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養(yǎng)禍水 第63節(jié)
這一問,何盞把唇空啟了一下,又闔下去。他發(fā)誓不再瞞她,只好照實說:“他們都講,得等抓了別的人,審下案子,才能向朝廷請示。你放心,爹說屆時上奏疏,一定請林大人在里頭為岳父說幾句好話。林大人是皇上跟前的寵臣,他說話,有時候比內(nèi)閣的人還作數(shù)。” 豆蔻綠的綃帳掛在銀鉤上,風吹得一膨一膨的,綠蟾的將信將疑也在帳間起起落落。 何盞見她有些肯信了,趁機把床頭的藥碗端來喂她,“你打從十二月里傷了風就沒好,又為岳父的事,愈發(fā)把病加重了。我說了不再瞞你就保證不瞞你,眼下只得等著。你先將病養(yǎng)好了,岳父也就該能放出來了?!?/br> “現(xiàn)押他老人家在哪里的?”綠蟾伸頭吃了口藥湯,兩眼巴巴望著他,“我爹,雖說年輕時候常常各地跑,可出門跟前都有人伺候,除了舟車勞頓些,不曾吃過什么苦。他如今年紀大了,更遭不得一點罪?!?/br> 說到下半截,聲音已有些氣不定的哭顫。何盞只覺也有些鼻酸,放下湯藥碗摟她在懷里,“你放心,兵馬司衙門也沒有大牢,又沒過堂,是收拾出一間衙門內(nèi)的房間給他住著呢。雖說跟前無人伺候,外頭也有差役供差遣。” 綠蟾哭了一陣,吃過藥就躺下,翻了個身朝里頭,不說話也不出聲,不知是睡了還是醒著。何盞在邊上守一會,盯著她陡急塌下去的腰線,像是峰回路轉(zhuǎn),一個急發(fā)的變故,殺得人措手不及。 她會怨怪他,與他慪一陣的氣,這些他都是一早料到的。但他沒料到,她既不罵他,也不同他吵,只是時時轉(zhuǎn)過背去,留給他一段冷清的距離。 綠蟾雖然柔順溫婉,好似凡事都不大計較,可她有她的倔強。她的倔強是無聲的,溫柔的,但鐵石一般堅硬。 何盞無能為力地守了她一會,聽見他父親使人叫他,只得丟下這屋里去了。 在園子里撞見簫娘過來,他深深地打了個拱,“伯娘來了就好,媳婦自病了,就不大與人說話,只還肯與伯娘多說幾句,伯娘好歹替我多勸勸她?!?/br> 簫娘曉得他們近來為陶家的事情鬧得生出些嫌隙出來,心里慨嘆一陣,應(yīng)了他往屋里去。打了臥房簾子一瞧,綠蟾背著在帳里靜靜睡著,簫娘便不進去,丟下簾子往榻上坐,與丫頭說話。 丫頭說起來自然也是一番煩惱,“不瞞你說,兩口外人勸不住。我們姑娘看著柔柔弱弱的,脾氣卻像根麻繩似的,折又折不斷,戳又戳不死人,只把人細細勒著。半個多月了,姑爺夜里只在里頭那羅漢床上睡,一是怕擾了姑娘養(yǎng)病,二是姑娘不許他床上去睡。他一上床,姑娘就翻過身去,僵著身子,整宿都不挪彈一下?!?/br> “老爺太太如何說呢?” “老爺也不大好過問媳婦的事,太太日日來瞧,勸了好些話,可姑娘一心記掛我們家老爺,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這病哪里能好呢?” 簫娘不過問他們官場里的是非,只看綠蟾如此,止不住嘆,“你勸勸她呀,好一日病一日總是一日,還不如好好地等消息呢!” 正說話,聽見綠蟾在里頭喊:“簫娘來了?” 兩個忙不迭打簾子進屋,綠蟾已欹在床頭望著簫娘笑。簫娘掛帳落在床沿,把她細窺一窺,抬手撩開她腮畔粘的一縷碎發(fā),笑了笑,“我瞧著奶奶好些了。等元宵夜里,與我點了燈籠,咱們往河邊去走走百病,一準就好了?!?/br> 綠蟾扇剪著荏弱的眼皮,也是笑,“耽擱你日日來瞧我,這時候,你正該趕著往各家去拜年。人都是年頭里最大方,打賞得多,禮也豐厚。” “你說這話。”簫娘嗔她一眼,“未必我往你這里來你不賞我?這幾年,都是靠你照料出來的。