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他想，自然是越高越好，定安侯門勢力太大，他來日與他們必定為婚姻之事撕破臉。他眼下不過小小縣丞，勢如螻蟻，他得布下個完美的局，從亂局中脫穎而出，筑勢添威，有力抗衡。

    何齊安坐對面，見他那雙裝著事的眼望過來，又不開口。心里檢算一番，逮住了條縫隙投石問路，“你方才講，元瀾往陶家去過，那陶知行那里有沒有什么動靜？”

    “沒有?！毕鰮u搖頭，“陶知行行商多年，處處與官場打交道，多少風(fēng)浪都經(jīng)過，不至于像元瀾那樣沒主意。只是……”

    “只是什么？”何齊探對了，不由得端正起來。

    “噢，沒什么。”席泠笑一笑，刻意攥了攥膝上的衣料，“只是方才與照心說話，他心里還為這件事過不去，生怕法辦了岳父，傷了兩家的和氣，又傷了他們夫妻的情分?！?/br>
    何齊嘆了聲，“這孩子有時候，就是有些優(yōu)柔寡斷，婦人之仁。陶家把女兒嫁過來，就是我何家的人，陶家出事情，與媳婦哪里相干？況且，就是案子辦下來，也就罰陶知行一些銀子的事情，總不至于要他的性命，更談不上牽連九族。”

    席泠薄薄的舌尖抿著干燥的下唇，眼色冷下來，仍舊笑，“話是這樣講，可，陶知行畢竟是南京首富，他手底下的單是南京就有幾十家商行，又有各省的買賣，多的是眼睛盯著。只怕，連朝廷也在打他的主意。倘或有人趁這個時機(jī)狠治他個罪名，要了他的性命，將他的家財查cao了充繳入庫……畢竟，那可是幾千萬的銀子，每年又能有一二百萬的進(jìn)賬。拿他的錢去討好皇上討好內(nèi)閣，誰不樂得干？”

    經(jīng)過這一番話，何齊的目光一點點亮起來，默了半日，泄出個淺淺的、涼涼的笑，“話雖這樣講，要治死他也不易?！?/br>
    “伯父此言差矣，倘或要治死個朝廷官吏，再小也是大事。但陶知行不過是一屆商賈，隨便安他個什么罪名，朝廷見著銀子，只有高興的道理，哪里有追根究底的道理？再則，此件貪墨案，他在其中拿一成利，往小了說，他是受官脅迫，往大了說，他就是欺詐朝廷欺詐官府。他能不能活，不過是看人在卷宗上怎么落筆而已。”

    巧就巧在何齊急于高升，席泠亦急于高升，二人不謀而合。何齊把幾個指頭輪著攥一攥，又松開，含笑睇住他，目露欣賞，也露防范，“我沒看錯你。”

    席泠拔座起來，深深作揖，“謝伯父提攜?！?/br>
    未幾席泠歸到卷棚，何盞已大散愁悶之色，拉著他問何齊的話。席泠只說了元瀾那一頭的事情，至于算計陶知行的事，只字未提。

    元瀾那頭的事情雖還未成，可也是跑不了的買賣了。何盞執(zhí)意舉杯與他相賀，陶醉于滌清濁世的壯舉豪情之中，絲毫不覺，濁世的渾浪，就拍在他背后。悶不作聲地，他們獲利，由他來背名利后頭、緊跟而來的人與情的離亂之苦。

    望著他的一派赤忱，席泠不是沒有愧疚，打何家出來，他臉上就有些落敗之色。他站在墻外溪前，迎著一場日落，望涓涓的溪水。

    溪道邊有長年累月洗得油光水滑的大石，圍著這塊石頭，是卷起的浪，很小。但他剪著手問：“你說這里的浪與海里的浪有何分別？”

    簫娘驀地叫他問的發(fā)蒙，跟著垂著腦袋瞧向溝里，“沒什么區(qū)別啊?！?/br>
    他就笑了，長吁了一口氣，虛著眼望彎彎繞繞的溪上，紅紅的太陽，“說得對，浪與浪沒分別，惡與惡也沒分別?！?/br>
    這說的是哪跟哪呀？簫娘輕攢月眉，“你們讀書人，就是神叨叨的，說話又酸，總叫人聽不懂?？旎丶野桑疫€有好些活計沒做了呢，趕著給元太太送去的?！?/br>
    “元太太?！毕龌兴葡肫鹗裁磥恚诿噪x的柳岸發(fā)了半日怔。

    簫娘正要拉他，趕上陶家后門吱呀一聲開了，晴芳端著木盆出來，“喲，你兩個在這里做什么？天快黑了，還不進(jìn)家去掌燈？”

    簫娘樂呵呵地迎來，與她攀談閑篇。席泠自顧著進(jìn)去了，“早些進(jìn)來，一會兒瞧不見，跌到溪里去。”

