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療戰(zhàn)時傷言戰(zhàn)時亂

    萬古川的夢里一片混亂，喊聲震耳，旌旗浸滿鮮血卻依舊在風雪里翻騰。

    泥土里混著內臟和血，受驚的戰(zhàn)馬肚破腸流還是嘶鳴著從他身側奔騰而去，踩過地上戰(zhàn)士的寒骨。

    人來人往，死了的、活著的都從萬古川的面前閃過。

    寒風同刀劍一樣凜冽，將士的手和劍柄被血凍在了一起，刀劍相撞，力道直接撕裂手心的皮rou。

    拉弓弦的手指凍成彎曲的弧度，眼睛卻依舊鎖定著目標，伺機而動。

    鐵甲磨破皮膚，巨仞劈開甲胄，血順著甲片的縫隙蜿蜒了滿身，在風雪里凍得發(fā)硬，動作稍有遲疑，便被夾攻的敵人一刀劈在脖側，鮮血噴涌。

    萬古川已經三天兩夜沒有合眼了，他數不清手頭掄動的畫戟撞倒了多少人、劈碎了幾多頭骨。

    他所到之處，慘叫刺耳，無人生還。

    他像是戰(zhàn)場的漩渦。

    手臂發(fā)麻，頭昏腦漲，傷口粘合又撕裂。

    他不能睡，不能退，他的戰(zhàn)士們都在望著他，好像只要他不倒，這一戰(zhàn)就必勝。

    他睡得并不安穩(wěn)，朦朧間，抓住了探向他額頭的手。又一只手伸來握住他的手，比那冰冷沉重的畫戟溫暖柔軟，額頭傳來微涼的觸感。

    “好好休息?！鼻嗄耆饲謇实穆曇粼谛M惑他。

    萬古川腦海里的嘶吼和鮮血都遠去了……

    *

    林泓坐在萬古川身旁。昏黃的燭光在又小又破的屋子里搖曳。

    他手里拿著萬古川的胸甲，上面布滿深深淺淺的劃痕。

    他難以想象，那得有多少人圍著萬古川，用長刀架住他，在他乏力的間隙，趁亂砍進鐵甲縫隙，皮開rou綻。

    林泓側目看向躺在身側的人。

    好得很，苦rou計強得很。他現在心疼得要死，哪里還氣得起來。

    他把鐵甲放到一旁的案幾上，在萬古川身側躺下，動作很輕，唯恐驚動了他。

    *

    “醒了就喝藥?！绷帚馈?/br>
    萬古川盯著天花板的目光看向了他。

    林泓身邊還站在一個瘦小面善的老嫗，滿臉皺紋，表情很擔憂，“把這藥喝了吧孩子，哎呀，昨晚上你燒得不輕呢，多虧了這藥，再喝點哈?！?/br>
    萬古川醒來都是第二天下午了。

    昨日林泓連背帶拖地把萬古川帶進了村子里，來了不少村民焦急問候，里面要數劉嬤嬤最為熱心，二話不說就讓林泓把萬古川帶到她家里去。

    還幫著林泓給萬古川上藥、熬藥，準備熱食。

    “嬤嬤您別擔心，這里交給我，我來就好?！绷帚鼘邒邷睾偷?。

    “誒誒！那我去看看粥煮好了沒?！眲邒吲牧伺牧帚统鋈チ?。

    萬古川慢吞吞坐了起來。被子滑落。他的衣服粘滿了血跡被劉嬤嬤拿去洗了，只能裸著上半身， 肩膀敷了傷藥，包著紗布。

    萬古川穿著衣服看起來修長勁瘦的，脫了衣服卻精壯結實，肌rou線條流暢直到腰際，一動一抬手都牽連著肌rou的運動，張力十足，充滿力量。

    昨夜給他換藥的時候，林泓已經上下其手過了，他現在一點都不讒……才怪。

    林泓移開目光，專注到自己手里的藥碗里，用湯匙攪著，熱氣騰騰。

    萬古川伸手接過藥碗，碰到了林泓的指尖。

    林泓垂下手，大拇指抹過指尖，在他身旁坐下，“你那邊什么情況？”

    “戰(zhàn)場上。”萬古川看了一眼藥碗，也不用湯匙直接對碗吹。

    林泓盯著他喝藥時滾動的喉結，直到他喝完才問道：“怎么傷了？”

    萬古川把空藥碗放在桌上，“沒留神。”

    “……”就不能多說點嗎……

    林泓伸手抓起了一旁的衣服扔給他。

    這衣服也是黑的，但不是萬古川穿來的那件，料子相對更粗糙。萬古川穿來大小還行就是短了點。

    等他把衣服穿好，劉嬤嬤正好端了盤子進來，看著萬古川笑得溫和，“衣服是我兒子的，湊合湊合吧?！?/br>
    “嬤嬤，怎么不見您兒子？”林泓幫著她把盤子里的三碗清粥端出來放在桌上。他也清醒著待了一天了，確實不見有別人，劉嬤嬤的屋子不大，卻有兩間房，這一間給他們住了，原來的主人該是她兒子。

    “打仗呢！”劉嬤嬤把湯匙放進粥里，又把空藥碗收進盤子里，“天天盼著他回來?！?/br>
    “先吃著，還有菜呢。”劉嬤嬤端了盤子又出去了。

    林泓坐在凳子上，沖萬古川慫了慫肩，“南周末年。”

