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32節(jié)
今日是陸書瑜生辰,以江晚芙一貫的妥帖性子,自不會搶她風(fēng)頭,淡粉的圓領(lǐng)寬袖,云白的羅裙,裙擺繡的是連理枝和茱萸枝,通身靈韻,斯文秀氣,端坐在那里,抿唇輕輕笑著,眸色清潤明亮,不扎眼,卻叫人望過去,不由得眼前一亮。 這看起來,哪里像是個蘇州小官之女。 眾人這探究的神色,江晚芙自然感覺得到,但她最近多少習(xí)慣了這樣的目光,便也沉穩(wěn)坐著,面色如常。 倒是陸老夫人,朝莊氏看了一眼,莊氏含笑開口,道,“瞧我這記性,倒是給忘了。今日咱們都是作陪,小娘子們才是主客,叫她們在這陪著,倒是要悶壞了。今日難得天氣好,倒是適合賞園子。” 眾人自然道好,陸書瑜起身,朝長輩們福身,邀諸位小娘子出了正廳。 莊氏嘴上說賞園子,自然不會這么怠慢客人,花廳處,除了罕見的早梅等奇花異草,更是請了時下京中最流行的皮影戲班子,幾處還擺了對弈、雙陸、投壺等游戲的器具,旁邊有眉眼機(jī)靈的丫鬟候著。 若貴女羞于自己動手,便也可叫丫鬟們動手,她們下注,輸贏自負(fù)。 江晚芙在蘇州時,也參加過幾回這類宴會,也是耳熟能詳,站在一側(cè),隨大流下了一注,倒是手氣好,竟還贏了。 可接下來,她的手氣急轉(zhuǎn)直下,差得簡直有些離譜,接連幾注,她選的都排在最末,按照規(guī)則,自是要罰的。 說是罰,其實也不痛不癢,也都是文雅的懲罰,旁邊擺了個匣子,從中抽一帛絹,按著上頭的做就行了。一般也是什么賦詩一首、古琴一曲什么的,最過分的,也不過是果酒一盞,還是淺淺一個底的那種。 但江晚芙似乎今日不受老天爺待見,每每抽出帛絹,都是果酒一盞。幾盞酒下肚,又是混雜糅合各種酒,很快酒色便上了臉,白皙面頰泛著酡紅,身子也軟了。 江晚芙一貫有自知之明,酒一上頭,便曉得不對了,趕忙叫纖云去和陸書瑜說一聲,便打算提前回綠錦堂。 走到一半,還沒到綠錦堂,江晚芙先醉了,四肢軟得厲害,神智倒勉強(qiáng)有一絲清醒,輕輕朝纖云道,“扶我坐一坐,等我緩一緩,咱們再繼續(xù)走?!?/br> 纖云自然道好,扶她在曲廊的長凳上坐下。 主仆倆坐于無人的曲廊上,靜悄悄的,只聽得到湖面魚兒躍起落下的聲響。 江晚芙緩了緩,覺得好像恢復(fù)了些,面上的酡紅也下去了些,唯有一雙盈盈水眸,依稀可見酒醉痕跡,主仆倆便又繼續(xù)朝綠錦堂的方向走。 走到曲廊盡頭,卻恰好與迎面走來的郎君們碰上。 纖云不認(rèn)得旁邊的青衣郎君,卻是認(rèn)得陸則的,趕忙屈膝,“見過世子?!?/br> 江晚芙比平日反應(yīng)遲鈍了些,愣了愣,才福了福身,見了禮。 謝回倒不是第一回見江晚芙,只是上回見,她還不過是借住國公府的表小姐,阿瑜似乎很喜歡她,如今卻是成了好友的未婚妻了。他正要含笑回話,卻見一旁的陸則,忽的上前一步,攔住了他的視線。 謝回一怔,眸中劃過一絲了然,面上露出點無奈,主動開口,“既明,我先過去?!?/br> 陸則淡淡應(yīng)了他一聲,沒回頭,目光依然落在,離他只有一步之遙的小娘子身上。旁人大約看不出,但他只消一眼,便一清二楚。 