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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章吉 第44節(jié)

    其后盧長鈞繼續(xù)喋喋不休,他以為長孫愉愉喜歡談?wù)摦? 就把前頭五百年的大畫家都歷數(shù)了一遍,誰知后者只是出于禮節(jié),且看在她娘和蘭夫人是好友的份上才一直耐心聽著的。

    盧長鈞卻是絲毫沒察覺長孫愉愉的不耐, 大概是她隱藏得太好了, 他只恨不能可以和長孫愉愉這樣天長地久地聊下去才好,時不時能看一眼她秀美絕倫的側(cè)顏,他就覺得天下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兒了。

    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照映在長孫愉愉的側(cè)臉上,為她增添了幾分瑰麗之色, 看得盧長鈞都舍不得挪開眼了,但這是在陸家, 他不能失禮, 只能強忍著將眼睛撇開。

    陸行這日結(jié)束得比平日早, 長孫愉愉見他走進堂屋時, 不由有些吃驚, “今日怎么這么早?”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其實還挺亮的。

    “長鈞來了總不能讓他久等?!标懶械?。

    長孫愉愉這就下心里就更討厭盧長鈞了, 知不知道她趕時間啊,這是要送給她娘親的壽禮,一點兒眼力勁兒都沒有。

    長孫愉愉走時,盧長鈞這個客人卻是代替陸行這主人一路將長孫愉愉送到巷口這才轉(zhuǎn)回來。

    到家沒多久,長孫愉愉就被叫到了晉陽公主面前。

    “聽說你今日去陸修撰家碰到盧長鈞了,還相談甚歡?”晉陽公主很高興地問道。

    “才不是呢,我是強忍著聽他說話的,一個大男人,喋喋不休的?!遍L孫愉愉道。

    “胡說,他那是為了多跟你待一會兒,平日里可是沉默寡言的君子。”晉陽公主道。

    “是不是君子卻不是幾句話能看出來的。”長孫愉愉反駁道。

    “是啊,所以你們多相處相處才好。雖說婚姻之事,父母之言,但娘親還是希望你能嫁個喜歡的,如此才能夫妻和睦?!睍x陽公主道,“對了,后日你就別出門了,家里有客人?!?/br>
    長孫愉愉點了點頭,但轉(zhuǎn)頭就叫人去打聽晉陽公主的客人是誰去了。結(jié)果也不出她所料,又是許久不見上門的“老朋友”,也恰好還有未成婚的子嗣。長孫愉愉打定了主意,她還得往陸家去“避難”。

    如此想著,長孫愉愉覺得陸行修復(fù)畫修復(fù)得慢,其實也不是沒好處的了。

    只是這日長孫愉愉到陸家,陸行還沒回來,盧長鈞卻是一副久等的樣子,她當時就想沉下臉的,但畢竟是在外做客,卻不能如此無禮,否則傳出去她華寧縣主的名聲就不好聽了。

    然而這一忍就又是一日,陸行今兒怎么修復(fù)畫的,長孫愉愉則完全沒看到了,偏盧長鈞卻是一點兒不知趣地非要纏著她說話。

    長孫愉愉好幾次都想發(fā)火轟他走,但又怕陸行撂挑子,畢竟他們才是親戚。

    次日長孫愉愉應(yīng)付完自己娘親的客人,腮幫子都笑酸了,好容易才找了借口溜到了陸家,盧長鈞卻又在。

    長孫愉愉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少不得對盧長鈞道:“盧世兄,實不相瞞,我來陸修撰府上,其實是想偷師學藝,看看他是如何修復(fù)古畫的,不曾想?yún)s妨礙了盧世兄與陸修撰說話,只是家母的壽辰將到,我想著趕緊修復(fù)好這畫討她歡心,所以還請盧世兄原諒,可否改日陸修撰修復(fù)好了這畫再請你移步過來?如此華寧當感激不盡。”

