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路(科舉) 第25節(jié)
韓嘉和是來拜訪堂舅舅的,也就是范應期。 原來韓嘉和的母親是范家人,是范應期的族姐,二人皆出身汝陽范氏。 只不過范氏出自長房嫡支,而范應期則是偏支,父母早逝,全靠舅舅家拉扯長大,再加上自己有出息,考中了進士,而范家之中,只有范氏因緣際會,關照過幾次這個小族弟。故而范應期對家族沒什么感情,對這個族姐倒是還有幾分親情。 世家的圈子就這么大,七拐八彎的,總能扯上關系。 韓嘉和其實并不喜歡這種客套,但他只是性子傲,并不是傻子,明白禮數(shù)所致,長輩來此,應當?shù)情T拜訪。 范應期正好回府不久,聞言便去花廳見了這個自己還算關注的后輩,例行問道:“你母親可好?” “回舅舅,我離京之前,母親一切都好?!表n嘉和聞言便道。 “那邊好?!狈稇邳c了點頭,又道:“你最近功課如何?” 韓嘉和沒料到他會問自己這個,晃神了一瞬,才道:“近來三叔對我多有教導,比在京都時進步許多?!?/br> 得到了自己滿意的回答,范應期便笑了笑,看著韓嘉和,語氣輕松地同他開起了玩笑:“嘉和,你歲數(shù)也不小了,等到春闈過后,也該考慮人生大事了,有沒有看上的人家,回頭讓你母親幫你去提?” 說到這兒,他還真有些意動,自己的女兒今年十六,正是能定親的年紀,長公主前段時間還在跟自己抱怨,說他對女兒的事情不上心。 自己眼前這不正好有一個合適的人選嗎? …… 推拒了這位舅父要他留宿的好意,韓嘉和剛走出府門,天上便下起雨來。 夜半時分,長街寂寥,風雨飄搖。 他孤身一人立在屋檐下,隨風飄過來的雨絲打濕了他的袍角,他卻佇立原處,分毫未動。 今日來府城,他并未帶任何下人,因而此時也無人能幫他撐傘。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斂下長眸,緩步下了臺階,牽著馬,一步一步走入雨中。 每當碰到這樣的雨天,總會讓他回憶起幼怡離世的那日,心頭便是忍不住一痛。 都說幼時情誼最為可貴,他與她,亦是如此。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原本還以為能鴛盟締結,瓜瓞綿綿,可卻怎么都沒料到,一場急病,幼怡就去了,他不顧母親勸阻,闖了宵禁,冒著大雨在城中策馬狂奔,卻也沒來得及見到她最后一面,說上最后一句話。 她走后,他整整不吃不喝兩日,也跟著大病一場,直至母親實在看不下去,才將他罵醒。 只是從那時過后,他便極少笑了,沒有旁的女子能入眼,一心只有家族與學業(yè)。 就在他此次離京之前,母親還在同父親抱怨,話里話外的意思莫過于該替兒子定親了,她的兒子已經(jīng)為定遠侯家那個女兒守了三年了,也該差不多了,跟她相熟的夫人們一個個的都當了祖母,兒子房里還一個人都沒有,這怎么能行? 韓嘉和不想聽,亦不想定親,他明白母親定然猜到自己在外面,明著說給父親聽,實則不過是說給自己聽的罷了。 索性站在門外,吩咐丫鬟告知父母一聲,便轉身帶著書墨離開了。 馬蹄噠噠的踏在青石板路上,秋雨飄下,打濕了韓嘉和的衣衫,他卻像毫無知覺一般,一直往前走。 上次見到的那個與幼怡長得極像的女子,竟是沈伯文的meimei,他想到這里就不自覺的皺起了眉頭,想到偷偷跑去打聽她神石,而被自己趕回京都的書墨,心中更是止不住的怒意。 難道自己對幼怡的情誼在他看來,就那般膚淺,隨便一個容貌相似的女子,就能代替不成? 一個人哪怕長得再像另一個人,她們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他把幼怡當什么?把那女子又當什么? 也實在是看清了他韓嘉和。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眼前出現(xiàn)了一間客棧,廊檐上掛了兩盞燈籠,在風中微晃。 