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想了想，對長孫愉愉道：“縣主請移步這邊?！?/br>
    長孫愉愉往前走了兩步，站到了陸行的身邊，但見他指著那畫上的奇石道：“你看這兒，這個(gè)石頭和紙張的紋理，我每一次撕都是順著紋理來的，在另一處紋理處結(jié)束，這樣以后再貼上時(shí)，才不至于影響原畫的紋理，看起來才不會有突兀感。”

    說得挺高深的，而長孫愉愉需要很仔細(xì)很仔細(xì)地去分辨，才能略微感受到陸行所謂的紋理是什么，一旦感受到，她就心生敬畏之心了。

    這，也太費(fèi)眼睛了吧？著實(shí)是太難了，修復(fù)個(gè)畫！

    次日長孫愉愉依舊到了陸家，還帶了一大疊上好的宣紙，陸行繼續(xù)他的撕撕抹抹的事兒，長孫愉愉就在一邊繼續(xù)練習(xí)給紙揭層。

    她原先是不懂陸行怎么每次都抹一點(diǎn)兒那雪泥，現(xiàn)在知道他是在顧忌紋理，可她揭白紙卻沒這個(gè)顧慮，所以比昨日卻就進(jìn)步許多了，到天色暗下來之后，她甚至能完整揭開一張尺余寬的宣紙了。

    在成功揭開第一張時(shí)，長孫愉愉沒忍住地低呼了出來，瞥眼去看陸行，他卻還完全專注地看著畫，只是眉頭不自主地蹙了蹙，嫌棄長孫愉愉打擾他。

    長孫愉愉噘噘嘴，但心里還是覺得很有成就感很高興，自得其樂地低聲哼起了曲子來，繼續(xù)揭第二張。

    眼瞧著陸行今日的修復(fù)要近尾聲了，長孫愉愉趁他不注意，手腳麻利地將她剩下那些宣紙盡量無聲地放到了陸行平日放宣紙的地方疊在一塊兒。她剩下的宣紙可還有十來張，足以彌補(bǔ)她昨日毀掉的陸行的那些。她可不是占人便宜的人。

    她只當(dāng)陸行什么都不知道，殊不知陸行只當(dāng)她明日還要來撕紙，所以才放在這兒的。

    修復(fù)畫是個(gè)異?？菰镉仲M(fèi)神的事兒，長孫愉愉接著好幾日都去了陸家，每天都帶一疊宣紙，都偷偷地塞陸行的宣紙堆里。

    不過這日一起床天氣就不好，黑沉沉的，眼瞧著是可能要下大雪的征兆。

    長孫愉愉自然沒去陸家，因?yàn)殛懶姓f過修復(fù)畫得天色好才行，但她之所以那么篤定卻還是因?yàn)殛懶械男P泉石特地跑來公主府稟明了，他家公子說今日不修復(fù)畫的。

    誰知到了陸行下職時(shí)分，陸家那老蒼頭青老和廚娘傅婆卻是伸長了脖子等到點(diǎn)燈，也沒等著人。

    用飯時(shí)傅婆道：“今兒小縣主怎么沒來??？”

    第61章

    “是啊, 她日日都來的?！鼻嗬虾茏匀坏亟釉挼?。

    兩人說完之后都不由自主地望向陸行。

    陸行慢慢地咀嚼著嘴里的飯，吞咽下去才道：“她每日里事兒也多，不來很正常。”

    泉石卻在一旁道：“是我上公主府去跟縣主說了一聲, 今早我問公子，他說天氣不好今兒不動手修復(fù)畫，我怕縣主白跑一趟所以去說了一聲兒?！?/br>
    他話音剛落, 其他三人齊刷刷地都朝他看了過去。

    泉石有些忐忑地道：“我做錯了？”

    陸行搖了搖頭, 重新端起飯碗, “做得挺好?！比缓筠D(zhuǎn)頭繼續(xù)吃他的青菜豆腐。

    傅婆卻擱下筷子嘆了口氣地道：“哎，吃慣了小縣主她們每日帶來的新鮮羊rou, 市集上賣的都入不了口了。說是公主府的羊乃從關(guān)外一路趕過來的，到了京郊還得喝一個(gè)月的玉秀山的泉水去腥，這才能宰殺。公主府到了秋冬季, 每日都要?dú)⒁活^, 晉陽公主就只喜歡吃那黃瓜條，余下的羊rou就便宜了其他人，公子給縣主修復(fù)畫，咱們也跟著享受了那上等的羊rou，真是鮮吶, 一點(diǎn)兒膻味沒有?！?/br>
    泉石恍然大悟地道：“原來如此啊，我說怎么這幾日天天有rou吃, 還那么香?！倍裉靺s只有青菜豆腐。

