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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嬌養(yǎng)禍水在線閱讀 - 嬌養(yǎng)禍水 第27節(jié)

嬌養(yǎng)禍水 第27節(jié)

    “你瘋了?”

    簫娘靜聽完這一籮筐不著邊際的話,從他懷里退出來,驚駭也變成了好笑,眼里泄露嘲諷:

    “你做著官,逃官是哪樣罪名?且不說這個,單說你一家子都在這里,父母兄弟,師朋親友,你要舍下他們?就是你舍得下他們,你外祖父,當著南直隸的大員,隨便哪個衙門打聲招呼,掘地三尺也把你挖出來,還揚州蘇州杭州……我看你躲到天上去,也逃不出他們的掌心。睡吧,別想東想西的。”

    她說的都擺在眼前冷冰冰的事實,但仇九晉覺得,她被月光籠罩的那一絲絲笑更讓人心冷。

    他異想天開的憧憬一瞬間就被她殺得灰飛煙滅,他很想哭一哭,又無淚可流,一些不值一提的傷懷凝固成一個自嘲的笑,然后自身后,把她緊緊摟著。

    在她蓬松的烏發(fā)里,他睜著干澀的眼,窗外的月亮蒙著小小一片云,好似皎潔的玉盤里盛了一捧塵。

    第34章 四回顧 (四)

    光陰輾轉, 以不見血光的暗刃將人剝骨抽筋,殺死從前的心志抱負,以待脫胎換骨的新生。

    岑寂的蟄伏中, 席泠已教了柏家小兒半月的書,樵哥兒自打跟隨席泠這一月, 一改往日混賬頑皮的德行, 把整本《三字經》都背得寫得,引得闔家歡喜。

    其中最歡喜的莫過于樵哥兒的親娘。那四娘發(fā)愿要深謝席泠,想起那日在息奈庵見他的情景,簡直是宋玉多情一瞥,神女也動了凡心。

    這日打聽見席泠過來, 大早起便裝黛得比西子不差,使丫頭提了飯食, 裊裊婷婷地蹀躞書房來。

    趕上樵哥兒還在屋里洗漱,四娘驅散丫頭退守廊外, 親自擺了飯請席泠用,“先生大早上元縣過來,只怕還沒用早飯, 快來用些。先生不要講客氣, 我家小兒虧得您教導, 如今愈發(fā)伶俐, 闔家誰不喜歡?都是先生的大功德,我為娘的,只恨不得磕頭謝過先生!”

    盛情如此, 席泠只得謝禮坐了, 瞧見是些費時費力的酒rou菜蔬, 忙拱手, “有勞四娘費心?!?/br>
    “我費哪樣心?家里閑人多,使喚她們做罷了?!?/br>
    四娘不到三十的年紀,伺候柏仲那年近半百的男人這些年,榮華富貴雖足,到底有些不如意。如今撞見席泠這年富力強,又貌比平叔的,怎能經得住春心不動?

    這般親自篩了酒,立在左右服侍,“聽見今番簫娘投奔了一門子親戚,不大在家中住了。家中沒個女人,又無父母,先生過日子上哪里便宜呢?依我說,先生晨起早些往這里來,只在這里用飯,午晌吃過午飯再回去,一樣的。我們家人口多,廚房不過是順手的事情,又能省卻先生許多瑣碎,豈不完好?”

    婦人云鬟半亸,腮暈紅云,穿著對薄薄的襟衫兒,掩著件繡玉蘭花的抹胸,露著一片白白皮rou,行容嫵媚多嬌,言語殷勤溫柔。

    席泠淡淡瞥眼,領會了意思,并不去兜兌她,只漠漠擺袖,“多謝夫人盛情,席某不敢造次,一會還要教導樵哥兒,不好飲酒。”

    “那吃茶?!彼哪锔牡沽瞬瑁瑺恐洳疾?,頻頻拿眼窺覷。

    每瞧一眼,那臉便紅一層,漸漸心口里蠢動,胳膊恍惚無意地碰碰他的肩頭,“我聽老爺講,上元縣的縣令趙科已接到朝廷的批辭了,這幾日就要交付了手上的事情回鄉(xiāng)。先生的事情,這兩日準有個信?!?/br>
    “多謝費心?!毕霾粍勇暽刈屢蛔?,淺用兩口,趕上樵哥兒過來,忙擱了碗箸。

    四娘意綿綿地囑咐了樵哥兒幾句,心癡癡地偷望席泠幾眼,收拾回房。正聽見下人講簫娘過來,在柏五兒屋里說話。她心竅一動,使丫頭過去請。

    偏巧這日簫娘套了車來給柏五兒送一片扇面,才在柏五兒屋里坐了沒幾時,聽見四娘請,歡歡喜喜一徑走到這屋里來。

    屋內寶瓶插花,鴨爐熏香,榻上擺著清茶兩盞,放著八分的攢盒,各色果脯齊備。四娘拉著簫娘榻上對坐,請茶用點心,簫娘因問起:“我今日進門這樣久,怎的不見三娘?”

