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jiān)小食堂 第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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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右側(cè)是干煸豆角,綠色的豆角被炒得油光滑亮,最外層皺成虎皮狀,其中夾雜紅彤彤的干辣椒,以及零碎的花椒粒,紅綠相間。 食案正中央擺有一盤糖醋排骨,琥珀色的豚rou排骨堆放在盤中,上頭還粘連零零散散的白芝麻,略黏稠的醬汁緩慢滑落。 而左側(cè)的碗里,湯底用的清雞湯,面片做成內(nèi)厚外薄的五瓣花朵模樣,每一片的“花瓣”上頭經(jīng)絡(luò)清晰可見,“花瓣”邊緣處在雞湯中顯出半透明狀,一片片漂浮在碗中,另有薄薄一層的清透雞油相襯,仿若繪在紙卷上的梅花盛景圖。 單看“顏色”,此三道吃食已是十分誘人,而撲鼻而來的香氣,即便是嘗遍美味珍饈、久浸庖廚的魏詢,也不禁咽了咽口水,習(xí)慣性地伸手去拿食案上的木筷。 然而身側(cè)卻傳來一聲重重的咳嗽,其中滿是提醒意味。 受到美食誘惑的魏詢詫異望去,撞入姜老頭意有所指的目光。 ‘等會兒無論她端來什么吃食,我是一筷子都不想嘗,你且自己受著吧!’ 方才他自己信誓旦旦說出口的一番話,聲音響亮,言猶在耳。 魏詢:“……” 他頓時覺得手中的筷子吧,有些燙手。 第6章 干煸豆角、梅花湯餅 孟桑抱著木托盤立于一側(cè),本是等著這位負(fù)責(zé)考校的魏老評價菜肴,然而她眼睜睜看著面容嚴(yán)肅的魏老執(zhí)起木筷,在空中舉了半天,幾度起伏,卻不曾落下。 遲疑片刻,孟桑忍不住問:“是菜式看著不合魏老口味?不若,兒再去做新的來?” 此問一出,她就看見魏老神色反復(fù)變化,嘴唇開開合合,似有千言萬語,又硬是不出聲。 最后,魏老舉了半天的右手終是落下,其右手輕飄飄地停在木筷上頭,不曾移開,也不曉得是何意圖。 這一番動作下來,反倒叫孟桑愈發(fā)困惑,不知要不要再開口詢問。 莫非是這三道菜做得太差,光瞧著便讓人難以興起進(jìn)食的欲.望? 可是她的手藝有幾斤幾兩,自身還是清楚的,且今日不曾發(fā)揮失常,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如此啊…… 食案旁,姜老頭倒是十分清楚這位老友在想些什么,強(qiáng)忍著笑意,緩聲道:“桑娘,你先回后廚罷,過會兒我讓素素去喚你?!?/br> 孟桑眨了眨雙眼,雖然萬分莫名,但還是聽話退下了。 待食案周遭僅剩下魏詢二人,姜老頭自顧自地夾起一塊糖醋排骨,好生品鑒了一番老友那青白交加的尷尬神色,嘖嘖道:“這豚rou燉得極好,緊致卻不干柴……上上之作!” 兩人多年交情,姜老頭難得露出不穩(wěn)重的揶揄之色:“魏老兒,當(dāng)真不嘗嘗?左右呢,我是不會笑話你出爾反爾的?!?/br> 聞言,魏詢老臉黑成爐炭。 這姜老頭!明明是特意將孟小娘子支開,幫他顧全了臉面,偏偏一張老嘴忒厲害,非說些不中聽的話來刺人。 魏詢只當(dāng)聽不見這些,默不作聲地拿起筷子夾菜。 先觀其色,醬色鮮亮;再聞其味,酸甜味濃郁,使得人不禁口生津液;最后送入口中,閉眼細(xì)品。 只需要牙齒稍稍用力一咬一吮,瘦rou便從骨頭上脫離下來。rou香味混著醬汁在唇齒間炸開,摻雜隱約酒香味,充盈了整個口腔。即便是那脆骨,也燉到酥香可口,嚼起來不僅不費(fèi)勁,還覺得上.癮。 酸甜醬汁收得恰到好處,仿佛將整道菜式的精華都融于其中,使人胃口大開。真恨不得配上一碗白飯,爽快澆上去再拌勻,想必用完一整碗都不是什么難事。 單這一道菜,就體現(xiàn)出了庖廚對紅案的功底,絕非尋常廚子可比。 一想到此菜出自年紀(jì)輕輕的孟桑之手,方才還不待見對方的魏詢默然,雖然嘴上不說,但心中已是隱隱認(rèn)可了對方的庖廚技藝。 左右一道菜是吃,再吃些別的,內(nèi)心的負(fù)擔(dān)也不會再加重多少。 一貫板正嚴(yán)肅的魏詢舍了老臉,權(quán)當(dāng)瞧不見姜老頭的戲謔神色,破罐子破摔一般,又將筷子伸向別的菜肴。 