    她隨口應(yīng)一聲，與晴芳蹲在河磴底下，幫著搓洗絹子。溪道下頭卡著一道余暉，嘩啦啦的水奔流過去，仿佛闖過一道金光燁燁的門，從此流到仙宮里頭去。

    然而席泠的那道進(jìn)門，絕不單是何齊，闖過他，后頭還有個更叫人摸不透的林戴文。他想要什么？柏仲要的是府尹之位，何齊要的是扶搖直上，可林戴文業(yè)已是權(quán)勢滔天，名譽(yù)橫世。

    還有什么是一個人到這位置上，還闐不滿的呢？

    “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是銀子呀！”

    席泠驚轉(zhuǎn)回身，見簫娘在榻上盤著腿，捏著柄木梭子挽個紅紅的線團(tuán)，一圈繞轉(zhuǎn)一圈，繞成火紅的燃著欲望的一顆心。她可愛薄嗔的眼絲也繞在婉轉(zhuǎn)的千絲萬縷中，“你又發(fā)悶，不聽我講話?！?/br>
    “聽見的。”

    簫娘手上住了，歪抬起下巴，“那我方才說了什么，你說一遍我聽？”

    他理好衣襟，把尚不明朗的天色望一眼，落在榻上，寵溺地笑著，“我真聽著的，你說要打一件銀造的胭脂盒子，纏枝紋的，嵌一顆紅寶石，要二十兩銀子，可有錯漏？”

    她這才滿意地翻個眼皮，手上又動起來，“算你往心里去了。”

    “打嚜，二十兩銀子，也不是多少，我在西廂見你那個瓷的胭脂盒子都裂了條縫?！?/br>
    “可二十兩銀子呢?！焙嵞镅卉洠箽獾貕嬒氯?，手上慢悠悠地繞著，“二十兩銀子，咱們家開銷吃喝，都夠好幾個月了。按說呢，胭脂盒子就擺在屋里，誰又瞧不見，犯不著金啊銀的折騰?？晌易约呵频靡娧剑∥仪埔娔呛岬臉幼泳筒桓吲d?！?/br>
    她自煩自惱了半日，席泠卻是干干脆脆的話，“打，自己瞧著都不高興，還管外人做什么？”

    簫娘得了他反復(fù)的認(rèn)可，心里高興起來，裝模作樣地嘆著，“唉，這過日子何處不使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是銀子。銀子真是好東西！”

    席泠拔座起來，換坐到這一頭摟抱她，看看她手上的線，一只手繞過她的腰，在前頭伸出來，握住她的手，隨她的手打轉(zhuǎn)，“繞來繞去瞧得人眼花，快別繞了?！?/br>
    窗外亮得一日比一日晚，炕桌上點著一盞銀釭，火苗與天光，不知誰亮。簫娘丟罷線，一搦腰偎在他懷里，“我困?！?/br>
    “困就在這鋪上再睡一會?！毕龀采享谎?，想起個什么來，“那褥子底下好像有個什么，有些硌人，你睡起來把褥子掀開看看?！?/br>
    簫娘心虛地想起那個符咒，忙應(yīng)，“我曉得了，你別cao心?！?/br>
    席泠見她應(yīng)得急，心里起疑，抬起她的下巴，望著她的眼睛笑，“你是不是，扎小人咒我？”

    “沒有的事！”

    他不過隨口逗趣，垂下手，湊近了往她唇上舔一下，“這張嘴，撒謊也不像?！?/br>
    簫娘立時骨軟，麻麻的一顆心，又跳起來，倚回他懷里，眼巴巴眱他。他領(lǐng)會些意思，眼色纏綿地在她耳眼口鼻打著轉(zhuǎn)，瞧得人愈發(fā)酥了心。他又坐視不理，起身整衣，預(yù)備往衙門里去，“我走了，午晌大約回不來，你自己吃飯?！?/br>
    恨得簫娘在榻上把腳一蹬，“中秋了，我做月團(tuán)餅，你要送哪些人戶的，告訴我個數(shù)，我好按數(shù)做一些！”

    “夜里告訴你?！?/br>
    也不讓簫娘送，一徑出去，衙內(nèi)忙了半日，午晌匆匆使差役買了飯來，就忙著吩咐秋稅的事情，又去巡查河道。

    過幾日就是中秋，行院里頭不少擺局請酒的貴人，兩岸愈發(fā)熱鬧喧囂。這時節(jié)正是周親訪友的好時候，虞老侯爺料準(zhǔn)了自上回闊談，遞了些欣賞之意給席泠，席泠必定要趁機(jī)走來拜節(jié)禮。就與他夫人盤算：

