光。

    薛明光的聲音都因?yàn)榫o張而變了形，朝著宋謹(jǐn)嚴(yán)而去：宋執(zhí)你一直最有辦法的！你快想辦法！

    宋謹(jǐn)嚴(yán)脫手便擲出了薄刃，破空成一道血箭，直向補(bǔ)天石而去。

    即將觸到補(bǔ)天石時，補(bǔ)天石卻耀出了虹光，與血箭碰撞出水波一樣的形狀。

    血箭像是打了個漂亮的水漂般被彈開，恢復(fù)成薄刃模樣，輕飄飄地跌落在地上。

    薛明光立即提劍而上，劍氣激蕩中，流麗銀光劈天蓋地落下。

    不要！

    在宋謹(jǐn)嚴(yán)的驚呼中，薛明光與逐風(fēng)劍撞上虹光，也被猛烈彈開。

    薛明光心口一陣劇痛，吐出了一口血，撞在了撲過去接住他的宋謹(jǐn)嚴(yán)身上。

    韓知竹厲喝：無心，出！

    一道虹色光芒劈空閃過，出了鞘的無心劍直刺而入虹光中，穩(wěn)穩(wěn)直直地豎在小小黃符上方，釘住了補(bǔ)天石。

    被無心劍釘住的補(bǔ)天石不再震蕩，小小黃符也被壓制住了，覆蓋住孔洞的流動虹光恢復(fù)原狀，孔洞里聚起的濃郁黑色沖擊不斷卻無功而返，終于也漸漸消散了。

    大師兄可真厲害。程雁書瞠目結(jié)舌。

    宋謹(jǐn)嚴(yán)看著釘入補(bǔ)天石的無心劍，又看韓知竹，喃喃道，竟是如此嗎？

    他轉(zhuǎn)向韓知竹，異常鄭重地行了個大禮。韓知竹搖搖頭，道：宋少掌門禮重了，這原本也是注定的。

    什么？薛明光問宋謹(jǐn)嚴(yán)，你說什么如此？你為什么要對韓師兄行大禮？

    宋謹(jǐn)嚴(yán)凝重地說：我說，我們必須盡快回去，集齊四極，重新封印。

    程雁書的手腕被韓知竹冰冷的手指壓住，與手指的冰冷形成極大反差的溫潤靈力緩緩被渡入他身體。

    大師兄，我沒事。程雁書去看看韓知竹的臉色，頭一次察覺，大師兄好像顯露出了異常的疲態(tài)。

    心里一緊，他下意識又咬住了自己唇。

    韓知竹卻道：別咬了。疼。

    作者有話要說：　　大師兄：我終于護(hù)住對象了！

    四師弟：我大師兄受傷了！作者出來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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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白清明得知萬妖塔底和四極封印情況, 大為震驚。

    他一面交代加快嚴(yán)查鑄心堂每次送妖的弟子名錄和背景、平日行止，一面聯(lián)系四極盡快確認(rèn)封印之人，并鎖了萬妖塔, 除非有他的掌門指令, 任何人不得進(jìn)入。

    布置完一切，眾人心里卻并沒有輕松半分。

    步出主殿，宋謹(jǐn)嚴(yán)看向莽海淵，語氣寥落：這天下, 終究是要不復(fù)清平了。

    薛明光卻豁達(dá)許多, 拍著宋謹(jǐn)嚴(yán)的背笑道：天道往復(fù)，人世諸多因果堆積, 本就不會永保清平不覆。因此我輩才從小勤學(xué)苦練日耕不輟, 就是為了在天道傾覆時能盡己所能匡扶正道保護(hù)生靈。能盡力的已經(jīng)盡力, 天道玄妙非凡人可窺見，你又何必平添無謂的困擾？

    薛曉。宋謹(jǐn)嚴(yán)側(cè)過臉, 認(rèn)真看薛明光, 你認(rèn)真起來的時候, 倒真有點(diǎn)君子如玉，山高水長之風(fēng)。

    那是自然, 比起熏風(fēng)莊的宋執(zhí)宋少掌門，我可是差得不遠(yuǎn)的。薛明光咳嗽一聲, 大概是牽動了心口的疼痛, 輕輕嘶了一聲，又道，我這傷值得一壺好酒了，宋嚴(yán)嚴(yán)，你陪我喝。