江晚芙醉了,且醉得不輕。 在他的那些夢里,江晚芙很少飲酒,唯有一回,他那日不知為何,格外高興,哄她喝了一盞,就一盞,因為酒烈,他還沒敢倒?jié)M,結(jié)果人就醉了。也是今日這幅模樣,一雙眸子含了春水似的,比平日里遲鈍些,說話也慢聲細(xì)語的,他起初還以為她沒醉。 結(jié)果哄她上了床才曉得,哪里是沒醉,分明是醉糊涂了,可憐兮兮的,喊爹爹阿娘,喊祖母,傷心得跟走丟的小孩兒似的,他若不應(yīng)她,她便安安靜靜掉淚,哭得他一顆心都軟了。 且小娘子哭歸哭,人卻極乖,叫她做什么,她都乖乖的,不樂意了,也不與你鬧,只用那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望著你,望得你心軟才罷休。 憶及那些夢,陸則開口問一旁的纖云,“喝了多少?” 纖云被問得一驚,忙道,“回世子,只飲了四五盞?!?/br> 剛說完,卻見自家娘子腳下一個踉蹌,一副要向后仰去的樣子,嚇得趕忙伸手去接。 但陸則動作比她快多了,早已將人攬進(jìn)懷里。 纖云嚇得不輕,要不是她平日足夠穩(wěn)重,就差跳起來了。 自家娘子雖與世子有婚約,可……可世子也不能這樣摟摟抱抱的。當(dāng)然,她要是知道,陸則早把她家娘子渾身上下都欺負(fù)了個遍,怕是能當(dāng)場嚇暈過去。 陸則自不在意一個小丫鬟說什么,全副心神都被懷中柔軟貼著他的身子攝住,從隨從手里接過披風(fēng),裹在小娘子身上,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只露出那張泛著桃紅的臉。 他叫了聲“常寧”。 守在一側(cè)不敢朝這邊看的常寧,便立即應(yīng)下,前去探路,免得自家世子送江娘子回去,被什么不長眼的給瞧見了,四處編排。 纖云在一旁敢怒不敢言。 陸則原本打算打橫將人抱起,叫小娘子舒服些,結(jié)果剛一動,卻見懷里的江晚芙睜了眼,濕漉漉望著他,像是不認(rèn)得他一樣。 陸則難得有這樣的耐心,也不催促,只等著她開口。 半晌,江晚芙仿佛終于認(rèn)出他來了,仰臉望他,望著望著,忽地眨了眨眼睛,落了淚,哭得又認(rèn)真又可憐。 陸則眉頭微蹙,剛想開口,卻見小娘子忽的小聲道,“是爹爹嗎?” 陸則一怔,驀地想起他查過小娘子的身世,年幼喪母,父親也不疼她,倒是對繼室所出的一雙龍鳳胎,很是寵愛,驀地心口一滯,下意識地嗯了一聲。 一句“嗯”,卻仿佛已經(jīng)足夠叫小娘子心滿意足了,她乖乖靠著他,蹭了蹭面上的淚,迷迷糊糊要睡的樣子,小聲嘟囔,“爹爹背阿芙……” 陸則垂下眸,低低應(yīng)了一聲,“好?!?/br> 第36章 是夜,江晚芙迷迷糊糊醒來,覺得口干得厲害,便啞著嗓子小聲喊惠娘。 惠娘正在外間值夜,一聽見動靜,趕忙撩了簾子進(jìn)來,聽自家娘子喊口干,將端著的燭臺朝一旁桌案上放,取了茶壺來,倒了一盞,遞給江晚芙。 江晚芙渴得厲害,捧著杯子喝得一干二凈,道,“惠娘,我還要?!?/br> 惠娘應(yīng)了聲,又給她倒了半杯,抬手理了理江晚芙的鬢發(fā),哄孩子似的道,“娘子再喝半杯就不喝了,免得晚上起夜凍著了。” 