    青老也不無惋惜地道：“不止羊rou, 冬日里就沒個(gè)新鮮菜蔬, 公主府卻是有洞子貨, 水靈靈的美人蘿卜, 甜滋滋的大白菜, 青嫩嫩的菠菜都有, 可算是讓我冬天不那么上火了?！?/br>
    泉石懊惱地“啊”了一聲，滿懷歉意地?fù)狭藫虾竽X勺道：“我說怎么這個(gè)季節(jié)居然還有菠菜，原來如此啊?！?/br>
    “你難道沒覺得這屋子里亮了許多？”傅婆又問。

    泉石猛地點(diǎn)頭。

    “都是小縣主她們送來的蠟燭，寶燭坊的蠟，經(jīng)燒又不起黑煙，火芯子也不知怎么做的，亮的光就是比其他蠟燭好?！备灯诺?，“如此我在燈下做點(diǎn)兒針線都不覺得傷眼了。只可惜寶燭坊的蠟燭都不對外賣，光是供應(yīng)勛貴都做不贏呢?！?/br>
    “哎，人年紀(jì)大了就怕冷，睡覺的時(shí)候屋里總要點(diǎn)火盆，外頭的碳火煙氣太重，還得是特供宮里用的紅羅炭、銀絲炭燒得好。我用了縣主送的，第二天起來也不咳嗽了?！鼻嗬习β晣@氣地道。

    泉石聽完求饒道：“爺爺、婆婆你倆位可饒了我吧，我以后再不敢了。”

    傅婆瞪了泉石一眼，“你這是瞧上縣主身邊那冬柚了吧？這么殷勤跑去傳話，有貓膩?！?/br>
    泉石立即啞巴了，臉紅耳赤地說不出話。

    “那可是個(gè)小妖精，你怕是拿不住?！鼻嗬虾眯膭竦馈?/br>
    “那是縣主的貼身侍女，我哪兒敢肖想？”泉石苦笑，說是這樣說，但他腦門上卻已經(jīng)刻了“我就在肖想”幾個(gè)大字。

    傅婆瞥了一眼陸行，意味深長地道：“那也不一定不行?！?/br>
    這些人說話的時(shí)候，陸行只當(dāng)什么都沒聽見，一味地夾菜吃飯，說到這兒時(shí)，他已經(jīng)放下了碗筷，“我吃好了?！?/br>
    話音剛落，卻不知誰敲響了院子的門。

    “這么晚了會是誰啊？”青老自言自語道，說著已經(jīng)起了身拖著有些瘸的腿往院門走去。

    他再回來時(shí)，臉上掛滿了笑容，“是縣主說這兩日怕是有大雪，擔(dān)心我們碳火不夠用，所以差人送了兩筐來，哦，對了，還送了十包蠟燭，并一筐菜蔬和羊rou，說是下雪路滑，叫咱們別上街去買?！?/br>
    “瞧瞧?！备灯乓残Τ隽艘荒樀陌玉薜?，“這做派，真不愧是縣主。難得人又善心，不怪老天爺那么偏愛她，讓她生得跟天仙似的，不然人間哪里能有那種絕色啊?！?/br>
    青老十分配合地道：“如今天仙落到了咱們院子里，真真是蓬蓽生輝啊，就不知這天仙能留多久?！?/br>
    “那就看公子修復(fù)畫的快慢了?！备灯诺?，“還是慢些好，慢工出細(xì)活兒，整個(gè)冬天都有羊rou吃那才美呢?！?/br>
    這回輪到陸行求饒了，“我可是定了親的人?！?/br>
    傅婆立即道：“咱們這是說小縣主呢，關(guān)公子定親不定親什么事兒??？再說了，定了親的人也沒有把自己定親的事兒天天掛在嘴上說的，好像不是在提醒別人，反而是在提醒他自己?！?/br>
    青老同情地看向陸行道：“這女人，不管是十八還是八十，那嘴巴都不饒人?！?/br>
    “你說誰八十了？”傅婆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瞪向青老。