推開客棧的門,斂起那些無用的情緒,他又變回了那個恃才矜貴的京都公子。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如今這副被雨淋透了的模樣,在旁人眼中到底是什么樣的光景。 至少在正坐在客棧大堂中與兩位友人閑談的沈伯文眼中,眼中閃過一絲興味,只覺得新鮮。 他跟這位韓家少爺相識也有半月了,還是第一次看見對方這么狼狽的模樣。 不過,他也沒有上前去問候的意思,且不說他與韓嘉和的關系并不怎么熟稔,況且換位思考一下,若是自己這么狼狽的時候,定然也不想遇見認識的人,而且是并不如何親近的那種。 這些思慮只是一瞬間的事,落實到行動上,便是偏過了身子,不讓韓嘉和看見自己的正臉。 客棧掌柜的眼厲,一眼就看出眼前這位公子,身上穿得戴的,都是好東西,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到的那種,揣在袖口里的手拿出來了,走到跟前,撥開伙計親自招待,熱情的很,“客官打尖兒還是住店啊?” “有上房嗎?” 掌柜的立馬回應:“有有有,您來得可太巧了,正好還有一間上房!” 付了房錢,扔下一句送熱水上來,韓嘉和便頭也不回地上了二樓。 沈伯文這才轉回去,結果剛轉過來,張荃就調侃道:“怎么,延益可是碰見從前的冤家了?” 聽出這其中的玩笑之意,沈伯文不甚在意地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口中道:“倒不是什么冤家,只是不甚相熟的人,不方便打招呼罷了。” 隨后也打趣起來:“張兄這張口就來,莫不是對這類事已經(jīng)太熟悉了?” 張荃聞言就要開口替自己辯白,戴連元卻呵呵笑了一聲,主動掀起了好友的老底:“的確如此,延益你莫要看他如今處事周全,前些年啊,還是個一張嘴就能得罪人的能人。” 見沈伯文一臉興味,張荃連忙擺手,連連否認:“沒有這回事兒,怎會如此,連元你可不要平白污我清白啊……” 只是這否認,怎么聽著,都覺得多少有些底氣不足。 惹得另外兩人都笑了起來。 笑過之后,幾人又說起正事來。 “延益,來年的春闈,聽說邵兄也要參加?”戴連元對邵哲很是好奇,一向寡言的人都沒忍住打聽了起來。 沈伯文想到上次師兄同自己說的,便點了點頭,“下次春闈的時候,師兄應當也會去?!?/br> 戴連元聽罷,所有所思地頷首,隨后便不說話了。 他們兩個說話的時候,張荃從盤子里抓了把花生剝著吃,他一向喜歡這種東西,結果剝了還沒幾個,這倆人的話就說完了,不由得嘆了口氣,斜著眼看他們:“一個話少的碰上另一個話不多的,你們倆也是行了?!?/br> 聽他們倆說話沒意思,張荃干脆自己挑了個話題,“哎你們知不知道今天那個陶正靖?” “鄉(xiāng)試第二名?” 沈伯文挑了挑眉,這位跟自己一起坐在角落躲清靜的娃娃臉舉子,他印象頗深。 “正是。”張荃又給自己剝了個花生,搓掉外表的紅衣,露出里面白白胖胖的果仁,先放在一邊的空碟子里,準備等剝的多了再一塊兒吃,那才爽快。 “我先前幫你們打聽過了,那人據(jù)說也是個三歲能詩的讀書種子,陶家重視得很,先前也有許多人以為他能摘了這次鄉(xiāng)試的頭名,卻沒想到,半路上殺出個延益來,盡得韓先生的真?zhèn)鳎吹棺屗闪说诙??!?/br> 說著說著,他還眼含深意地往沈伯文的方向看了過去。 “的確如此。”戴連元也聽說過此人,淡淡地道。 不過自己與張荃都沒告訴過沈伯文,原本他也是奔著頭名去的,心中認定的對手只有陶正靖一人,路遇沈伯文,也只當他即便有才學,也才學有限,彼時雖互稱為友,實際上心理上卻并非平視。 不料結果卻…… 沈伯文聽完這些話,睫毛微閃,垂下眼,輕啜了一口微涼的茶水,語氣沒什么起伏,只道:“盡得真?zhèn)髡劜簧?,只是盡力不丟老師的人罷了,幸而五經(jīng)魁的文章隨榜被張貼了出來,如若不然,我這個頭名,怕是要受不少議論?!?