江晚芙不似先前那樣渴了,慢吞吞捧在手里喝,頭疼得厲害,腦子里跟填滿了漿糊似的,困乏地道,“惠娘,我餓,有吃的嗎?” 惠娘一早曉得她肯定要餓的,晚飯都沒吃,點頭道,“叫膳房溫著粥呢,奴婢叫人去取。” 說罷,惠娘就出去了。 江晚芙喝完杯盞里的水,整個人懨懨的,提不起精神,一是沒睡醒,二來么,果然喝酒誤事,她這個酒量,日后還是不要飲酒了。 想到酒,腦子里忽的劃過最后清醒時的畫面,似乎是她和纖云在曲廊上坐著歇息,然后……然后,遇到了二表哥? 江晚芙一怔,努力回想著后來的事,但記憶就跟斷線了一樣,她想得頭都疼了,卻還是丁點兒沒印象,下意識抬手,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xue。 這一抬手,卻恰好甩出一截眼生的綢緞,她一愣,拿在手里,仔細(xì)一看,愣住了。是截袖子,云白織金,繡著吉祥云紋。方才大約是被她手腕壓著,纏住了,所以一抬手,就被帶了出來。 但這袖子,一看就是男子的啊…… 她正望著那莫名出現(xiàn)的袖子發(fā)呆,惠娘卻是端著粥回來了,米粥用瓦罐小火熬了一晚上,溫在灶上,煮得軟爛,放了切得細(xì)細(xì)的紅棗絲和剝了皮的核桃rou,一掀開蓋子,香氣立即漫延了整個內(nèi)室。 惠娘舀了粥,捧著走過來,見自家娘子呆呆望著那截袖子,喚了她一聲,“娘子?” 江晚芙回過神來,放下手里的袖子,接過紅棗粥,喝了兩口,還是沒忍住,“惠娘,這袖子是……” 江晚芙不問還好,一問就徹底把惠娘的記憶給勾了起來。 今日娘子去參加陸小娘子的生辰宴,本以為要到天黑才回來的,結(jié)果娘子早早就回來了,還是被衛(wèi)世子背著,進(jìn)了綠錦堂。 她一問纖云,才曉得,娘子吃多了酒,醉得厲害,便提前回來了。結(jié)果路上遇見了世子,世子便送娘子回來了。 要叫她說,娘子既然已經(jīng)和世子定親了,賜婚的圣旨還在屋里供著呢,便是背一背,也算不得過分,畢竟,更過分的事,世子還不是早就做了。更何況,自家娘子被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連頭發(fā)絲都沒露。 她沒必要真攔著。 可接下來的事,就有點叫她不敢看了。 進(jìn)了屋,自家娘子卻不安生了,死死拉著世子的袖子,一個勁兒喊爹爹,哭得可憐極了,腦袋一個勁兒往世子懷里蹭。世子居然也好性子,縱著娘子折騰,沒露半點不耐,愣是等娘子折騰累了,沉沉睡去,才起身要走。 結(jié)果剛一起身,就又沒了動靜。 她那會兒守在屋里,自然趕忙上前查看,結(jié)果娘子睡是睡了,也睡得很沉,可手卻還緊緊攥著世子的袖子。 最后還是她尋了剪子來,愣是把那截袖子剪了,世子才得以脫身。 想起世子走時那句吩咐,惠娘遲疑了會兒,還是沒直說,只委婉道,“是世子的。您醉得厲害,世子便送您回來了?!?/br> 但惠娘沒說,不代表江晚芙猜不到。 若只是送人,做什么要剪袖子,肯定是她拉著陸則不放,陸則走不成,才只能剪了袖子的。江晚芙臉上一熱,有點羞愧得無地自容了,掩飾地舀了一勺粥,送進(jìn)嘴里,卻有點食不下咽,眼神瞥到那截袖子,又不自覺紅了耳垂。 