    如此一屋子三個(gè)男人都算是求饒了一遍。

    待雪霽天晴，已經(jīng)是三日后了，早起一看到朝霞，泉石就歡呼了一聲，連帶著灑掃庭院都干得分外有勁兒，原本這是青老的活兒，但他今日搶著干了。

    傅婆拿了一桿旱煙袋在旁邊一邊抽一邊看泉石干活兒，看他仔仔細(xì)細(xì)把一張椅子顛來倒去地擦拭，她敲了敲煙灰，“跟你說了，冬柚就是個(gè)妖精，你做的這事兒她未必看得到，就算看得到也沒你的事兒。她那樣的人，鐵定是晉陽公主養(yǎng)出來給小縣主當(dāng)陪嫁的，將來要被‘縣馬’收房的。”傅婆覺得公主的男人是駙馬，那縣主的男人肯定就是縣馬了。

    泉石臉上的興奮勁兒斂了去，卻還是不停地擦椅子。久久之后他才憋出一句，“那萬一縣馬他不納妾呢？”

    “天下不納妾的男人有幾個(gè)？你以為人人都是陸家的男子？”傅婆掃了眼在院子里練功的陸行。

    陸行只當(dāng)是什么都沒聽見。

    早飯人人碗里多了只白水煮蛋。

    傅婆道：“這是昨兒個(gè)小縣主讓人送來的，說是用的南邊兒鹽商的法子喂出來，把人參、當(dāng)歸、白術(shù)、大棗磨成粉當(dāng)飼料喂給雞吃，這雞子一個(gè)得一兩銀子呢。”

    “呀，那這雞比多少人都吃得好了?！比犕昶炔患按貏兞艘粋€(gè)，囫圇吞棗似地吞了下去，“唔，沒嘗出味兒?！?/br>
    “怎么我看你給公子準(zhǔn)備的早飯里沒有蛋呢？”青老問。

    “他不能再補(bǔ)了，本來就要流鼻血了，再補(bǔ)就得丟丑了?！备灯诺馈?/br>
    青老點(diǎn)點(diǎn)頭，泉石卻是一臉的為難，似乎想把剛吃下去的雞子給吐出來，他其實(shí)也不用補(bǔ)的。

    陸行卻依舊面容從容，傅婆的揶揄似乎對他完全不起作用。

    午后長孫愉愉自然又到了陸府，自然又帶了一疊上好的宣紙，撕著玩兒。

    不過今日陸行卻不撕畫了，修復(fù)已經(jīng)到了下一個(gè)階段。

    被長孫愉愉撕壞的那一角，有一小塊黏在了底層上，所以才撕破了，那一小塊兒紙已經(jīng)被陸行單獨(dú)揭了下來，放在了一邊兒。

    長孫愉愉好奇地看著陸行磨墨、兌水，然后用筆在一旁試了試，似乎不滿意那顏色，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滴水，再次試了試色。

    結(jié)果最后整個(gè)色似乎又淺了，陸行重新取了個(gè)干凈的碟子盛墨汁，又把剛才的動作重新做了一遍，如此反復(fù)，一直到第六次上頭似乎才滿意。

    長孫愉愉挨個(gè)兒地把陸行調(diào)制的墨碟里的墨汁在宣紙上試了試，對她而言完全看不出其中的差別來，也不知道陸行在講究什么。她將幾張紙拿到陽光下細(xì)細(xì)看，也幾乎看不出區(qū)別，即便是有，長孫愉愉都有些分辨不清，是真的有區(qū)別，還是只是自己以為有區(qū)別。

    調(diào)好墨汁之后，長孫愉愉見陸行將畫筆在墨汁里沾了沾，又往旁邊的白紙上試了試色，在硯臺邊上抿了抿，提筆在揭開的第二層紙上做起畫來。

    在他落筆的那一刻，長孫愉愉的整顆心都提了起來，她沒想到陸行說動手就動手，絲毫遲疑都沒有的，要知道他落筆的可是谷蒼山的真跡啊！

    他這筆落下去，哪怕只是畫的底層，可也是讓這幅畫不再能完全稱為谷蒼山的畫了。這一刻長孫愉愉不是不后悔的，當(dāng)初是不是該選擇第一條路，那樣谷蒼山的話至少還是純粹的谷蒼山的畫，雖然有些瑕疵。