    就這四個字萬古川就明白了。

    這個鬼方的時間是在南周末年。

    一個戰(zhàn)火紛飛的時代。

    幼帝即位，太后與宦官輔政，政治不穩(wěn)，外戚和宦官勢力逐漸大漲，霍亂朝綱。地方勢力私自屯兵，搶占資源和土地，起義不斷，久而久之，形成了軍閥割據勢力。

    爭奪愈來愈烈，南周國土內一片混亂，后來更有權相挾天子以令諸侯，再后來形成了七方勢力對峙的局面。

    有戰(zhàn)爭就必須征招士兵，就連這個偏僻村落也沒能幸免于難。村落里幾乎所有的男丁都被抓去打仗了。

    劉嬤嬤端了一份炒野菜又進來了，“吃吧孩子們?！?/br>
    “您不吃嗎？”林泓幫著擺好野菜。

    “我吃過啦！老太太餓不得，你非得等他醒了一起吃，我就先吃了。你們快吃！不夠鍋里還有呢！”劉嬤嬤笑容滿面。

    屋子很小很破，家具也少，萬古川只需要坐到床邊就可以夠到桌子，“多謝?！?/br>
    “哎呀！謝什么！”劉嬤嬤也坐在桌邊看著他們吃，“我們這村子里經常會有路過的受傷士兵，像你們一樣——不對，這種貴公子少見。”劉嬤嬤示意林泓。

    林泓頓時有點不好意思……

    “我們這些老人，還有女人小孩，打不了仗的，只能這樣幫幫忙了！你們呀，早日打完這仗，早日回家！”劉嬤嬤道。

    “對啊，早日打完仗，早日回家?！绷帚鼕A了一筷子野菜放在自己碗里。

    萬古川看了他一眼。

    “嬤嬤，您兒子從軍多久了？”林泓吃了一根野菜，嘖，好苦……吐出來是不是不好……林泓一整個給它吞下去了……

    “三年啦。一次都沒回家。害！”劉嬤嬤臉上的皺紋好像更深了，“我們這小村落偏僻，還算平靜，聽說外面世道亂得很，也不知道我這兒子什么時候回得來?！?/br>
    “一次也沒回家看看嗎？”林泓把碗里的野菜都夾到萬古川碗里，“多吃點?！?/br>
    萬古川：“……”

    “可不是嗎！南周的軍規(guī)??！”劉嬤嬤說起這事就有點難受了，“先帝親自帶兵時就說的什么‘天下不平將士不回家’，沒打完仗南周的戰(zhàn)士都不回家的?！?/br>
    這個林泓聽過，當時南周還算盛世，說要收復北周時的國土，復興大周民族以平天下，南周就開始攻打周邊新興的小國。窮兵黷武。

    皇帝親自帶兵出征，放出豪言壯語——“天下不平不歸鄉(xiāng)”，以破釜沉舟之勢……把南周送向衰亡。

    劉嬤嬤指了指案幾上萬古川的鐵甲，“看這鐵疙瘩，軍銜不低吧？我老太婆不太懂的。”

    “戰(zhàn)士皆是這樣的。”萬古川道。

    這句話林泓是一個字也不信，以大徵朝的財力都不可能給每一個戰(zhàn)士都造一副將軍鐵甲，更何況是南周末年……他八成是想哄哄老人家……

    劉嬤嬤聽了確實很開心，“真好！有這樣的鐵疙瘩保護著，多少會安全一些?！?/br>
    林泓點頭，“自己再留個神就更安全了。”

    萬古川又看了他一眼。

    吃完，林泓幫著劉嬤嬤把碗筷收拾了。

    “你們好好休息吧，我們這小村落安全得很，不用擔心?！眲邒叱隽朔块g。

    不擔心……是不可能的。

    這里可是鬼方。

    “劍給我，你坐這里?！比f古川伸直了長腿坐在床上，背靠著帶窗的墻，手指了指自己身側。

    “……”林泓坐過去，“你感覺怎么樣？”

    “感覺很好?！比f古川把劍放在自己伸手可以夠到的地方。

    “騙人?！绷帚?。

    “沒有?！比f古川確實是實話實說。戰(zhàn)場上一片混亂，突然偷閑進來睡了一覺他能不好嗎？還能見到想見的人，好太多了……

    林泓道：“那你給我摸一下?！?/br>
    “摸什么？”萬古川回頭，林泓的手已經貼到他額頭上了。

    萬古川垂眸看著他。

    林泓感受了一會兒，裝模作樣：“感受不出來，得額頭貼額頭才行?！?/br>
    萬古川開始后撤，這他可能受不了。

    林泓笑了，收回手，“你再睡會兒吧?！?/br>
    “不睡了。”萬古川看了一眼窗外，日薄西山?！白蛞褂惺裁磩屿o嗎？”

    林泓想了想，“沒有感覺到——可能睡太沉了?！?/br>
    “你睡會兒吧，我守著。”萬古川看向他。

    林泓卻沒理會他這句話，“我在想，你來鬼方走神一會兒，回去戰(zhàn)場上不會有危險吧？”

    “不會?！比f古川道。甚至給了他躲閃和蓄力的機會。

    “那你在這里面治愈了傷勢回去會不會還傷著？”林泓思忖，在鬼方的傷口能帶回去，那帶進來的傷口治愈了又怎么說？

    他想起第二次進鬼方的時候他從山坡上滾下去，手上被灌木劃了些小口子，出了鬼方回去的時候……他只注意到了手心的大刀傷，好像……那些小口子都結痂了？

    “會好一些?！比f古川的話肯定了他的想法，“我之前帶傷進來過，回去確實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