真的好丟臉啊…… 以后再也不要喝酒了—— 江晚芙紅著臉,吃了小半碗粥,甜絲絲的粥,倒是叫餓了許久的腸胃都舒服了許多,她想了想,還是仰起臉,紅著臉問惠娘,“惠娘,我喝醉了,沒說什么胡話吧?” 惠娘被問得一愣,眸中劃過一絲憐惜,搖搖頭,柔聲道,“娘子哪有說什么胡話,奴婢守著呢?!?/br> 聽了這話,江晚芙才略微松了口氣,總算沒有太丟人。 醉得不省人事,拉著人不放,害得二表哥把好好的衣裳給剪了,這也就算了,真要再亂七八糟說點什么,她就真的沒臉見人了。 江晚芙邊想著,邊把吃空了的碗遞給惠娘,覺得眼睛有點澀,揉了揉,但這么一折騰,卻是沒什么睡意了。 但她不睡,惠娘也肯走,非要坐著陪她,任江晚芙磨破嘴皮子,都是一句“奴婢不困”。 江晚芙不是喜歡折騰人的主子,只好改口說自己困了,躺了下去,閉上眼。 惠娘見狀,替她掖了掖被子,輕輕拍著她的肩,低聲哼唱著蘇州民謠,微微沙啞的聲音,唱著柔婉輕嗲的小曲,伴著窗外低低嗚咽著的風(fēng)聲。 在這樣的歌聲里,江晚芙逐漸起了困意,就那樣沉沉睡了過去。 惠娘見她睡熟了,才適時停了下來,望了眼小娘子乖順細(xì)膩的側(cè)臉,眉眼干凈,實在像極了先夫人,不禁想起白日里看見的那一幕。 她跟著進(jìn)屋后,就看見自家娘子攥著衛(wèi)世子的袖子,細(xì)細(xì)的手指,攥得好用力,一聲聲喊他爹爹,乖乖仰著臉,臉色酡紅,輕輕地問他,“今年阿芙生辰,爹爹在家嗎?” 大抵是白日里見了陸小娘子的生辰宴,又吃醉了酒,便想到自己身上了。 惠娘低頭算了算日子,不禁一嘆,離娘子的生辰,也不過就半來個月。她們住在國公府,自是不要想大肆cao辦的,沒得這樣不懂事的。至于老爺,惠娘只想冷笑,自從先夫人去世、繼室進(jìn)門,每逢姐弟倆的生辰,老爺更是連過問一句都沒有,繼夫人一個后娘,自然更不會提。 要知道,當(dāng)年夫人還在的時候,每逢小娘子生辰,府里從來都是熱熱鬧鬧的,一家人聚在一起。 小娘子自小懂事,性子又討人喜歡,生得也跟畫中人似的,闔府上下都極喜歡她,待她生辰那日,還會拿些稀奇玩意兒逗她,夫人見了,也從來不說什么,只站在屋檐下,面上掛著溫柔的笑。 那樣溫柔的人,到臨死的時候,卻形容枯槁,神志不清,連自己最疼的女兒,都認(rèn)不出了。 惠娘想起從前的事,眼睛驀地一濕,用袖子擦了淚,小心吹滅了燈,邁著輕輕的步子出去,將門掩上了。 . 隔日起來,江晚芙仍覺頭昏腦漲,看著那截袖子,更加心煩意亂。 惠娘見她這樣,倒是主動開口,“娘子若覺得過意不去,不如親自做點什么,叫人給世子送去。想來以世子的性子,定然是不會怪您的?!?/br> 江晚芙倒不是怕陸則怪自己,畢竟一身衣裳罷了,陸則哪里會那樣小氣,那時候兩人還不熟,陸則便整盒子的瑪瑙隨意贈她,出手那樣闊綽。 但怎么說呢,陸則好心送她回來,她總要有點表示,才算禮尚往來。若連一句感激都沒有,豈不是顯得她格外冷淡? 江晚芙在心里糾結(jié)了一圈,最終還是在惠娘的建議下,做了幾碟子糕點,考慮到男子大約不嗜甜,還特意比平時削減了幾分糖,嘗起來,雖還是甜糯的口味,卻也算得上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