    四娘把嘴一瞥,“休得問她,我想起心里還恨呢!”

    “怎的?”簫娘把腦袋湊攏。

    “還怎的?說起我牙根就癢癢!上回往息奈庵去,我兒是如何落的河?起先我只顧著他嗆著涼著,后頭才問他,他說是一個男人哄他往河邊去,口里罵了我們娘倆一場,又把他丟在河里!這滿南京,能這么恨我們娘倆的,除了她,還有誰?我告訴老爺,老爺把她逐回娘家去了嘛?!?/br>
    簫娘暗笑不迭,面上跟著把那三娘埋怨一通,“這三娘也是,何苦起這壞心?縱然膝下無兒女,這家里誰虧待了她不曾?人呀,還是要曉得知足才好!”

    “她要有你這樣懂道理就好囖,自作孽不可活!嗨,我也隨她去吧?!?/br>
    四娘“寬宏大量”一番,適才回談話鋒,“虧得那日在息奈庵遇見你們家泠官人。泠官人現在我家你曉不曉得?”

    簫娘吃著瓜子,嗑哧嗑哧的,“曉得,噗、我等著他散了學,與他坐了馬車一道回去。他在貴家,還如不如意老爺太太們的意呢?”

    “沒話講!我們家老爺,滿嘴里直贊他,說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還要用他呢!”四娘星眼流動,湊過腦袋,“我說,你們泠官人二十冒頭的人了,還沒定親?你雖不是他的正經娘,可也算個長輩,怎的他的婚事,你竟放著不管?”

    “休得要說,我們泠哥兒那個脾性,您老也摸著些,且不說眼前沒錢沒勢的,就是混個一官半職出來,那有些家世的人家,哪里舍得把閨女嫁給這么塊硬石頭?!”

    說到此節(jié),簫娘丟下一把瓜子,語調不由得放緩柔:

    “我們泠哥兒呢,是個好的,只是外頭人看他成日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不曉得他。我告訴四娘聽,不是我夸口,人才您是瞧見的,這世上哪里還尋得出第二個?也沒那些壞習性。別瞧他老子那副德行,泠哥兒可是不賭不混。成日在家,不是看書,就是作文章,也沒那些個狐朋狗友,只與我們隔壁的何小官人要好些?!?/br>
    這世上的男人,什么沒有的尚且胡混,何況席泠這樣才貌雙全的?

    一席話聽得四娘春心漾,心內只想這是天上人間難得的好人,愈發(fā)悸動,“這是你的不好,他男人家一時想不到,你也要替他想著啊。難不成放任他二十出頭的年紀,連個女人也不曉得滋味?說出去,人家要笑的呀。”

    簫娘是各門另戶里常走跳,誰家偷漢子的、養(yǎng)老婆的瞞得住她的眼?冷不丁聽四娘說起這男歡女愛的事情,不免提起心來,別眼暗窺。

    只見婦人眼波含情,面帶桃花,又轉著彎探聽席泠的事情,顯然是芳心微動,想他的賬呢!

    哪里就竄出股酸氣來,涌上簫娘的心肺,只恨不得潑口罵她一番才好!又屈于人屋檐底下,不好撕這個臉面,心里憤懣又難出。輾轉半日,便想著要坑她一筆出氣方罷!

    于是乎,她把眼轉一轉,空嘆,“您這話有理,可我上哪里給他找女人去呢?我們家就住在秦淮河臨岸上,追他往窯子里去,他也不去,叫我哪樣法子?”

    正中了四娘胸懷,忙勾著腦袋低聲羞笑,“大約你們泠官人不愛那起唱的賣的。這事情,你交給我,我外頭認得個年輕美貌的媳婦,漢子常往外頭跑,她久困家室,正有些……”

    兩人一對眼,簫娘頃刻領會,這“年輕媳婦”可不就說的她自家嘛。

    她點頭應下,“喲,那我還要謝四娘呢。我年輕,縱然心里掛著這個事,到底不好當他面直說?!?/br>
    “還與我客氣什么?你只告訴我,你們泠官人素日喜歡吃些什么、穿些什么,我告訴那媳婦,叫她摸準了泠官人的脾性,兩個人不就好了?”

