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序忽地起身，翻開了枕頭。

    第015章

    月色如水，素紋海棠的香囊似沉睡星河，靜靜地躺在他的枕頭下。

    針腳粗糙，密密地縫了好幾遍，沈序握在手中捻，背面的角落用紅線歪歪扭扭地繡了個“序”字。

    還有半個“日”字，猜她可能是想繡“曦”，不過筆畫太難只得作罷。

    小姑娘癟著嘴心有不甘的樣子，沈序忍不住輕笑。

    香囊里鼓鼓當(dāng)當(dāng)?shù)厝麧M了梨花。

    瑞雪兆意，延香滿堂。

    從一開始我想送的人便只有你。

    至于梁七月，是不曉得兩人暗戳戳的小秘密的，冤大頭地請了霍宵一頓燒雞，悲戚地?cái)?shù)著雞骨頭。

    半月后，學(xué)堂休沐放春假，林曦知的書法也有了出神入化的進(jìn)步，她迫不及待地想去一展身手。

    靠替人代筆寫文書，小縣城開化得晚，必然有許多人因不識字而困擾，雖然一次收入微薄，但日積月累下來總會可觀。

    她寫好了大字板，哼哧哼哧地扛到東街榕樹下。一張桌子，兩支毛筆，女孩正了正衣冠翹首以待。

    一個時辰過去了，人來人往，她坐得屁股發(fā)麻，壓根一樁生意都沒上門。

    “丫頭，莫白費(fèi)功了。”賣四喜丸子的婆婆高高興興地?cái)?shù)著銀兩錢，“你這賺不了幾個子的?！?/br>
    “我可以的?！标刂瘩g，轉(zhuǎn)手給婆婆寫了一副大字，“我先生都夸我寫得不錯呢，他平?？蓢?yán)厲了，他說我行我就一定行的！”

    鉆牛角尖，拉不回來咯。婆婆搖搖頭。

    又是兩個時辰過去，曦知蔫蔫地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請問，可以代寫信嗎？”羞怯的女聲傳來，曦知立馬有了精神。

    面前的少女曇花挽發(fā)，眼波溫柔漾漾。

    曦知莊重地執(zhí)筆，內(nèi)心不僅雀躍激動還緊張。

    少女不過花季，會寫什么樣的信呢，應(yīng)該是思念父母親人的家書吧。

    娟秀的筆跡暈染開，那位少女凝著白紙，倏地笑了一笑：“小娘子的字真好看，與我是不同的?！?/br>
    曦知怔愣：“您會寫字？”

    她沒有回答，悄悄斂目，眸里盛著難以名說的苦楚和哀傷。

    “凡為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jié)緣……結(jié)緣不合，兩心難歸……（1）”少女開始說話，曦知便順著記錄。

    如泣如訴，她后知后覺意識到這是一封和離書，放夫書。

    “淇則有岸，隰則有泮。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2）”少女吟完了最后一句，淚濕衣襟。

    曦知結(jié)筆，望著昭示心死的文字。

    她明明極具文采，絕對不是不會寫字的人，卻為何找人代筆。

    又緣何因她筆跡不似自己而欣慰。

    少女放下銀子接過信，道了一句謝。

    “麻煩你了，”她莞爾，“我下不去手，幸好找到了你?！?/br>
    曦知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我出身書香門第?！鄙倥匝宰哉Z，亦或是說給遠(yuǎn)方的那人聽：“他那樣的紈绔公子，自是厭惡我的。”

    白裙翩翩離去。

    金烏西墜，橘黃的光為榕樹鍍上一層溫和耀眼的金粉，粼粼閃動。

    從早到晚，曦知撥弄著碎銀，發(fā)愁地嘆氣。

    她宏圖遠(yuǎn)志，可是這點(diǎn)錢根本贖不回哥哥。

    好沒用，如果自己能力氣大一點(diǎn)，就可以去干粗活累活，賺得更多了。

    不想，不想回去吃飯，沈序教了她這么久，女孩把紙角揉得皺巴巴。

    他會失望。

    東街的商販陸續(xù)收攤，熱鬧和繁華終歸于闃靜。

    她愣愣地盯著白紙出神，風(fēng)吹葉搖曳，撒下斑駁的金光。

    修長的手指出現(xiàn)在視野，骨節(jié)分明宛若凌空蝴蝶，驕傲地攫住了她的眼球。

    恣意如他，流利的烏發(fā)扎起垂至腰側(cè)，沈序背對夕陽半睨著她：“你打算晚飯吃西北風(fēng)嗎?！?/br>
    她倔強(qiáng)地頂嘴：“我不餓。”