你起來,不要成日睡著,我瞧見你們花園子里梅花開得正好,咱們?nèi)デ魄?。?/br> 綠蟾也覺躺得骨頭酸疼,撐起來叫丫頭取衣裳,“等元宵一過,什么花都要趕著開了?!?/br> 稍稍妝黛一番,簫娘攙著她往園子里去逛,說起簫娘近日的忙,無非是各處趕著送年禮。議論起外頭那些人,只隔了一道年關(guān),卻恍有隔世之感。 簫娘時不時睞她的面色,終究忍不住勸,“你別怪我不幫著你,可話我還是得說。這椿事,你細想想,何小官人在衙門當差,朝廷里要查的案子,他能說個‘不’字?況且他又是那樣個正直的人,你比誰都曉得他,要體諒體諒他,你說是不是?” “我不怪他?!?/br> 這句倒有幾分實,綠蟾的確不大怪他,他有他的志向與原則,這也是她最欣賞他的一點。 只是說不上來,好像倏然一夜間,鮮花著錦的人間好像只是個障眼法。背著她,人人都知道軟紅香土下面其實是燒焦的黑地,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她與知道真相的他們不是同類,分明在一片天底下,又仿佛在不同朝代,她是時代最昌盛的那段記憶,而人們已經(jīng)遺忘了這段歷史,掙扎在殘酷硝煙中。 簫娘望著她慘白的笑,不大明白她的苦衷,簫娘自以為她是局外人。 可混沌的水中,人與人的命運早就攪在一處,一碗舀起來,誰還分得清那一滴是打江里流來,哪一滴是溪里淌來? 打何家后門出去時,恰逢軟玉打一頂軟轎里出來,穿著玉白遍地灑金裙,大紅比甲,里頭配著桃粉的長襟襖子,比甲的衣襟袖口鑲滾著一圈銀鼠毛。頭上戴著一對嵌紅寶石的金花鈿,不大不小,顯得有些姿色,頂尋常的那種。 只是行容比從前體面了許多,望見簫娘,先就佯嗔著抱怨,“你們這條巷也忒窄了些,轎子也不好進來?!本o著招呼丫頭將兩匹緞子從轎子里抱出來,拍了拍,朝簫娘剔眉,“整料子,上上下下裁三兩身衣裳也夠了。” 簫娘一霎給她逗笑了,從前煙消云散,拿她當個正經(jīng)客人似的請進屋里去,瀹了頂好的龍井,“想你在仇家吃慣了好茶,想拿次一些的將就招呼你,又怕你舌頭養(yǎng)得刁了,吃得出來。少不得我吃虧,把我家好茶拿來款待你!” 或許是這幾句玩笑話,又或許她們之間已經(jīng)沒了可相爭的利益,兩個人都有些坦蕩起來。軟玉為不好直接開口打探她,先從自己身上扯起閑篇: “我今年還說你要往家去拜年,誰知等了你好些日子,年前年后也不見你去,我只好來了。倒不是我做主張,辛玉臺那副樣子,哪里能出門應(yīng)酬呢?別說出門,就是家里來了客,也少不得是我在招呼。年前王大人家奶奶過生辰,也是我?guī)еR禮去的。” 說到此節(jié),有些得意神色。簫娘不免奉承她幾句,“你愈發(fā)出息了呀,能在仇家獨當一面。就有的太太奶奶,也不及你一個小妾體面呢?!?/br> 軟玉十二分的受用,先端起腰,把屋子環(huán)顧一圈,看不夠全似的,捉裙起來,在外間慢慢轉(zhuǎn)著看。幾個滋養(yǎng)得細皮嫩rou的筍指撫過下頭一套案椅,都是新?lián)Q的,成套的黃楊木,暗紅的漆仿佛凝固很久的一灘血。上頭浮著一點細細的灰塵,像一切細小的歡樂。 她看得出來,簫娘在這小院里過的日子,或許不是驚天動地的富貴幸福,卻是涓涓的快樂,平凡普通得很難被人察覺的那一種。 她旋裙回來,為仇九晉觀察她的臉色。自己心里,少不得是帶著兩分嫌棄的,“你就常年住在這里?聽見說你前些時侯打聽宅子,怎的還沒搬?是沒瞧著好的,還是手頭銀子不夠?” 難免將簫娘爭吃比穿的性子提起來,朝她翻個眼皮,“你打量我還似從前?是沒瞧著合適的。與其急急的尋個平常的往后又搬,不如耐著性子等些日子。我要尋個比先前聽松園好的園子,省得不大不小的,住著憋屈人?!?/br> “也是這道理,急不得。”