    簫娘肚里不知翻了她多少個白眼,嘴上胡謅了些話應付。四娘只當得了什么綸音圣旨一般,一一記在心里,成日奉承討好席泠不題。

    只說兩個各懷心思,談談講講,鶯聲燕語,喧嘩得輕蟬淺起,金烏正懸。

    這時正是柏仲歸家來,打發(fā)人到書房請席泠。正屋里擺上酒飯,兩個共坐共飲。

    原來席泠與虞家的怨仇柏仲使人打聽了,果然如他所講,不過是小事一樁,這便安下心來。

    趕上趙科不日卸任歸鄉(xiāng),應天府里各顯神通,都逮著這個空隙安插得力門生,連仇通判也向南直隸吏部請升他兒子仇九晉為縣令,何推官調任他獨子何盞往應天府戶科主事。

    如今空下了兩個縣丞主簿之缺,正叫柏陳搶在頭里,鉆了空子,替席泠謀了那縣丞的差事,今日請他到房中,正是說明此事。

    這廂款敘兩句,柏仲便洋洋道:“先生的事情,業(yè)已妥帖了,只等應天府扎付一下來,就可走馬拜任,在上元縣衙門里任一個縣丞?!毖杂?,幾分得意地捋著須。

    席泠垂垂眼,端起酒盅向他請,“學生不大擅奉承,只有一句,大人提攜之恩,學生沒齒不忘。”

    柏仲提著須朗聲而笑,舉盅與他碰一碰,“倘或你說幾句好聽的,我只怕還要看你不起。單你這話,別人說來是敷衍,你說來,我卻信。不瞞你說,往前多少人擺席設宴走我的門路,都是些空有銀子混飯吃的小人,我瞧不上。本官提攜你,就是瞧上你滿腹經綸,別的休要說它!”

    席泠含著淡笑,吃盡一盅,“大人請放心,往后有吩咐,學生謹遵?!?/br>
    “好好好、你這話不是作空頭,我信得過!”柏仲擱下盅,緩緩咂舌,“你的心意我領會就是,哪里有什么叫你尊辦的?我在南京,雖不是哪樣一二品的大員,好歹也是應天府六品通判??稍捳f回來,這應天府里,除了我,還有兩位通判,陳通判不必說他,不是我當著你的面胡說,此人終究是志不長遠……”

    說到此節(jié),席泠指端抹著空盅口打轉,垂眼笑聽他接下來的重頭話。

    柏仲睞目窺他,見他沉穩(wěn)有心計,愈添欣賞,嗓子端得幾分凝重,“還有位仇通判,你大約聽說過?”

    “久聞仇大人盛名,”席泠輕點下頜,“聽說仇通判的岳父是南直隸禮部侍郎,他這位岳丈,調任京師就是指日可待之事?!?/br>
    “是啊……”柏仲別有深意地長嘆,“仇通判有這么位好岳父,前途不可限量,你我這樣沒個靠山的人,哪里能比?少不得是咱們這樣的人相互照應。他的長子原先在上元縣任縣丞,說來這回就是他升任縣令,你去補他個縣丞的缺。”

    話說到此,無需再言,席泠早有所料了,稍稍提眼,“大人,這世上哪來千年常青數,萬年不倒山?連王朝亦有興盛更迭,何況仇通判?大人之意,學生領會。”

    柏仲捋著胡子望他一眼,輕笑起來,“我喜歡同你說話,不跟那些個書呆子似的,說半日不是真聽不懂,就是裝聽不懂,沒半點膽識才智?!?/br>
    二人相笑相談,日影西去,酒闌時,席泠告辭歸家,胸中憋著股郁氣,對方才席上城府深重的自己,仍有些耿耿于懷。

    遐暨到角門上,卻見門外馬車前立著抹麗影,穿著件縐紗酡顏對襟短褙子,褙子露著里頭一件橘鳳仙粉對襟衫的衣襟袖口與衣擺,再里頭裹著玉白的抹胸,底下扎的是桔色紗裙。

    人車前旋身,喊了聲:“泠哥兒,這時候才散學?”

    正是落花風前舞,一掃半殘愁,席泠那些郁郁心懷,頃刻散盡。

    柳色輕柔,春鶯和蛩,馬車在市井中慢搖慢晃,偶然風吹簾動,踅進和暖春光,映著簫娘一張玉蘭清瘦的臉。

    那雙眼隨著緩慢的顛簸一扇一扇地,心花怒放,“這樣講,事情就算成了?哪個時候往衙門上任呢,可說了?”

    席泠欹靠車壁,掀起眼皮瞧她一臉興色,復含笑闔上,“不過三五日應天府的扎付下來,就到任。你今番怎的往柏家來?”

    “柏家五兒上月托我做了張扇面,今日給她送來嚜?!焙嵞锵膊豢啥?,時時面帶桃花地笑著,“我兒總算出息了,做縣丞,比從前那教諭,不知好到哪里去!噯,一會子街上買些酒rou,我回去燒了你吃?!?/br>
    席泠又掀開眼皮,笑意有幾分吟玩,“仇九晉要升縣令,你不趕著回聽松園去賀賀他?”