    長孫愉愉這話說得是一點兒也不委婉了,盧長鈞聽懂了后面的意思,臉立時漲得通紅,有些羞愧地說了聲抱歉,尋了個借口便離開了陸家。

    長孫愉愉松了口氣,可算是清凈了。她輕手輕腳地走進陸行的書房,見他正將那一小塊當初被撕爛的畫紙用小竹夾輕輕地放回畫紙上。

    長孫愉愉湊上前去瞧,只見放回去后,畫紙上有個很明顯的邊沿凸顯,若是這就叫修復(fù),那長孫愉愉真想要揍陸行一頓。

    只是這人似乎察覺了她的心思,但聽他道:“畫還得處理一下?!?/br>
    “哦。”長孫愉愉點了點頭。

    “長鈞走了?”陸行問。

    “嗯,他說他突然想起來有點兒事,改日再來拜訪你?!遍L孫愉愉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道。

    陸行抬頭道:“難道不是你攆走的?”

    “怎么可能?他是你的客人,我怎么可能無禮地攆走你的客人?!遍L孫愉愉仗著她跟盧長鈞說話時只有她自己的人在旁邊,所以撒謊簡直眼睛都不眨的。

    只是她卻不知,晚上陸家用飯時,傅婆捏著嗓子學長孫愉愉道:“盧世兄,實不相瞞……”

    “嘖嘖,真是可憐,這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鼻嗬系馈?/br>
    “盧公子那是當局者迷,我在一旁看著都知道華寧縣主是一直在忍耐他?!比遄斓?。

    “喲,那你這當局者知不知道你也是迷?”傅婆戳人心肝兒地道。

    “我知道,可但凡能為冬柚姑娘做點兒事兒,我心里就開心,我也沒想著她能看上我。”泉石道。

    “你想為她做事可以,但不要把家里的事情說給她聽?!标懶蟹畔峦肟觊_口道。這頓飯的功夫他還是第一次開口,前頭都是任由傅婆和青老說笑的。

    “公子放心吧,我嘴巴可嚴了?!比ζ鹦靥诺?。

    但在座的沒一個人相信他。

    修復(fù)畫已經(jīng)接近了尾聲,按說長孫愉愉最不該缺席才是,誰知第二天陸行卻沒見著她,第三天如此,第四天還是如此,華寧縣主就好似突然從這世上消失了一般,但公主府的好東西卻還是每日都往陸家送。

    因為有長孫愉愉當監(jiān)工,陸行已經(jīng)許久沒出門應(yīng)酬了,這日好容易修復(fù)好了畫,自然再沒借口推脫應(yīng)酬,只得出門。

    不是大飯局,而是在燈籠街一家賣燒羊rou的小店里。店鋪很小,僅能緊湊地擺下四張小方桌,門口設(shè)灶臺,架著一口大鍋,里頭正是熱氣騰騰的燒羊rou,大冬日的光是聞著就覺得暖和。

    對門買個燒餅,夾著燒羊rou吃那真是無比享受,如是不夠再在隔壁買完面條,把剩下的燒羊rou湯汁和碎rou澆在上頭,那吃起來真是唏哩呼嚕。

    陸行個子高,需要低頭才能走進燒羊rou鋪,里頭一個穿著青布棉袍的黑臉書生朝陸行招了招手,“行止,這兒?!?/br>
    那書生乃是陸行的世兄鐘子奇,如今任刑科給事中,跟翰林一樣也是個一清二白的衙門,因此只能約在這種門臉兒都熏得黑不溜秋的小店內(nèi)。

    陸行和鐘子奇坐下后,叫了一碗燒羊rou,并一碟鹵羊頭rou,一壺燒酒,又在對門兒拿了十個燒餅。

    鐘子奇用燒餅夾了燒羊rou,一口就咬掉了一半的燒餅,“還是這兒的燒羊rou夠味兒。”