軟玉呷了口茶,垂著眼皮笑了笑,“我瞧你這日子,雖不是大富大貴,卻還過得去。” 簫娘也笑了笑,“馬馬虎虎混著走。自打我們泠哥兒當了官,銀子上頭是不愁了。你瞧我穿的這身衣裳,”說著,掣著袖管給她摸,“江寧織造局里出的料子,上好的絲!你再瞧這花樣,滿南京可尋不出幾件重樣的。你又瞧我頭上戴的這件玫瑰銀挑心,南京內(nèi)造的?!?/br> 軟玉一一細瞧,雖是銀造,卻是件件皆做工精細。又見她戴一副珍珠珥珰,托著摩挲,“喲,你這副怎的這樣圓?” “我這是兩顆大的西洋珠子磨的?!焙嵞锏靡獾靥籼粝掳停苏厝?,“你們奶奶可大安了?” “才剛告訴你的你又問,她好我能替她外頭應(yīng)酬?好不了了,瘋得厲害。她住那間屋子,又比你上回去時釘了些木封條,就為鎖她。倘或哪里有個空隙,一個不防,她想發(fā)設(shè)法地就要鉆出來!有一回不知哪里鉆出去,提著剪子,滿園子里打殺人,有個丫頭叫她傷著了,她家里還要告呢。還是我哄了許多好話,許了她家?guī)资畠摄y子,事情才罷了。” 聞言,簫娘緘默了一會,不知怎樣作答。過去的恩怨情仇在她心里有片刻的潦草,逐漸又明朗起來。別人的好壞到底與她沒相干,她點點頭,“大約她再好也就那樣了?” “也就那樣了?!避浻裥πΓ€要替仇九晉過問她,又不知該問些什么了。她暗里想想,倘或是他坐在這里,與簫娘面對,會同她說些什么呢? 她揣摩片刻,拉拉簫娘的袖口,“你往后,就不打算嫁人,跟你們泠官人這樣不明不白地混下去?” 簫娘扭過來睇她,想了想,實言相告,“哪能呢?等我們搬了家就辦喜事。” 軟玉點點頭,彼此尷尬地笑了笑。其實都心知肚明是誰想曉得答案,但她們都沒提起。 下晌軟玉攜帶著簫娘的每一句話、每一分印象回去,在仇九晉那間冷清清的屋子里,描述給他聽: “我去時,她剛打何家門里出來。聽說何家奶奶病了,她日日去探望。節(jié)下她各處跑,我若不去,她下晌就要出門去拜年的。虧得我去了,我們兩個在她家里吃茶,話么倒沒多說哪樣。只是我瞧著他家里好些家私都是新打的,手里頭像是有些閑錢。我細細看她,氣色倒好,白嫩了許多,那張嘴還同往日一樣利索,銀錢上頭還是不肯吃一點虧。” 她一面說,一面觀看仇九晉的臉色。他坐在書案后頭,身旁的窗紗是水綠的,斜陽濾在他垂下去的眼皮上,也染了一點淡淡的綠色。 她看不出他的喜樂,也就照著往下說了:“我問她,是不是就這樣跟那姓席的不明不白混著。她說,他們搬了房子,就要趕著辦喜事了?!?/br> 仇九晉的眼皮又再往下垂了些,銅壺里的水滴答、滴答、滴答漏著,漏過去一段漫長而寂靜的片刻。然后他點了點頭,抬起來,神色無常,“曉得了,你去吧?!?/br> 軟玉輕易從他漠然的臉上捉到一絲冷靜的哀慟,因為很冷靜,所以她曉得,他不需要人寬慰。她也就捉裙出去,替他帶上了門。 那門剛闔攏,又被人推開,是他母親云氏進來。很是難得,云氏向來有話吩咐,都是使丫頭過來喊他往她屋里去答應(yīng),她是很少涉足子女的屋子的。 她的大半生,多半都是在那張精雕細琢的寶榻上度過。她捱得住無聊的光陰,頂多無趣了就往園子里走走,好像比任何女人都耐得住寂寞,這是她的特長。 另一項特長,就是天生缺乏些母性,所以她的每一句關(guān)心,都顯得冷冰冰的堅硬,“你這間屋子也忒偏了些,就算如今不能回正屋里睡了,也該換一間屋子去住。我叫丫頭格外收拾園子南角那處屋子給你住好吧?那里也靜,卻不像這里冷清?!?/br> 人才落到榻上,丫鬟就進來看了茶。仇九晉少不得由書案后頭撐起來,走到跟前去陪著坐。云氏瞧似瞧出他有些失意之色,歪著臉問:“跟你父親似的,也為兵馬司那頭著急?” 仇九晉睞目,靜靜地望住她,嘴角隱隱有一絲嘲弄的笑,“您不急么?” “急啊,可急有什么法子?”