    “他來了，趁此時機(jī)，就把事情給他點一點，倒不好明說了，我們這樣的人家，要去低就他，說得明朗了反倒過分抬舉他。他沒有父母尊長，就幾門靠不上的遠(yuǎn)親，又年輕，許多事上不懂。等屆時過到明面上來，底下禮節(jié)上的事情，少不得要你提點他。”

    老太太點點頭，“既然要招他做孫女婿，就不會放著他不管，這些事不用你個老頭子cao心，你只管授意給他?！?/br>
    誰知等了幾日，直到中秋過了，節(jié)后的禮已走完，席泠還不見上門，連個拜匣也不曾遞來。老侯爺剪著手在屋里踱碎了步，一把老骨頭險些走散架，“這小子，總不會是沒聽明白我話里的親近意思，這些時候過去了，還不見影子！”

    老太太思了又思，“別是他不想跟咱們家結(jié)親？”

    “你這是廢話?！?/br>
    說得老太太一瞪眼，轉(zhuǎn)而自笑，安然地杵一杵拐棍，“是了，咱們什么門戶，他個窮酸縣丞，巴不得登咱們家的門第呢。我看，是不是叫什么事情耽誤住了，這時節(jié)，正是收秋稅的時候，他衙門里大約是忙這個，還是咱們使喚小廝去，先給他送節(jié)后的禮，他見了，就沒空也得擠個空來。”

    老侯爺一想，也只有這個法子，人不來就他，只好他就拉下臉面去就一就了。

    隔日使喚的小廝帶了幾匹緞子往席家走動，迎頭就說“恭喜”。席泠甫歸家，補(bǔ)服還未換，叫小廝說得一蒙，接了拜帖一瞧，才曉得這“喜”從何來了，大約虞家見他裝傻充嫩憋不住，要明講。

    簫娘在西廂門后心驚了半日，晌午時候，日光燦燦地撒在席泠手中的泥金箋上，把黃黃的紙照得益發(fā)惶惶。

    比及小廝去后，她忙跑出去，奪了拜帖去看，一個字不認(rèn)得，她甚至懷疑那幾行字，是在密謀什么，刻意將她排除在外。

    她淺薄的，尖硬的聲音脫口就吐出來，“你去么？”

    席泠此刻還是縣丞，縱然他有意升到應(yīng)天府，這會也乏力對抗，只能點頭，“去，先同他們周旋著?！?/br>
    但同時，他也留意到簫娘那種隱隱的尖銳，待要說什么安撫她，她卻一下?lián)溥M(jìn)他懷里，兩臂把他的腰環(huán)住，“他們會刁難你么？會不會逼你就范？”

    她不免擔(dān)心，一個窮酸縣丞要與侯門抗衡，他扛得住么？要是扛不住，會不會就應(yīng)下來？或者就像仇通判，在這吞噬人壯志的浪潮里，隨波逐流？

    “此刻還不會，別擔(dān)心?！毕鰯堉?，把下頜懸在她頭上，撫摸她的發(fā)髻。

    愛與慾太無常，她怎么能不擔(dān)心？她無數(shù)個夜里，把任何可能的結(jié)果都想了一遍，想到后來，她終不能確定會是什么結(jié)果。唯一確定的是，她此刻只能環(huán)緊他。

    勒得席泠發(fā)笑，后仰著腰看她，“你是怕我頂不住威逼利誘，就歸順侯門了？”

    簫娘給他拆穿，失了臉面，立時撒手翻個白眼，“還威逼利誘？你是哪個不得了的人？未必這天底下除了你就沒別的男人了，人家做什么在你一棵樹上吊死？”

    “是啊，為什么在我身上吊死？我哪里好？”席泠歪著臉笑，那目光又狡詐起來，像是說虞家，又像說她。

    “哪里都不好！”

    他笑里帶一點霪色，靠近了重又圈住她的腰，狠狠地，往前撞了一下，“我千不好萬不好，這可是好的，你也喜歡的，是不是？”

    簫娘跳著退開，一霎覺得太陽熱烘烘的把她烤著，抬眼一看，是他頑劣的眼，她忙避開不作聲。席泠非要聽個答案似的，轉(zhuǎn)到她跟前，“是不是？”

    逼得簫娘無法了，狠剜他一眼，“是！”她轉(zhuǎn)過去，想起平日里總叫他說得面紅耳赤，心有不服，兩手捂著臉轉(zhuǎn)回來，“你為什么非喜歡問呀？你不是飽讀圣賢書？那些書上，也寫這些霪詞來著？”

    “那倒沒寫?！毕鑫罩碾p肩，認(rèn)真里又透著放.浪，“可權(quán)力與女人，男人無非就沉迷這兩件。人生快事，一是征服權(quán)力，二是征服女人，我自然就想問問?！?/br>
    “得了，不逗你了。”他長吁一口氣，垂下手，看似端正起來，一出口卻又是叫人心跳臉紅的話，“一向是在身上作為，這會也得在權(quán)力上有作為了。我此刻先去見個人，你倘或在家閑著無趣，就往外頭逛逛。”

