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講的用心，沈伯文聽罷便點了點頭，心里卻想著等到作詩的時候，自己只作一首中等的便可，既然已是榜首，風(fēng)頭已然出了，便將其他出彩的機(jī)會讓給其他人吧。

    說完這件事，邵哲主動說起了自己早上出門為的是何事，原來是去鎮(zhèn)上打聽這次鄉(xiāng)試的中舉名單了，看上頭是不是有沈伯文的名字。

    聽到這兒，沈伯文心中微暖，謝過師兄的好意，這般關(guān)切自己這個師弟。

    邵哲反倒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只道：“這不是我這個做師兄的應(yīng)該做的嗎？”

    隨即又道：“此番除了你之外，書院還有三個中舉的學(xué)子，一個叫戴連元，名次是第五，一個叫張荃的，名次是十三，還有個叫蔡淳的，只不過是在副榜上?！?/br>
    張荃和戴連元這兩位竟然都中了，名次還頗為靠前，不過沈伯文仔細(xì)想了想，又在心里點了點頭，單從那幾日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交談來看，這二位的學(xué)識都不錯，能中舉倒也并不令人意外了。

    至于蔡淳，在原主的記憶中，倒也多少有點印象，此人是陳學(xué)山的跟班之一，每每有什么說閑話，諷刺旁人的事情，他樣樣不落。

    就是不知陳學(xué)山會是什么心情了，自己不喜的人中了頭名解元，自己的跟班上了腹謗，只有自己顆粒無收，府城九日游。

    想到這里，沈伯文又在心里搖了搖頭，本就沒什么交集的人，也無需浪費(fèi)精力去想，便將之拋于腦后，不再去想。

    跟師兄交談過一番之后，他看了看天色，便站起身來，提出要告辭，正巧邵母進(jìn)來，聞言便道：“好不容易來一趟，不如留下用晚飯。”

    見他要推辭，又道：“可不許推辭，我已經(jīng)讓廚娘去買菜了?！?/br>
    邵哲也跟著留他，沈伯文無法，只好答應(yīng)下來，邵母這才高興起來，轉(zhuǎn)身出去，打算親自下廚招待。

    沈伯文也只好重新坐下，想到邵母剛說的話，不由好奇問道：“師兄，家中還請了廚娘？”

    邵哲點了點頭，道：“自我考上舉人之后，便不斷有附近的鄉(xiāng)紳地主來尋我，想送我一些錢財，把一部分田產(chǎn)掛在我名下，以求免稅，世情如此，我便同母親商量過后，選了一家名聲好的同意了?！?/br>
    都說窮秀才，沒有說窮舉人的，舉人名下所有的田產(chǎn)都能夠免稅，因而一旦中舉，就會有大把的地主來找你送田送地，只求一個掛在你名下免稅的機(jī)會，因而舉人的主要經(jīng)濟(jì)收入便來源于此，沈伯文一聽便懂。

    不過這確實也像師兄所說的，世情如此。

    他只是恍然，難怪先前不見師兄再去抄書，原來是有了這一項進(jìn)賬，的確不必再那么辛苦了。

    邵哲不知自家?guī)煹茉谙胧裁?，嘆了口氣才繼續(xù)道：“還有一戶人家，當(dāng)家的男人出去打獵摔死了，寡母帶著幼子過不下去，想要投身在我家為奴。我本不想收，但家母卻說，如今賦稅雖沒那么重，但對于這種家庭來說，寡母帶著孩子，想找個能掙錢的活計不容易?！?/br>
    說到這兒，他便沉默了一瞬。

    他小時候的境況與這家人何其相似，也是父親早逝，母親孤身一人將自己養(yǎng)大，好在母親還有一手做豆腐的手藝，日子才沒如同這對母子這般艱難，可即便如此，在邵哲的記憶當(dāng)中，孤兒寡母的日子還是不好過。

    也是因為想到了自己小時候，他才答應(yīng)了這件事。

    沈伯文沒有出聲打擾，邵哲很快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對他笑了笑，才道：“聽了家母的話，我便答應(yīng)了這件事，不過同他們簽的是活契，奴仆是不能考科舉的，你是沒見過那個孩子，頗為聰慧。”

    說到這兒，邵哲的情緒又好了起來，喝了口茶，繼續(xù)說：“我打算將那孩子帶在身邊，名為書童，實為弟子，待到他長大了，便給他放契，讓他去參加科舉，若是僥幸能中，也不失為一件好事?！?/br>
    “師兄心善?！甭犃T，沈伯文發(fā)自內(nèi)心地道了句。

    邵哲是他在這個時空親身接觸到的第一個讀書人，學(xué)識，品性都無可挑剔，想到這里，他心思一動，故作玩笑地問道：“師兄，說起來你也到了該成婚的年紀(jì)了吧，也不知伯母給你挑了哪家的娘子？”

    “并未，并未?！甭犚娝@番話，邵哲的臉頓時就燒紅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否認(rèn)，還低下頭喝了口茶，用來掩飾自己的尷尬，卻差點嗆住。