云氏叫他望得心虛,收回目光,心里那些籌謀好的話,一時不知該如何出口。便拖延著,磨蹭著,“如今看這情形,咱們家恐怕難逃一劫了,就連你外祖父,也得牽連上?!?/br> 她頓了頓,沒聽見仇九晉搭話,只好接著往下說:“咱們家,雖然算不得什么鐘鼎之家,可在南京,也是上好的門戶。從前多少人只望著咱們家的門首,今番林戴文那里還沒下令抓人呢,滿南京就唯恐避之不及了。你瞧今年年關(guān)前后,僅有多少人往咱們家走動?除了那幾門拆不散的親戚,就連簫娘那丫頭……” “不許提她?!痹捳f了半截,被仇九晉又硬又沙的聲音掐斷了。他掛著臉色,大不如從前的恭順模樣,有些破釜沉舟的絕然,“咱們不要議論她,她早不是咱們家的丫頭了?!?/br> 云氏的眼色不由凌厲兩分,“好,我也懶得說她?!边@一凌厲,順帶出一絲理所應(yīng)當?shù)臍鈩?,“我來,是要與你商議眼下這個難關(guān)。你父親不好同你說,叫我來同你說。我也不好開這口,把我當作什么人了?他不想做那沒良心的爹,就叫我做這沒良心的娘?” “照實說吧?!背鹁艜x倏然落拓地笑了兩下,朝她望過去,目光似針,帶著經(jīng)年綿長的恨意。 “你爹的意思,”云氏把柔和的腮角咬一咬,咬出一條堅硬的弧線,“是說元宵后,林戴文來抓人,過堂時候,你將那些事扛下來,這個家就還有救。甭管后頭是判你個充軍也好,流放也罷,你爹還活著,就能使銀子救你。倘或你這事情全盤落到你爹頭上,這是抄家的罪,闔家都好不了,誰也救不了誰。九兒,我們曉得,這樣講過于無情了些??裳巯?,只得這么個法子?!?/br> 說到此節(jié),她像是也有些察覺自己的冷漠與殘忍,不肯承認,一股腦地往丈夫身上推,“都怪你爹!他算個什么男人?打從我嫁他那日起,他滿腹心腸,裝的就只是個功名利祿,一心想著升官,幾時管過你和你兄弟幾個?如今,為著他,把全家也害了、把你也害了!” 到最尾,仇九晉看見在她濃脂重粉的臉上竟然劈開了兩道清晰可見淚痕,淺淺的兩條溝壑,暴露了脂粉底下一點蒼涼的痕跡。 她難得哭一場,忙握著絹子輕輕搵一搵,一霎恢復了如常的冷靜,“你細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我的兒,娘不逼你,做母親的,豈有看著子女去送死的道理?回頭定了罪,你爹你兄弟,連你外祖父,都要想法子疏通打點,還叫你回家來?!?/br> 仇九晉靜聽半日,只應(yīng)了句,“母親叫我想一想。” 云氏也不好再說什么,拖著錦繡的裙慢慢去了。但殘留在屋子里一股濃烈混雜的香味兒。她的玫瑰頭油,身上熏的水沉香,胭脂黛粉的香,把空氣逼得稀薄。 仇九晉起身打開門,推開窗,外頭殘陽拖得斜斜長長,金黃璀璨落早發(fā)的一簇迎春花上。天邊的晚霞,緋紅里摻著紫,映得人間夢幻般瑰麗,一切都像是云氏身上的衣裙。 他忙又把窗一扇扇關(guān)上,把門闔攏,坐回書案后頭的官帽椅上。至于他們所計劃的以后,不論是哄他還是真話,他都不敢去想。以后太遙遠了,他業(yè)已有些筋疲力竭,走不到那么遠的未來。 當他把頭揚在官帽椅高高椅背上,眼睜睜的,發(fā)現(xiàn)望不到邊的繁榮記憶里,只剩了他自己。簫娘業(yè)已先于他,拋棄了他們的過去。而他很是尷尬,沒法陷在過去,也不能走向未來。他是死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的亡魂,兩端都沒有歸屬,何處是岸? 他闔上眼,就有眼淚由眼角淌出來,裹著殘砂敗瓦。 玉漏長如歲,殘陽終于灺盡了。月亮昨日還似枚銀鉤,今宵稍稍寬一點,被幾點云翳遮露著,成了一排青澀而陳舊的牙印。 簫娘睡在枕上,一行眼淚由她闔睡眼角往枕上滑,將她自己燙醒。