干煸豇豆,咸香與辣椒的霸道氣味撲面而來,擺明了又是一道下飯的開胃菜。 豇豆被炒得油光滑亮,嘗來麻辣爽口、鮮香動人。本以為豇豆表皮不規(guī)則皺起,或許吃著會有些干癟,不曾想實(shí)際入口,方知其中妙處。外皮略有些粗糙,里頭卻完完整整保留了豇豆原先的口感,微甜的豇豆汁.液隨著咀嚼而溢出,在辣香味中顯得更為出眾。 不同于rou類厚重的香味,豇豆本身的清香別具一格,讓品嘗者如同身處于動人春日,而濃郁辣味又將人拖入炎炎夏日。 即便是不喜食辣的魏詢,都不得不承認(rèn),這道菜肴很對胃口,食欲大作。 最后一碗梅花湯餅1,用的是清雞湯作為湯底,湯汁清透。做此菜時,庖廚顯然是十分用心的,將雞湯上層熬煮出的油脂撇去大半,僅余下薄薄一層浮在表面,反而為花形面片增添一抹亮色。 整體口感細(xì)軟、滑溜,雞湯鮮美。出人意料的是,這面片竟然隱隱品出一縷縷白梅香氣,若隱若現(xiàn)。 身處詩文興盛的大雍,魏詢是少有的不愛風(fēng)雅之人。他對這道著重色香和意境的梅花湯餅,并未生出多少文人情愫。只覺得孟桑吊得一手好雞湯,面揉得極其地道,多一分沒有活絡(luò)勁兒,少一分又不夠筋道。 他心中有數(shù),這湯餅想必很合那些文人的口味。 今日來姜記食肆,魏詢本想得十分周全。 按照往常慣例,既是為了考校,逐一嘗上一兩口也就夠了,哪里值得特意空著肚子來?因而他朝食用的是與往常一般無二的分量,方才踏入姜記食肆店門之時,并未覺得腹中空空。 可逐一嘗完這三道菜后,他竟難得被勾出了食欲,只想好好嘗個爽快! 回過神時,卻瞧見姜老頭正在埋頭進(jìn)食,一筷子接一筷子,不停歇地往盤中伸。 片刻前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奶谴着殴呛透伸贼梗巯戮尤灰驯凰麏A去大半,隱約瞧見盤底。 更氣人的是,也不知姜老頭是何時弄來的一碗白飯,大開大合地用著,而魏詢自個人面前卻仍是空空。 頓時,魏詢吹胡子瞪眼起來。這個心眼針尖大的老滑頭,怎得不曉得為他也弄一碗飯來! 不像話! 扛不住姜老頭那朵頤大嚼的架勢,魏詢一邊身手靈活地?fù)尣耍贿厯P(yáng)聲喊道:“素娘,拿一碗白飯來!” 柜后,一直在旁觀的姜素笑盈盈起身:“魏阿翁稍等,這就為您取來!” 一炷香后,兩個年過半百的老叟終于一前一后放下碗筷。 食案上仿若被土匪掠奪過一般,除了梅花湯餅的寬碗中還余下點(diǎn)底子,其余盤中已是空空如也。無需多言,也瞧得出食客十分滿意。 姜老頭心滿意足地墊了一口茶湯,那吃飽喝足的舒坦模樣,魏詢怎么看著都覺得不順眼。 只怪他光顧著品嘗菜肴,一時不察,便讓這老滑頭鉆了空子,三盤菜里十之六七都是進(jìn)了姜老頭的肚子,自己壓根沒盡興! 魏詢秋后算賬:“今日由我主考,你這老兒吃得這般起勁,算是個什么事?” 姜老頭挑著牙縫里的rou,睨了他一眼:“適才不是你親口說的‘一口也不想嘗’?既如此,我多吃幾口又如何,省得辜負(fù)了桑娘辛苦做的珍饈美味!” 說著,他眉梢揚(yáng)起,滿是笑意:“就曉得今日桑娘會做些新吃食,也不虧我特意空出肚子,就等著這一頓呢!” “嘖嘖嘖,果真舒坦!” 這話入耳,魏詢頓時橫眉瞪目,偏又因自己理虧,拿老友沒法子。畢竟話是他自個說的,之后出爾反爾,抓起筷子搶菜的也是他自己…… 無果,魏詢閉嘴,獨(dú)自生悶氣去了??蓱z他一個已到知天命年歲的人,活了大半輩子,總是在姜田這里受氣。 眼下,魏詢有口難言,微黑膚色憋出一抹緋色。 笑話夠了至交好友,姜老頭收起玩笑之意,直言問道:“現(xiàn)下,你可還質(zhì)疑桑娘于庖廚一道的技藝?” “雖刀工還有所欠缺,但勝在菜式新穎,老少皆宜,”魏詢心中還有些羞憤,但講來十分坦然,“確是一位難得的好庖廚,比東市那些大酒樓里的掌勺大廚,也不遜色?!?/br> 肯定了孟桑的廚藝,魏詢心中還惦記著另一事,正色問:“不過,白博士一事還得問個清楚,我才好安心招她入國子監(jiān)做事?!?/br> “方才提及白博士與平康坊,你感嘆'難怪',面露了然之色,想來是猜出其中內(nèi)情?” “不錯,”姜老頭頷首,卻沒有將猜測全盤托出,一轉(zhuǎn)話鋒,“你若還擔(dān)心此事和桑娘的品性,不如親自問她。桑娘來長安兩月,我曉得她的性子,不是個偷jian?;⒓臣碃I營的心術(shù)不正之輩?!?