    陸行笑了笑,也拿了個燒餅開始夾燒羊rou。的確,別看這兒門臉小,但整個京城做羊rou的這兒絕對排得進前五。

    一口氣吃了五個燒餅之后,鐘子奇給自己倒了一盅燒酒,這才開口道:“今日找行止你,是想請你替我拿拿主意?!?/br>
    陸行點點頭。

    “晉陽公主府最近杖殺了一名下人的事兒你知道不知道?”鐘子奇問。

    陸行搖搖頭,他最近受谷蒼山的畫所累,日日關(guān)在家中,消息難免就沒那么靈通。

    “平山先生讓我們聯(lián)名上書彈劾晉陽公主,濫殺無辜。”鐘子奇搓了搓手道。

    “的確該彈劾?!标懶械?,本朝哪怕是府中仆人,也沒有杖殺的道理。

    鐘子奇笑了笑,“嘿嘿,彈劾是要彈劾的,但你也知道晉陽公主乃是炙手可熱的勛貴,皇上對他這個早年守寡的meimei最是疼惜,彈劾了根本沒用?!?/br>
    鐘子奇這話可不是亂說的,這些年彈劾晉陽公主的折子可不少,但都不見皇帝有任何反應(yīng),甚至還懲處一些彈劾之人,以表明態(tài)度。

    “行止兄,你可知道,這已經(jīng)不是晉陽公主府第一次杖殺下人了,前些年還杖殺了兩名廚娘,這回這個又是廚娘?!辩娮悠嬉砸环N神秘兮兮的聲音道。

    “廚娘?”陸行疑惑道,三次都是廚娘,的確叫人詫異。

    鐘子奇壓低了聲音道:“可不是么,你道是為什么?”

    陸行不答,他知道鐘子奇也沒指望他能答出來,后者只是習慣性賣關(guān)子。

    “晉陽公主的掌上明珠華寧縣主你是知道的吧?就為了她。聽說是廚娘手上不干凈,害得華寧縣主生了病,這才杖殺的,就這會兒太醫(yī)還跟流水一樣地往公主府去呢,就為著那華寧縣主?!辩娮悠娴?,“這華寧縣主在皇上面前比正兒八經(jīng)的公主還得寵,平山先生這次讓咱們聯(lián)名上書估計也是白忙活一場,反而還惹人嫌?!?/br>
    說來說去鐘子奇就是不愿意聯(lián)名上書,其外就沒什么干貨了。但其實鐘子奇是肯定要聯(lián)名上書的,畢竟平山先生乃是他的直接上司。他之所以找陸行“拿主意”,說白了更像是傳消息。

    吃完十個燒餅,鐘子奇又打包了十個回去給他妻、兒,帳自然是陸行結(jié)的。

    陸行倒沒覺得鐘子奇猥瑣,他知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難處,鐘子奇一個給事中窮得叮當響,自然不想陪他的上司一同倒霉,可他又不得不上書,這就是想托陸行幫他在晉陽公主面前說個情。

    其實即便聯(lián)名上書,晉陽公主又豈會留意到區(qū)區(qū)一個鐘子奇,若陸行真幫他說話了,反而能讓晉陽公主對一個小小的給事中上心。這也是鐘子奇的意愿。

    陸行嘆了口氣,顯然是他幫長孫愉愉修復(fù)畫的事情讓人知道了,以為他和晉陽公主府關(guān)系近,鐘子奇才來找他的。他有些頭疼地以指甲蓋兒刮了刮眉頭。

    第63章

    接下來的很長時間, 長孫愉愉的馬車再沒出現(xiàn)在陸家的巷子里,連那日日送rou送菜的仆從也再沒見著。

    泉石是伸長了脖子盼啊盼,也盼不來冬柚的身影。

    傅婆叼著旱煙桿道:“這也太是市儈了吧, 畫修復(fù)好了,人就不見了。”

    “斷沒有這樣的道理,公子畫還沒修復(fù)完, 縣主就沒來了, 可見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兒?!?/br>
    泉石尋著陸行沒事兒的這日機會, 私下去了公主府,回來就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縣主是病了,喜杏兒說縣主病得太厲害了,晉陽公主沒法子, 只能把她帶到山里去找老和尚救治去了。府里都沒人, 自然也沒人顧得上咱們了?!?/br>
    傅婆嘆道:“哎,真是人無完人啊,小縣主什么都好,就是那身子骨,太飄了, 普通人可留不住啊?!?/br>
    留不住的小縣主再出現(xiàn)在陸家已經(jīng)是臘月的事兒了,這畫自然沒趕上晉陽公主的壽辰, 因為她壓根兒就沒辦, 長孫愉愉病成那樣, 她哪有心思過壽啊。

    長孫愉愉明顯地瘦了, 臉頰上那一絲嬰兒肥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 本來就雪白的肌膚, 如今更添了一層透明的冰冷。