睜開眼見席泠盤坐在對面榻上寫文章,髻發(fā)齊整,里頭穿著寢衣,肩上披著靛青的大氅。滿屋里只亮著炕桌上那盞昏沉的燈,火苗竄得老高,光跳在他的鼻梁。 “泠哥?!焙嵞锘袒滩话玻滩蛔『八?。 惺忪的嗓音里夾著一絲不明顯的哭腔,驚了席泠一下。他走過來,坐在床沿上細看她,“哭什么,做夢了?” 簫娘仍有些發(fā)蒙,在枕上點點頭,眼眶蒙著重重的水霧。席泠將她裹著被子摟起來,抱在懷里撫著背。她才漸漸想起來那個夢,“我夢到你與帶著兩位仙官來與我道別,我問你哪里去,你不應(yīng)我?!?/br> 那夢里,他笑得太冷漠,她在夢醒后還是滿腹委屈與心酸,腦袋歪在席泠肩上,清醒著淌淚。 席泠笑了笑,在背后安慰,“這是近日里變故太多,你才做了這個亂七八糟的夢,不妨事,就是個夢。好了,不哭了,我能往哪里去?就是往天上去做神仙,要撇下你,我大概也舍不得?!?/br> 簫娘自己想來也笑,把眼淚抹了,端起腦袋來,“你怎的還不睡?哪樣要緊的文章,明日再寫嚜,老是黑燈瞎火的寫字,仔細眼睛要看壞了?!?/br> “還有幾句話,寫完就睡?!?/br> 他要放她躺回去。誰知簫娘淚眼看他,有些模糊,竟和夢里的他重疊起來,倏地想起他夢里對她說的那句沒頭沒腦的話: “此去幾千里的路,你不要送了,倘或有緣,我自然回來的。不必等我?!?/br> 好像他一去不回了,簫娘不舍得放,兩手急吼吼地拽住他的腕子。 席泠只好再坐回來,無可奈何地望著她笑。待要寬慰幾句,她卻跪起身來朝他嘴上親來,咬住了就不放,還探出一截紅馥馥的舌,因為慌亂,就顯得笨拙地舔了下。 席泠先也有點錯愕,她素日面上裝得矜貴得很,常常與他就此事僵持,這回卻破天荒地熱絡(luò)起來。他貼著她的嘴泄出個笑,很快壓制回去,環(huán)住她的腰,將她圈起來,越.親.越重。 重到呼.吸.渾.厚,人也沉重地撳她倒下去。一時間呼吸難分難舍,遠處的燭火越燒越高,光像浪濤涌出來,一寸寸地闐在屋內(nèi)。他發(fā)腫的念頭也急于找個地方闐下去,甚至等不及一片土地春.潤.到適合栽種,適合開花結(jié)果。 因此簫娘的眉頭蹙得比往日緊,她仿佛一個花骨朵,四分五裂地盛放,靈魂也綻開,苦楚里吞吃他。 席泠懸在她臉上,汗.涔.涔的臉如常的冷靜,只是目光暗沉得似漆黑的夜空。他是暗夜里的劊子手,磨得鋒利的刀割在切口,他摸一摸那切口,手上一抹紅痕,“很難受么?” 簫娘餳澀著眼,眼角細細長長,像在情.迷中走失了魂魄。雖然她聲音有些發(fā)抖,說著,“嗯。”但她一世為他臣.服,痛也臣.服。 唯獨在這件事上,席泠不大肯照顧她,甚至有幾分故意的折磨。他喜歡在這時候看她的羸弱、乞憐、寸斷,也只有在這種時刻,他是給她創(chuàng)傷的那個,使她斷裂,在苦.痛.快.樂里降服她。 同時在她的碎裂里,他得到重生,他們一起脫胎換骨。 過后她也的確溫順許多,睡在他的臂彎里,眨著逐漸歸寧的眼,又沉思在那個夢里。席泠只好摟著她笑,“夢都是反的,我哪里也不去?!?/br> 簫娘抱著他的腰,仰起臉,“沒頭沒腦的,不知怎么就做這樣的夢?!?/br> “不去想它了?!毕鐾缴夏嵌褭M七豎八的紙張望一眼,燭火離得遠,燒不著。他便安心收回眼,往她裹得好好的衣裳望一眼,有些好笑,“你怎么時時都要穿著衣裳?” “我喜歡,你管我?”簫娘往里挪了挪,又不好意思地告訴,“你不懂,夫妻兩個在一處久了,什么都瞧得清清楚楚,天長地久,就一點念頭也沒有了?!?/br> “是么?”席泠望向帳頂,想象這天長地久的境況。又轉(zhuǎn)眼看她,佻達地笑,“我不是做和尚的料,我不是個無欲無求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