    見他反應(yīng)這么大，沈伯文也就不好再往下試探了。

    誰料半晌之后，邵哲忽然坐直了身子，磕磕絆絆地開口道：“師弟，我現(xiàn)下還只是個舉人，泯然天下眾多讀書人之中?！?/br>
    聽到這兒，沈伯文不由得腹謗起來：倒也沒有，你這個舉人身份，已經(jīng)足夠在天下讀書人之中脫穎而出了，要知道一輩子考不上舉人的大有人在啊。

    邵哲當(dāng)然不知道自家?guī)煹茉谙胧裁?，雖仍是有些不好意思，但還在繼續(xù)說：“但下次春闈，我想去試試，若是僥幸能得中進(jìn)士，東華門唱名，便能回鄉(xiāng)同母親商量成婚之事，到時還望師弟能替我美言幾句?！?/br>
    “師兄你先打住。”沈伯文不由得想要出聲打斷他的話。

    然而失敗了，人家越說越順，已經(jīng)說完了。

    聽罷，沈伯文再看向邵哲的眼神就不對了。

    你方才這話怎么越聽越不對勁呢？

    第三十章

    廣陵府城的一間大宅中, 下人穿過層層庭院，來到一間書房外，敲了敲門。

    “進(jìn)來?！?/br>
    書房之中, 立在書架旁，正打量著上頭的書籍之人，便是這次廣陵府鄉(xiāng)試的主考官——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 長公主駙馬范應(yīng)期。

    屬下進(jìn)來之后便立在一邊。

    范應(yīng)期將視線從書架上移開，慢條斯理地開口問道：“給韓先生的拜帖, 送過去了？”

    “回大人的話，已送到韓先生府上?！?/br>
    范應(yīng)期點了點頭，只道：“行了, 你出去吧。”

    屬下畢恭畢敬地應(yīng)了聲是，隨后便退了出去。

    書房內(nèi)，過了許久，范應(yīng)期才輕輕的嘆了口氣，從書架上隨意抽了本書，翻了兩頁, 卻無心看下去。

    自己先前就一直想去拜訪韓先生, 只是自己身為此次的鄉(xiāng)試主考官, 職責(zé)所在，需要避嫌, 不便于考前同旁人交往過密，以免傳出什么科場舞弊的流言來，即便他是駙馬, 也不敢同舞弊扯上關(guān)系。

    倒是現(xiàn)在鄉(xiāng)試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等到參加完鹿鳴宴, 距離自己回京也沒多長時間了, 還是得回頭找個時間，親自上韓府，與韓先生見上一面。

    想到如今的朝堂，他不免搖了搖頭，越發(fā)懷念起韓輯在朝堂上的日子了。

    ……

    放榜之后又過了幾日，就到了新科舉子們參加鹿鳴宴的日子。

    主考官和知府大人都還沒過來，在場中的只有舉子們，而其中讓人們最感興趣的，自然是三鼎甲，只是原主先前并不愛出風(fēng)頭，也礙于家境，鮮少參與一些學(xué)子之間所辦的文會等，因而除了長源縣的人，幾乎沒有旁人能認(rèn)出他。

    而長源縣這次所中舉的舉子們，另外三個都還沒到。

    導(dǎo)致解元就在人群中間，卻沒人發(fā)現(xiàn)。

    這倒是方便了沈伯文，落了個清靜，只在一旁坐著，等待鹿鳴宴開始。

    不過他這清靜沒享多久，身旁便落座了一個人，他偏過頭看過去，是個不認(rèn)識的人，長著一張看起來年紀(jì)不大的娃娃臉，同在場的穿著差不多的儒衫，見沈伯文看過來，便禮貌地開了口：“兄臺是在等人嗎？可否讓在下在這兒先坐會兒。”

    “并未，你請便?！?/br>
    沈伯文表示無礙，這人便安心坐下了，沒有問沈伯文的姓名，也沒有介紹自己的意思。

    二人就這么相安無事地坐了一會兒，張荃和戴連元便也來了，進(jìn)來環(huán)顧了一圈，便在角落里看見了沈伯文，一塊兒走了過來。

    張荃笑呵呵地朝沈伯文打了個招呼：“沈兄，恭喜啊?！?/br>
    沈伯文同樣拱手回了個禮，亦道：“也恭喜張兄，戴兄名列前茅?！?/br>
    二人說話時，卻沒注意到方才坐在沈伯文旁邊的這位仁兄，在聽到“沈”這個字的時候，下意識撩起眼向沈伯文看了過去。

    他們彼此打過招呼之后，張荃看沈伯文跟他身邊這位是坐在一塊兒的，便誤以為他們認(rèn)識，坐下來之后就說：“延益，你也不介紹介紹，這位是？”

    沈伯文不免有一絲尷尬，剛想解釋說他們也不認(rèn)識，旁邊的這位仁兄就自個兒開了口，“在下華田縣陶正靖，同沈兄也是剛剛認(rèn)識。”