    因為瘦而越發(fā)顯大的眼睛, 眼下有一絲淤色,顯示著她的大病初愈。那楚楚弱弱之風,簡直能讓世上最鐵石心腸之人也為之動容。

    更何況她還帶了一大車rou、蔬,另專門拉了一車冬日用的碳火來,傅婆和青老怎能不愛這位小縣主。見長孫愉愉進來忙地就讓座、上茶,雖然小縣主從沒沾過陸家一點兒水、米。

    “婆婆,陸修撰今日不在么?他什么時候回來???”長孫愉愉甜甜地朝傅婆笑道。

    “縣主放心,我讓青老頭去找他,肯定很快就回來了?!备灯诺馈?/br>
    果不其然,青老出馬,陸行在天黑之前就進了門。

    “陸修撰,聽說畫修復(fù)好了,你送畫到我家,我和娘親都不在,下人也不敢收,真是麻煩你跑一趟了。”長孫愉愉道。

    陸行沒多的話說,直接將長孫愉愉引進了書房,把已經(jīng)裝裱好的《峭石新篁圖》交給了長孫愉愉。

    長孫愉愉本來沒太抱期望的,畢竟那時候看著陸行動筆,在她心里就已經(jīng)覺得陸行是在毀壞這幅畫了,因此也沒急著來取畫,此刻展圖一看,卻是……

    愣住了。

    她的視線掃向峭石處,完全看不出一絲一毫的修復(fù)痕跡,整個峭石也渾然天成,似乎完全是出自谷蒼山之手。如果不是十分熟悉這幅畫,長孫愉愉甚至會看不出任何差異來。

    但差異當然是有的。

    整個峭石上多了一條石紋,那石紋應(yīng)當正是當初的撕裂處,陸行就著那痕跡,以顏色之深淺變化模糊了撕裂的痕跡。

    然則這條石紋絲毫沒有突兀之感,甚至你仔細去品,反而覺得多出這一條,更能顯出峭石之嶙峋。若非是長孫愉愉對原來的畫的模樣記憶深刻,此刻看到這幅畫時,是絕對看不出曾經(jīng)有撕開過的跡象的。

    陸行將另一個卷軸遞給了長孫愉愉,長孫愉愉疑惑地接過來,“這是什么?”

    “就是我臨摹的那幅圖,修復(fù)之前的這幅畫,終究是改了谷蒼山的畫,好歹得留下它曾經(jīng)的模樣?!标懶袊@了口氣。

    長孫愉愉是見過這幅畫的,只是當時沒有裝裱,如今卻裱好了,畫角還有陸行的落款和鈐印,“摹峭石新篁圖”。

    長孫愉愉仔仔細細地對比了一下兩幅圖,以及被修復(fù)的那塊奇石,長孫愉愉是真覺得那新添加的石紋簡直是神來之筆。

    她心底雖有許多贊嘆的話,然而一對上陸行那張淡定的臉就說不出來了。反正她贊他,他也是那幅死樣子,好似瞧不上她的稱贊一般,長孫愉愉于是決定不浪費太多的唇舌。

    “陸修撰。”長孫愉愉轉(zhuǎn)身看向陸行,滿眼真誠地道:“谷蒼山的畫本是價值不菲,可如今加上你的修復(fù),我覺得更能價值百倍,因為它一幅畫身上集中了兩種至極的技藝,實在是讓人嘆為觀止?!?/br>
    陸行沒說話,只看著長孫愉愉,似乎在判斷她是真心還是假意。

    長孫愉愉自然是真誠的,她最佩服的就是真正有能耐的人,而陸行的確給了她莫大的驚喜。她朝陸行鞠了一躬,“陸修撰,以前我對你多有冒犯,還請你大人不記小人過?!?/br>
    不出長孫愉愉的意料,陸行的臉上果然并沒露出什么喜色,他這種人講究勝不驕敗不餒,長孫愉愉是知道的,可贊揚這種人實在太沒有意思了。

    泉石和傅婆就站在書房對面的廂房看著這一幕,他道:“婆婆你快看,公子連縣主都給折服了。”

    哪知傅婆卻是長嘆一聲,緩緩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