    那眼色耐人尋味,簫娘稍稍品咂,便咂出絲酸意。先是好笑,后又“惡”從膽邊生,把胳膊搭在身邊兩匹緞子上輕撫,“他這會八成是在家慶賀呢,我急什么?你瞧這料子好不好?”

    “瞧著不錯,只是太花哨了些,你往日不大穿這樣繁瑣的樣子?!毕霰е觳玻性谏厦孀陷p瞥。

    簫娘映著車畔春光,潺湲地笑,“四娘賞的。四娘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年輕媳婦,又美貌,又大方,真是難尋的好人……”

    席泠只以目光待下文,簫娘見他那漠然樣子,一霎沒了逗弄的興致,反生起氣來,把緞子拍一拍,“人家瞧你的面子送我的呢,你就不問問她?”

    “問她什么?”

    她慪得翻個眼皮,“這個四娘,往日不過與我閑說兩句,今番無端端請我往她屋里坐,又拿了幾兩銀子兩匹緞子與我,安的什么心,你就不打聽打聽?”

    “安的什么心?”

    見他還是那漠不關心的樣,簫娘噌地提起腰來,連白了兩眼,“人家在打你的主意呢,你還裝得沒事人似的!我就不信,她送我這些東西往前,就沒去奉承過你?”

    席泠索性闔上了眼,她一口氣上不來,照他小腿上踢一腳,“你作聲呀!”

    馬車稍猛地一個顛簸,陡地顛開了席泠的眼皮,目帶兩分寒。簫娘心里咯噔一下,生出些懼怕,把眼分付腳尖。卻聽見他戲謔的聲音,“踢我這一腳,高興了?”

    簫娘便笑出聲,對于他一次又一次地對她打破底線,她總是有些隱秘的志得意滿。她俏生生地翻個眼皮,“誰稀得打你?”

    須臾言歸正傳,簫娘腸胃里還汩汩冒著酸,“人家四娘把我叫到屋里,劈頭蓋臉說了我一通。說我雖不是你的正經娘,也算長輩,怎的你二十出頭的人,身邊沒個女人,我還不替你張羅?她倒比我上心些,我瞧那意思,她是要毛遂自薦,背夫偷你這個漢子呢!”

    “還曉得‘毛遂自薦’?”

    她微鼓的腮像被風吹脹的一片絲滑帷幔,嗔一眼過來,暗含風情。

    既說到這個話頭上,席泠難免有些心猿意馬,盯著她兩片酸紅嘴皮子滾滾喉結,“柏家四娘是有幾分美貌,可背夫偷漢……”

    沉吟得簫娘驀地心虛心慌,她想起仇九晉,又望望他,聲音不再那么理直氣壯,“怎的,你還有這念頭不成?那我去回她話好了,成全你們,也不過是我損損陰德的事情。橫豎……我損的陰德還少么?”

    只要想一想,就好像獨獨屬于她的什么侵占了去。她這半輩子,還不曾有過什么穩(wěn)妥的隸屬她的東西……或人,只有席泠了。他對她不同于人的寬縱與笑容,就是分半點給人,她也吝嗇。

    好在席泠對別人一向有禮而疏遠,他笑了笑,“那就別叫你‘損陰德’了,來世還托生為人,千萬別投成個野豬野狗,吃不飽還招打?!?/br>
    簫娘噗嗤一樂,喜而忘形,對著他又拍又捶,“好啊,拐著彎罵我!我兒,眼瞧著當了官,本事也跟著長了,山高遮不住太陽!快、叫聲‘娘’來聽聽!”

    席泠抬起胳膊擋,整條胳膊就淪為戰(zhàn)場,叫她貓兒似的撓抓,有些痛,還有些癢。他沒覺得生氣,反倒有些喜歡她的放縱。

    被風掀翻的車簾外頭,驚掠過整個繁華而瘡痍的人世間,但他的目光漸漸淪為一片軟湖,暫時沉沒了世間的苦。

    而浮起的月色罩滿樓,杏花吹散在東墻那一頭。

    晴芳仰頭一望一望,樹上結了好些綠疙瘩,像酸梅,一想,兩頰便涌出涎液。那頭隱約有簫娘的聲音,鶯歌一樣喊著:“泠哥兒,來端面,吃了我就回去了!”

    席泠像也在院中回:“聽見了,不要喧嘩?!?/br>
    天色如此暗她還在席家,晴芳待要在這頭喊她,叵奈聽見一陣密匝匝的腳步聲由前院靠近,慌得她忙去拍雜間的門,“姑娘、姑娘!像是有人來了!”

    里頭二人原在品茗聯句,聽見后一陣驚惶,還未回神,窸窣的腳步聲亂著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