/br> 言至此處,魏詢意有所動,揚(yáng)聲讓姜素喊孟桑來。 等孟桑又重新回到食案邊,魏詢維持對外的整肅模樣,口氣卻明顯放緩許多,先是挑了一些與三道菜式相關(guān)的問題。 “孟小娘子,白梅湯餅里的面片,嘗來隱有梅花香氣,緣何?” 孟桑從容應(yīng)對:“揉面前,先浸泡了風(fēng)干的白梅與檀香末,僅取湯汁替代了揉面的清水,因而會有一絲梅香?!?/br> 魏詢猜到其中加了梅花,不曾想還有檀香末,此時方才明了。 他又問:“那這干煸豇豆,表皮分明皺起,又如何做到脆嫩鮮香?” 孟桑再答:“蓋因豇豆未曾用水焯,而是用油炸至半熟撈起?!?/br> 說著,孟桑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這道菜說是素菜,但為了增香,用的是葷油?!?/br> 倘若是剛呈上菜肴之時,魏詢心中還帶著偏見,聽了此話定會不喜,可如今猜忌消去大半,反倒覺得這位孟小娘子頗機(jī)靈…… 魏詢輕咳兩聲,道了一句“無妨”,接著又考校了一些細(xì)處后,最終問出困惑之處:“你如何結(jié)交的白博士?” 從第一問到現(xiàn)在,一直泰然自若的孟桑難得愣怔住了:“不知白博士是何人?” 魏詢擰眉:“國子監(jiān)的太學(xué)博士,姓白。孟小娘子,你既不認(rèn)得,如何請得動這位大人為你引薦入食堂?” 聽到“國子監(jiān)”和“食堂”二詞,孟?;腥换叵肫鹚纹吣锱c她說過的話來,當(dāng)即有些哭笑不得。 哪里想得到世上能有如此巧合,宋七娘和姜老頭為她找的活計(jì),竟是找到了一處去! 孟桑坦誠道:“來長安后,兒與平康坊的宋都知因吃食結(jié)緣,每日為之準(zhǔn)備朝食送去。不日前,宋都知得知兒急需找個活計(jì)來做,便主動攬下此事?!?/br> “昨日,宋都知告知國子監(jiān)食堂缺庖廚,欲托其友人太學(xué)博士相助,想來這位便是魏老口中的那位‘白博士’了?!?/br> “昨晚,姜家阿翁僅言明會有一場考校,未曾想是為了同一活計(jì)。想來,種種皆為陰差陽錯的緣分。” 整件事的經(jīng)過與緣由,孟桑講得十分清楚,即便是魏詢也挑不出什么錯。 顧慮已消,魏詢唇角難得露出一絲笑意,緩聲問:“不錯,國子監(jiān)食堂恰缺一位擅長新菜肴的庖廚。孟小娘子精于此道、技藝精湛,可愿一試?” 孟桑今日定下這三道菜式,自有幾分把握,但聽了魏老這一問,實(shí)實(shí)在在得到對方肯定,心中難免生出幾分激動。 不過…… 她清了清嗓子,直言不諱:“魏老,不曉得在國子監(jiān)做活,工錢幾何?一日做多久,一月休幾日?” 真沒法怪她,實(shí)在是上輩子社畜當(dāng)?shù)锰茫乱庾R就關(guān)心薪資和休假問題,這都是本能了。 活到這個歲數(shù),魏詢與形形色色的人都打過交道,對于孟桑這樣有一說一的性子,反倒看著順眼:“正經(jīng)掌勺的廚子,每月工錢五百文錢,每旬休一日,吃住都在監(jiān)內(nèi)?!?/br> “初入國子監(jiān)食堂,你先從朝食做起,若能做出起色,亦可調(diào)換去做暮食。其中種種細(xì)處,等你進(jìn)來了,我再與你說?!?/br> 饒是孟桑早就做了心理預(yù)期,能讓宋七娘特意托人情牽線、讓姜老頭撂下老臉去找好友幫忙的活計(jì),必然不會差。 可無論如何,她也不曾料到每月竟有五百文錢。 當(dāng)朝從九品京官的月俸不過一千五百文,雖說這是拋開了祿米、職田等等大頭收入,單獨(dú)發(fā)的月俸,那也足夠普通一家三口的百姓每月花銷。 而孟桑只需顧著自己的吃穿用度,加之國子監(jiān)還包了吃喝,所以每月根本花不到三百文,五百文的工錢于她而言是綽綽有余。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休假,每十日休息一日。不過若是在外頭酒樓食肆干活,恐怕一月都休不到一日,相較而言,這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上司們盡力體恤了。 魏詢復(fù)又問道:“孟小娘子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