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他受了田肅等人的激將法，下學后立即找人回去傳話，說無須家中日日再送吃食來，以后與許平共進退。

    然而此番壯志豪情，等嘗了一口食堂的暮食之后，頃刻間轉(zhuǎn)為后悔，恨不得將那傳話的人喊回來。

    真的是太難吃了！

    白飯煮得夾生，咽下去時如同砂礫刮過喉嚨；紅燒鯉魚，魚rou都燉老了，嘗著還有堪比黃連的苦味；就連最不容易出錯的清炒時蔬，都做得軟爛寡淡如嚼蠟……

    一回想起來，薛恒硬生生壓下想吐的沖動，長長嘆了口氣。

    據(jù)他所知，長安城里的名廚，最頂尖的留在皇城，次一點的不是在各大酒樓，就是在高官貴胄府里，再次一等的好歹能自己支個小攤、開個食肆賺銀錢，手藝最差的才會進各個府衙公廚食堂，每月混個養(yǎng)家錢而已。

    眼前這位被許平等人夸上天的新廚娘，或許做出來的吃食稍微正常一些罷了，而許平他們又一直在食堂受苦，所以相較之下，才會覺得驚為天人，實則平平無奇。

    正出神想著，身前突然傳來孟桑輕快的嗓音：“每人一碗豆?jié){、三根油條，請慢用?！?/br>
    聽見了陌生的吃食名字，薛恒下意識瞄了一眼盤中油條，眉頭微皺。

    遍數(shù)各類面食，他不喜捻頭。此物吃著口中全是油膩感，即便是用最爽口的茶湯漱口，仍覺得那難受勁兒揮之不去。

    而這油條的做法，瞧著和捻頭很是相似，同樣是炸制而成的面點，只怕入口也是一般膩味。1

    身旁是許平在急聲催促，薛恒只好端起盛著朝食的碗盤，跟在好友身后尋了一處桌案。

    坐下后，薛恒很是嫌棄地將裝著油條的盤子推到一邊，恨不得離它遠遠的，隨后漫不經(jīng)心地端起豆?jié){。

    豆?jié){剛從鍋中舀出，此時還冒著隱約熱氣，其漿液泛著淡淡的黃，色如暖玉，質(zhì)地干凈，倒是勾起薛恒一絲興趣。

    以免燙唇，薛恒先是吹了吹碗邊，方才抿了一口。

    漿液涌入口中的瞬間，醇厚的豆香席卷整個口鼻，細品還有一絲絲不可忽視的甘甜。

    一口咽下，微燙的液.體順著喉嚨滑入胃腹，暖意以胸腔為起始，不多久就奔向四肢和五臟六腑，只覺得異常舒坦。

    國子監(jiān)食堂煮的豆?jié){，全然沒有往常喝到的豆腥味，其濃醇絲滑完全超出薛恒預料，來不及細想就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到后來甚至顧不得有些燙口。

    一旁，許平卻是先夾起炸至金黃色的油條，毫不猶豫地咬下。

    清脆的“咔嚓”一聲，酥脆外皮應聲而裂開，露出內(nèi)里的蓬松氣孔，與此同時，一股鎖在里頭的熱氣跑出，帶著微微濕意。

    外皮嘗來脆而不焦，微硬，但內(nèi)里卻十分柔軟，絲絲縷縷粘連在一處，在口中被津液沾濕后逐漸變得濕.軟，自帶的小麥香氣沁人心脾。

    酥脆與柔軟兩種完全相悖的口感混在一處，別有一番新奇滋味。

    僅這一口，許平就深深喜歡上了油條這種吃食，“咔嚓咔嚓”聲中，飛快把兩根大油條吃完，意猶未盡地舔走唇上殘留的細碎酥殼。

    喝了小半碗豆?jié){潤口后，許平的手又伸向盤中僅剩的一根，心中很是不舍。

    只剩一根了……

    眼下小半監(jiān)生都已來了食堂，在孟師傅那兒排起了隊，待會兒只怕人更多，想領第二盤不易啊……

    忽而，許平掃到一旁被薛恒嫌棄的油條，靈光一閃，懷抱期待地問：“安遠兄，這油條你若不吃，我便拿走了？”