    眼眶濕了一圈，曦知不想被他發(fā)現(xiàn)，低著腦袋收拾東西。

    沈序默不作聲地觀察她，見她抱著筆和紙一聲不吭地走到他前面。

    一高一矮的背影一前一后，被無限拉長。

    “賺得不多嗎？”他問。

    女孩搖了搖頭，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跟你說，你會取笑我?！?/br>
    他從不取笑別人。沈序捫心自問。

    “那為什么不肯回來吃飯?！?/br>
    曦知揪著袖口：“我不要做一個沒用的人?！?/br>
    他失笑：“誰說你沒用？”

    “你很厲害，”皂靴走過橋板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沈序懶洋洋地枕手眺望著遠(yuǎn)方：“我見過許多人，你學(xué)寫字比他們都要快?！?/br>
    “也比我快?！?/br>
    曦知抬眼看他。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可大可小，但如果自己都不承認(rèn)，自己先投降，譬如行軍打仗，你臨到陣前，開始否定說我好沒用，會怎樣?！?/br>
    女孩認(rèn)真：“會死掉。”

    “所以，”沈序推開門，一室飯香四溢，“以后都不許說這種話，也不許有這樣的想法。”

    他勾了勾她的鼻子：“不論如何，你，永遠(yuǎn)是為師的驕傲?！?/br>
    ——

    翌日，賣丸子的婆婆驚奇地發(fā)現(xiàn)榕樹下的女孩竟然還在。

    “丫頭，還沒放棄吶?！彼竟献?。

    曦知坐得端正，一絲不茍地在描字帖，頭不抬。

    婆婆討了個沒趣。

    墻角，沈序負(fù)手，許玨膽戰(zhàn)心驚地窩在后面。

    少年冷冷橫了一眼，他拿羽扇的手微微顫抖。

    曦知描完了一副字帖，愜意地伸了個懶腰。

    “小meimei?！彼⒅禾煲采壬茸拥钠婀执笕耍S玨親切問：“我這兒有個代筆的差事，價錢你定，有沒有興趣呀？”

    “騙子最愛拐小孩?！迸⒋嗌鼐芙^。

    我不是……許玨擦汗，朝她比了個數(shù)字：“梧州安府的大小姐發(fā)了賞帖，我豈會騙你。”

    說著，他把印有徽章的帖子給她瞧。

    曦知哪懂這些，她又分辨不出真假賞榜，但是他比的數(shù)字確實(shí)叫人心動。

    “梧州？”女孩托腮：“我們牧云村也歸梧州管吧，那里一定很好玩很有意思吧?！?/br>
    許玨忙不迭點(diǎn)頭。

    “好！”她收下賞帖，不如去賭一賭，“我得去問問沈序哥哥讓不讓我去?！?/br>
    許玨尷尬一笑。

    嗯，你哥哥可是梧州的主子。

    “去梧州？”沈序停下斟茶的手：“可以去，有個條件?！?/br>
    曦知咬唇。

    “我陪你去?！?/br>
    第016章

    梧州距牧云村的車程大概一日，沈序特意租了輛馬車。

    第一次出遠(yuǎn)門，曦知表現(xiàn)得格外新奇興奮，扒著小窗子往外瞧風(fēng)景，若是生了尾巴，怕是晃著晃著都要晃到天邊去。

    但她時刻謹(jǐn)記，自己有任務(wù)在身，對方還是達(dá)官貴人家的小姐。

    即便她一直覺得這樣的好事怎會天降到她頭上，似乎自從遇見沈序，她的人生軌跡就潛移默化地發(fā)生了改變。

    路途顛簸，曦知支著手臂望著身側(cè)閉目養(yǎng)神的少年。

    她單純卻不是個傻的，沈序?yàn)楹我獊泶遄与[居，種種疑點(diǎn)都難以解釋，冥冥中她能感覺——

    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適用于他們和晉陽主公，也適用于她和他。

    但，她不想問。曦知重新攀著窗沿，樹木、房子一切的一切都在往后倒退。

    現(xiàn)在的相處很好，她樂觀地想，沈序也一定不是壞人。

    她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