    不過此刻開弓沒有回頭箭，想阻止也沒法開口了。

    長孫愉愉屏住呼吸地看著陸行指尖的筆，他落筆落得毫無規(guī)律，完全看不出他是想干什么，長孫愉愉忍不住地雙手合十在了胸前，只能祈求他別徹底毀了這幅畫才好。

    正提心吊膽呢，院門處卻傳來了動靜兒，長孫愉愉蹙了蹙眉，直想發(fā)火。這誰啊，如此沒有眼色，這等時(shí)候上門來打擾。還有就是陸行這院子也太小了，院門開開關(guān)關(guān)的多影響人吶。

    要不是知道陸行肯定不會接受，長孫愉愉都想直接送他一座宅子了，好歹是救過她的命不是？

    盧長鈞萬萬沒料到會在陸行的院子里見著華寧縣主，他當(dāng)時(shí)就愣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手腳也是無措。

    陸行那邊兒卻是擱下筆，對著外頭道：“是長鈞啊，你先去堂屋里坐坐喝杯茶，我稍后過來?！睕]見他提高嗓門，但外頭卻聽得清清楚楚。

    “好，九哥你忙你的?！北R長鈞嘴上雖然說這這樣的話，但腳下卻是邁步進(jìn)了書房。他實(shí)在是弄不懂眼前是個(gè)什么情形，心下好奇，又有些要等著陸行解釋的意思。

    華寧縣主怎么會在他的書房里？

    但陸行已經(jīng)重新低下了頭，顯然沒有解釋的意愿，而華寧縣主則是站在一旁專注地看著他，這讓盧長鈞心里有些別扭。

    那日前去公主府，他已經(jīng)知曉背后的意思了。其實(shí)就是初次相看，從那以后他就盼著能有后續(xù)的事兒，可等了許久也不再有動靜兒，卻不想今日居然碰上了華寧縣主。

    “縣主怎么會在這兒呢？”盧長鈞看向長孫愉愉低聲道。

    長孫愉愉還沒反應(yīng)，陸行卻掃了她一眼。長孫愉愉立即就明白他的意思了，這是讓自己出去應(yīng)酬盧長鈞，別打擾他修復(fù)畫。

    長孫愉愉只好不情不愿地往門口挪去，她走了出去，盧長鈞自然跟了過去。

    “我是請陸修撰幫我修復(fù)一幅畫，所以才過來這邊的。真是好巧，盧世兄也認(rèn)識陸修撰么？”長孫愉愉撐起禮貌的笑容道。

    “哦，原來如此啊?！痹掚m如此，但盧長鈞的心里還是別扭，這孤男寡女的總是叫人產(chǎn)生疑慮。

    “是我來得不巧了，九哥作畫時(shí)最不喜歡人打擾，只是我卻不知道他還會修復(fù)畫?！北R長鈞道，“只不知是什么畫，竟然要勞動縣主的大駕親自來督促？”

    “是谷蒼山的畫?！遍L孫愉愉道。

    “哦，難怪了?？h主喜歡谷蒼山的畫？”盧長鈞精神一振，他于畫道也頗有研究，借此正好和華寧縣主攀談幾句。

    長孫愉愉點(diǎn)點(diǎn)頭，只覺得這人話怎么那么多。而且他還沒說他來這兒干什么的呢。

    “我家里也收藏了一幅谷蒼山的《賞雪行樂圖》?！北R長鈞道。

    呵呵，這是跟她顯擺么？“淮州盧家傳承幾百年，自然收藏了不少畫作?！遍L孫愉愉笑著道。

    第62章

    盧長鈞以為長孫愉愉此時(shí)真對書畫感興趣, 接著又道：“谷蒼山和家高曾祖是好友，所以家里才收藏了一幅。”

    淮州世家也的確值得夸耀。這讓長孫愉愉忽地響起了她娘說的話，她們這些皇室勛貴其實(shí)才是無根之萍, 甚至也可稱為暴發(fā)戶。她和她娘的收藏也不過是這幾十年的事兒，自然比不得盧家，以及陸家。

    長孫愉愉覺得陸行也有這種名為謙虛實(shí)則炫耀的毛病, 只是盧長鈞是主動說, 陸行卻是要別人逼著他才肯說, 但那副矜傲樣卻更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