    簫娘待要發(fā)火，可見他如此鄭重，只得裝作沒聽見前半句，“見誰呢？”

    “林戴文?！?/br>
    簫娘不懂里頭的關(guān)竅，見他眼中有些沉淀的晦澀，也就不多問了，“那我往元家去走走，正好元太太的活計做完了，給她拿去，趁勢與她往周大官人那空宅子里去，她正愁沒個借口向家里交代呢，叫我說是我請她陪我去瞧宅子?！?/br>
    說到此節(jié)，簫娘興興而笑，“說起來，周大官人白馬巷那處宅子還真要出售呢，我上回見到他，說我家正想著買處宅子。他倒好，說要是咱們家買，他也不要多少錢，按先前建房子的價錢賣給咱們?！?/br>
    “在哪里？”

    “在白馬巷里頭。”

    席泠卻搖首，“算了，那處地方魚龍混雜的，住在那里，我成日出門，你在家我不放心。我心里已有了上好的去處，你就別cao心了?！?/br>
    “是哪里呢？”

    他垂睨她亮得水汪汪的眼，一把攬住她的腰旋了個圈，把她揚起來，也把嗓音揚起來，“這會不能告訴你，等我辦妥了，你只管打點東西搬進(jìn)去就是！”

    簫娘就是這點好，從不多事問，他說是個好地方，自然就信他。席泠也有這點最好，無論她有多少不高興，在他手上，她輕而易舉地就遺忘煩惱。

    她笑得沒眼縫，旋著的裙再落下來，就把他拍一拍，“你去換衣裳，我也換衣裳，咱們一道出門！”

    席泠自己步行，給簫娘雇了馬車，在河上分別，簫娘往那岸去。未幾到元家，元太太早盼長了脖子，與她吃了口茶就坐了馬車往白馬巷去。

    車上簫娘好笑，“今日怎的急吼吼的？就為了見個野漢子，也太不要命了些，你什么事情都顯在面上，仔細(xì)叫家里頭的人瞧出來！”

    元太太握著她的手，先嗔后笑，最尾又嘆，“什么‘野漢子’，你少歪嘴胡說！我不為見他，是為避著家里頭那個活閻王。這些日，像是衙門里出了哪樣事情，急得他白眉赤眼的，在家處處不順心，逮著小廝罵小廝，逮著丫頭罵丫頭！昨夜我多嘴問他一句可要吃酒，潑口就把我罵了好些時候！”

    “這情形，大約是在外頭受了什么氣罷？”

    “誰管他？一個九品巡檢，上頭隨便一撈，都是比他大的官，就受點閑氣又有什么？噢，受不得氣，就不要往官場里扎！”

    說話就到了白馬巷的房子，周大官人早在里頭預(yù)備了戲酒。簫娘原就要辭的，不想二人將她拉拽住，留她席上聽昆腔用飯。

    中秋過了，天驀地涼下來，周大官人還裝斯文地?fù)u著把泥金扇，翹著腿，風(fēng)流倜儻地與簫娘說話，“我說烏嫂，這宅子你家席大人是個哪樣意思，買還是不買呢？倘或不買，我這里已有戶打揚州來的人家瞧上了，我可就給他們了?！?/br>
    “隨你給吧，我家先不要了。”簫娘見他那姿態(tài)，分明是元太太眼前賣弄俏皮，她不好卡在中間了，吃盡盅新釀的荷花酒，起身就辭。

    叫元太太一把拽住，“你哪里去？坐下聽?wèi)蜓健！?/br>
    簫娘把眼在兩人身上滴溜溜一轉(zhuǎn)，不客氣地調(diào)侃，“我就不叨擾你們，我趕著往陳家去一趟。我不在，你們也便宜許多，何必作出這副樣子拉我？”

    講得元太太面紅耳赤，松手啐她一口，“呸，走你的！”

    簫娘笑嘻嘻甩手走了，馬車駛出巷口，正撩簾子透風(fēng)，恍然見一個影子滑過，老遠(yuǎn)扭頭望，總覺那闕背影有些熟模樣，偏就想不起是誰。

    第57章 朱門亂 (七)

    林戴文的別館里有貴客, 席泠只好在先前那間書齋里等候。風(fēng)窗外四面綠槐，衰蟬稀疏地哀哀地叫著，他的心也似在冷水里浸著, 無限秋涼。

    一盅茶的功夫，林戴文送客回來, 一腳跨進(jìn)書齋, 一副和善的笑臉就同時掛起，“碎云久等，前頭是兵部侍郎，中秋耽誤了，這時候才見, 多敘了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