    華田縣陶正靖？

    這不是這一回鄉(xiāng)試的第二名嗎？

    沈伯文不由得將問詢的眼光遞到對面的張、戴二人，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沈伯文：……

    這倒是巧了，鄉(xiāng)試的前兩名都坐在這個角落里，其他人口中卻還在不斷地提到他們。

    饒是張荃這個八面玲瓏的人，也對眼前這個場景感到有一絲無語，但還是跟陶正靖見禮。

    戴連元反而能夠理解他們倆，有的人喜歡出風(fēng)頭，就有人不喜歡。

    他這個想法若是讓陶正靖知道，怕是要笑出聲了，他哪里是不喜歡出風(fēng)頭的人，只是他一向自負(fù)才高，陶家在他們?nèi)A田也是出了名的書香世家，原本他以為這次的頭名非他莫屬，結(jié)果卻被一個叫沈伯文的人奪了解元，自己只能屈居第二。

    然而更可氣的是，官府隨著榜單一塊張貼出來了前五位考生的文章，他讓下人去抄了來，誰料他這一讀，卻是心服口服。

    所以如今他之所以不去人群當(dāng)中，只是覺得丟人罷了，

    可千算萬算，陶正靖都沒算到，沈伯文這個頭名解元，竟然跟自己一樣，也在這個墻角躲清靜？

    好氣，真是太氣了。

    幾人互相認(rèn)識之后，張荃這個話最多的人就沒忍住，說起了自己打聽來的，關(guān)于這次主考官的消息。

    只見他神神秘秘地開口道：“聽說咱們這次的主考官范大人，年輕的時候長得一表人才，俊逸不凡，文章也做的極好，先帝原本要把他定為狀元，但最后改成了探花，后來還將公主賜婚給他，如今琴瑟和鳴，恩愛得很。”

    沈伯文在聽到狀元改探花這一段的時候，不免想要扶額，怎么好像每個相貌俊美的探花郎，都有一段類似的傳言，至于究竟是不是真的，怕是只有當(dāng)時在殿上的人知道了罷。

    說曹cao曹cao到，就在張荃說完不久，堂上就傳來一道響亮的傳令聲。

    “范大人到！知府大人到！”

    堂下的舉子們聞聲，連忙都站起身來，等候二位大人過來。

    雖然知府是四品，而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只是五品，但一個是地方官，一個是京官，再加上這是為鄉(xiāng)試舉子們舉辦的鹿鳴宴，知府便簡單的說了幾句，就將主場讓給了范應(yīng)期，拱了拱手推開：“范大人請?！?/br>
    輪到范大人講話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收了張荃方才那番話的影響，沈伯文忍不住看向人家的相貌，這一看，倒是頭一回覺得傳言非虛。

    范大人的相貌，果然如傳言中所說的那般出眾，哪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中年，留了胡須，但依然俊逸非凡，氣質(zhì)絕佳，比他們這些年輕人，更多了幾分內(nèi)斂和儒雅。

    范應(yīng)期的話不多，皆是些勉勵之語，說得在場的大部分舉子們都一臉激動，熱血澎湃，看起來恨不得立馬就報效朝廷的模樣。

    說罷，便帶著舉子們拜了孔子，然后才叫了這次鄉(xiāng)試的前三名上前，一一對話。

    沈伯文和陶正靖，還有第三名上前行禮的時候，收獲了一大堆羨慕嫉妒的眼神。

    范應(yīng)期從后往前，將沈伯文留到了最后，輪到他的時候，他先是細(xì)細(xì)打量了他一番，隨后才道：“文章作的不錯，雖然稍顯稚嫩，但瑕不掩瑜。”

    “多謝大人?！鄙虿拿π卸Y謝過。

    “好了，去吧。”

    在這種公開場合，范應(yīng)期并沒有多說什么。

    他也是等閱卷結(jié)束，一切考場事務(wù)都塵埃落定之后，才出了考場，也是在之后，才聽說這個姓沈的舉子，師從長源縣一位姓韓的書院先生。

    直到那時，他才知道原來這人就是韓先生收的第三個弟子。

    不過隨后，他便生出了一種理應(yīng)如此的感覺，韓先生的弟子，理應(yīng)有這樣的水準(zhǔn)。

    鹿鳴宴后面的流程果然是作詩，沈伯文交了一首中規(guī)中矩，并不出彩的上去，最后選出來了三首最好的，一首是陶正靖的，一首是張荃的，還有一首的作者沈伯文并不認(rèn)識，不過看底下其他人的反應(yīng)，應(yīng)當(dāng)也是個有名氣的才子。

    ……

    好容易等到結(jié)束，沈伯文跟幾個方才認(rèn)識的舉子們一一告辭，然后登上了張荃的馬車，三人一道去往上次住的客棧，準(zhǔn)備第二日再回鄉(xiāng)。

    因而也就沒有看到，在他進(jìn)了車廂之后，打馬從車旁經(jīng)過的韓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