    一壺不夠, 你服了藥，我陪你不醉不歸。

    兩人相視一笑，并肩行去。

    程雁書看著他們的背影，極小幅度地側(cè)臉看了看韓知竹，又極小幅度地嘆了半口氣。

    韓知竹開口道：你想和薛少掌門一起去喝酒？你的酒量

    大師兄主動跟自己說話了，程雁書心里一喜，故作滄桑地?fù)u了頭：不是。大師兄，你看看人家，是怎么哄人吃藥的。

    韓知竹看程雁書，明明白白的恍若未聞。他道：壓制孑孓的藥草，宋少掌門還給你配了服補(bǔ)氣固元的藥，你今日都得喝。

    對上程雁書略有些委屈的目光，他又道：喝完藥，你可以吃三顆糖。

    程雁書放棄了這場小學(xué)生對話，握住韓知竹的左手抬起，再仔細(xì)看那道鋸齒般的傷口，大師兄，我給你上藥。

    無妨，晚間琴修時再上也可。韓知竹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你先去用晚膳。

    程雁書盡力忽略手中空空落落的感受，問：你呢？不用晚膳嗎？

    我去看白大小姐的傷。

    我一起去。拉住韓知竹衣袖，程雁書小聲說。

    你去？為何？

    白大小姐受傷，我多多少少有點(diǎn)責(zé)任

    如果當(dāng)時他拉住白映風(fēng)，不讓白映風(fēng)因?yàn)橐粫r好奇心爆棚地去動那碎石堆，白映竹也就不會因?yàn)槭掳l(fā)倉促又要護(hù)著弟弟而受傷了。

    原本應(yīng)該受傷的他，反而被歸樸護(h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程雁書心里遲來地一暖：大師兄，你那個時候已經(jīng)提前知道有危險了，所以用歸樸先護(hù)著我嗎？

    不知。韓知竹淡然道，只是防患于未然。

    防患于未然換句話說，就是他總是出事又總無力自保了？程雁書不服氣：可我跟著你下去，還是破了心魔幻境，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幻境。

    這兩個字入耳，韓知竹瞬間回憶起心神俱裂的自己。

    他看著程雁書此刻一無所知的臉，神色瞬間變得冷而沉。聲音也冷了幾度：今后不可擅自涉險，更不可逞強(qiáng)。

    我不是逞強(qiáng)。程雁書仰著臉，拉著韓知竹衣袖的手晃了晃。

    那模樣太讓人心里綿軟，韓知竹扭過頭，不再看他。

    一揮袖蕩開程雁書的手，他冷然道：回去，用膳，沐浴凈身后喝藥，待我回來琴修。琴修一直毫無進(jìn)展。

    看程雁書還猶豫著想要說什么，韓知竹加重了語氣：你說的提升修為，是在口中提升嗎？

    被訓(xùn)了的比訓(xùn)了人的臉色還鐵青，程雁書原以為出了鎖妖塔，他和韓知竹因?yàn)楹秃现ǖ聂[劇而有的隔閡已經(jīng)漸漸消去，卻原來并沒有。

    大師兄對他還是冷漠加無視。

    而且大師兄居然會主動去看白大小姐的傷勢，卻不愿意盯著自己吃藥之前不是每次都盯著，以免他偷jian?；夭怀詥幔?/br>
    對于大師兄來說，他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程雁書又無意識地咬住了唇瓣。

    牙尖觸碰到唇上的傷口，好痛。

    這痛讓他更委屈了。

    就著鐵青的臉色看著韓知竹翩然而去的背影，程雁書憤憤地想：這日子，沒法過了！

    捧著找宋謹(jǐn)嚴(yán)新要來的愈合效果最好的藥，程雁書在青竹小院門口徘徊到門前的石板路已經(jīng)被磨去了所有浮灰。直到月上中天，琴修時間將至，韓知竹才翩翩然地出現(xiàn)在程雁書的視線盡頭。

    程雁書立刻急急地向韓知竹跑去：大師兄，宋少掌門給了治你手背的藥，我給你上藥！

    看著跑向自己的程雁書，韓知竹加快了腳步，在程雁書沖到自己面前時抬手扶了一把他的手臂，助他穩(wěn)住身形，卻道：你回來后，睡了么？

    睡？程雁書不明所以，搖著頭，又把手里握到溫?zé)岬挠衿颗e起了，宋少掌門說，用淡鹽水清洗傷口以后上過藥，明天傷痕就會痊愈，保證光潔如新，一點(diǎn)也看不出痕跡了。