/br> 這番話倒是說得張荃啞口無言,半晌之后,才訥訥地道了聲是。 不過他心里卻在嘀咕,怎么感覺,眼前這個沈伯文,跟從前在書院里一塊兒上課的那個人,不太一樣了呢?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他還當這人沒什么脾氣呢,方才自己想到摯友的頭名落了空,才沒忍住刺了沈伯文一句。 想的就是反正他性格溫和,應該也不會怎么樣。 沒想到自個兒居然還碰壁了。 沈伯文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心里未免遺憾,一見如故的朋友,果然沒有那么容易交到,這世上更多的,還是普通朋友。 …… 一夜過后,次日又是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好日子。 沈伯文從府城雇了長源縣的馬車,同幾位友人告辭,便回了家。 到家的時候,正趕上家里的晚飯時候,推開門進去,因為屋里太熱,干脆把桌子擺出來在院子里吃飯的一大家子人都聞聲看了過來。 沈伯文:…… “爹,娘,兒子回來了?!?/br> 還是周如玉最先反應過來,放下筷子站起身來,上前接過他手里的包袱,輕聲問道:“相公用過晚飯了嗎?” “在路上的一間面館里吃過了,你們用罷,不用管我?!?/br> 老爺子嗯了一聲,手里的碗都沒放下,“吃過就行?!?/br> 沈伯文剛想繞過他們回自個兒屋里,就聽見老爺子又發(fā)話了:“等會兒過來一趟,還有事兒要跟你商量商量?!?/br> “行,我知道了?!鄙虿臎]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 直到沈老爺子把事情說完,沈伯文就明白過來了。 原來是因為自己中了舉人,周圍也有幾個地主聞風而動,找了上來,跟沈老爺子商量,能不能把家里的一部分產(chǎn)業(yè)掛在自己名下避稅,分利好說。 沈老爺子考慮事情周全,沒有當即答應下來,只推說還要等長子從省城回來,商量一番,才能給他們答復。 “原來是這件事?!?/br> 沈伯文安靜地聽完,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沉吟了片刻,心中便有了計較。 看著沈老爺子明顯心動卻仍在糾結的神情,才道:“阿爹不必擔憂,這件事并無不可,只是還需兒子去多番打聽打聽,從中挑一家素來好名聲,沒有惡行,對待佃戶和善仁慈的主家,以免帶累了咱們家的聲譽?!?/br> “正是,正是?!鄙蚶蠣斪右宦牐策B連點頭。 他便是一直擔心這件事會影響到兒子的名聲,才遲遲沒有答應。 雖然他們家里如今在縣城買了間宅子,開了家小店,但仍舊不能說是富裕,先前他還在跟老妻算賬,長子來年去京都會試,一路上要花掉多少錢,他們家的積蓄也不知還夠不夠。 如今得了兒子的準話,這份錢財就能放心的收了,老爺子心里也松了口氣。 或許沈伯文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從他考上舉人之后,在家中的話語權,也越發(fā)重了。 第三十一章 翌日, 沈伯文起了個大早,環(huán)視了房間一圈,沒看見兒子, 才想起來玨哥兒還要上課,應當是已經(jīng)被妻子送到私塾了,女兒還沒醒, 正在自己的小床上睡得正香。 不由得失笑,自己這鄉(xiāng)試考完, 便不自覺的懈怠了,竟還沒有幾歲的兒子起得早,看來還是得抓緊時間恢復狀態(tài), 春闈也不過是在來年春天,半年時間很快就過去,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他踏出房門,碰見周如玉正端著早飯要送到正房去,瞄了一眼,似乎是地瓜粥和咸鴨蛋還有一碟子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