    說著，他又皺了眉，我知道淡鹽水洗傷口會有些疼，但是確實(shí)消消毒會更好，大師兄你忍忍，我會很輕很輕的。

    韓知竹不置可否地抬頭拿過程雁書手里的藥瓶，手指摩挲過尚帶著程雁書提問的玉瓶表面，越過他，向青竹小院而去。

    程雁書跟著往回走，又說：大師兄，壓制孑孓的藥草，還有宋少掌門配的補(bǔ)氣固元的藥，我都喝了。

    韓知竹沒回頭，淡應(yīng)一句，好。

    程雁書又說：就是鑄心堂送來的糖，沒有大師兄給的好吃。

    進(jìn)了房間，程雁書端起放在房間桌上的水盆，對韓知竹道：這淡鹽水已經(jīng)涼太久了，我去換一盆溫?zé)岬摹?/br>
    不必。韓知竹把那藥瓶放在桌上，又走到案幾前，端坐于琴前，我已經(jīng)上過藥了，琴修吧。

    不咸不淡的話語，把捧著水盆的程雁書堵得異常低落。

    明明下了一趟萬妖塔底，又歷經(jīng)了一回心魔幻境，彼此在出生入死和守望相助上更近了一層，更重視對方，但程雁書明確發(fā)覺他和韓知竹的關(guān)系，倒是在比下萬妖塔底之前因?yàn)楹秃现ǘ鸬膭e扭之外又更多了一層冷淡。

    并不明顯，但很刻意，程雁書琢磨不出來為什么，也想不出應(yīng)該怎么問，怎么解決。

    他很無力，無力到很喪。以至于琴修結(jié)束后良久，他還沉在這種低落的情緒里。

    韓知竹收起了琴，在案幾上置好冷泉茶，卻也不說話，右手肘撐在案幾上，手掌彎曲著用手背輕托下顎看著正在入神的程雁書，也入了神。

    青竹熏香繚繞發(fā)散，冷泉茶的清香和青竹熏香相得益彰，縈繞出獨(dú)屬于韓知竹這一隅天地的靜謐。程雁書終于從自己的情緒里回過神來，卻又撞進(jìn)了韓知竹側(cè)頭凝視自己的畫面里，心里猛地一動。

    大師兄，可真好看啊。

    尤其是眼睛里全然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刻。

    房間里的燈火并不明亮，但在微暗光線下，裝滿了程雁書的韓知竹的眼睛里，有溫柔又潤澤的光，像最潤的玉。

    韓知竹的姿勢透著幾分慵懶，卻一點(diǎn)也不減雅致。修長手指合著的下頜線條延伸舒展，下巴，唇線，鼻翼，眼尾，眉梢，每一處都恰到好處。

    程雁書悵然地想，自己被拉入這個全然陌生的世界，遇上這樣一個人，難道就是為了讓他欲罷不能，患得患失嗎？

    如果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去想，時間就凝住在這里，凝在韓知竹眼里只有他的時刻，也很好。

    韓知竹依然保持著手側(cè)撐著下頜的姿勢，先道了一聲你，又沉默了片刻，才又開口：你可以歇息了。

    是他一貫平穩(wěn)冷肅的聲音，但落在程雁書耳朵里，總覺得尾音帶著些許落寞。

    他一點(diǎn)也不順從地?fù)u頭：不，我想陪你。

    陪？韓知竹聲線帶著涼意輕笑一聲。那笑聲融在溶溶夜色中，在程雁書心里敲下越發(fā)沉的落寞。

    韓知竹道：去吧。我不需要人陪。

    可是我需要。程雁書言辭堅決。

    你需要人陪，可以去尋薛少掌門，或者宋少掌門，或者誰都好。韓知竹的聲音比剛才的淺笑還輕，去吧。

    我不去，我就要你陪我?；蛘呶遗隳恪？傊?，程雁書抬起手，指向韓知竹心口，你。

    他屈起手指，再指向自己，我。

    他態(tài)度透著絕不順從的強(qiáng)硬，話語里卻帶著明顯的小心翼翼，一絲底氣也無，卻又固執(zhí)地張牙舞爪著：大師兄，別趕我走。

    韓知竹坐直了身體，抬起眼看他，沉聲道：不要任性。

    我任性，你會怎么樣？程雁書被滿腔難過和委屈裹住了，要罰我嗎？

    韓知竹的呼吸一頓。

    我領(lǐng)罰?？墒谴髱熜?，程雁書的聲音在委屈里近乎呢喃，你罰我戒鞭，罰鐵杵磨成針，罰我沒飯吃，或者罰我琴修三天三夜，罰我在南極泉里冷死，罰我什么都好，就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