    薛恒正沉迷豆?jié){無法自拔，自是樂得送這個人情，毫不猶豫地點頭：“此物瞧著就油得很，你盡管拿去，我可不愿受這罪?！?/br>
    許平聽了，當即反駁了幾句“此物并不油膩”。奈何無論怎么說，薛恒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許平便不再多費口舌，徑直將盤子拉過來，繼續(xù)豆?jié){、油條交替著吃，舒坦極了。

    就在薛恒慢慢飲著豆?jié){，自得其樂時，一些周遭監(jiān)生的交談聲不免傳入薛恒耳中。

    “敦平，這油條吃著忒酥忒脆，里頭又綿軟可人，你快嘗嘗！”

    “我平素就不愛吃炸制而成的面點，譬如捻頭，吃下總覺油黏嗓子，這油條……還是算了吧?！?/br>
    聽到這里，薛恒深以為然，這種炸的面點最是難吃。

    “哎呀，敦平你就嘗一口，當真是一點也不油，配著豆?jié){更妙！”

    “……當真沒有誆騙我？”

    “騙你作甚？你且試一試再說！”

    接著就沒有交談聲了，應當是名為“敦平”的監(jiān)生正在嘗試吃油條。

    對此，薛恒有些同情“敦平”，怎就耳根子這般軟，當真聽了旁人的勸呢，等會兒必然會深深后悔，再喝兩碗可口豆?jié){都壓不下那難受勁兒……

    下一瞬，卻聽見那位名為“敦平”的監(jiān)生驚呼：“竟真的一點都不油膩，確如愚之所言，配著豆?jié){，別有一番滋味?。　?/br>
    “嘿嘿，讓你方才不信我！”

    與此同時，不少贊嘆油條美味的聲音，從食堂各個方位傳入薛恒耳中。

    聽著這些毫不掩飾的贊嘆，薛恒的眼中閃過一絲掙扎和躍躍欲試。

    這么多同窗的口徑完全一致，應當是可信的吧？況且光飲這碗豆?jié){，確實無法果腹……

    念及此處，薛恒感受到腹中傳來的饑餓感，敦促著他快些做出選擇。

    耳畔傳來“咔嚓咔嚓”的聲響，那是許平不亦樂乎地啃著油條，毫不掩飾對這種吃食的喜愛之情，惹得薛恒更餓。

    猶豫許久，薛恒輕咳兩聲：“子津，我拿一根油條嘗嘗……你放心，就一根?！?/br>
    許平已經(jīng)在吃第四根大油條，已是有些飽了，隨意點了點頭。

    取了一根油條過來，薛恒內(nèi)心還存著猶豫，索性將一整根油條撕成一塊塊的，浸泡在最后小半碗豆?jié){中。

    夾起一塊送入口中，奇妙口感與動人的混合香氣，使得薛恒倏地睜大了雙眼。

    吸飽豆?jié){的油條失了先前的輕盈，但帶來妙不可言的口感。

    隨著唇齒的擠壓，油條中的豆?jié){迫不及待涌出，在濃醇豆香的基礎上添進油香、小麥香氣，越發(fā)誘人。原本酥脆的油條外殼被泡得濕.軟，吃著分量十足，全然沒有薛恒想象中的油膩之感。

    待薛恒回過神來時，碗中僅剩的小半碗豆?jié){又少了一半，吸飽豆?jié){的油條小塊已被吃得干干凈凈，他握著的木筷下意識伸向僅剩的一根油條。

    可薛恒的木筷還未碰到那油條金黃外皮，就在半空中與許平的筷子撞在一處。

    許平瞥了一眼薛恒嘴角的豆?jié){漬，挑眉：“不是說就拿一根，還說不愿受這罪的嗎？”

    薛恒默了片刻，大義凜然道：“賢弟，私以為，這份罪還是由為兄來擔著吧！”

    第17章 豆?jié){油條（二）

    許平睨了一眼薛恒，收回筷子，一句多余的話也沒說，但面上流露著明明白白的嫌棄。

    薛恒“嘿嘿”笑兩聲，迫不及待地夾起最后一根油條，仿照方才的法子，撕成塊泡著吃。

    片刻之后，薛恒擱下碗筷，那碗底一滴豆?jié){、一片油條碎渣都未曾剩下，干凈得像是未曾用過的新碗。

    “這下你可信我說的了？”許平閑閑問道。

    薛恒連忙安撫：“信了信了，若沒有子津，為兄哪曉得食堂多出這么一位廚藝絕佳的新廚娘，又如何能嘗到此等佳肴！”

    說著，他還意猶未盡地摸了一把肚子，遺憾道：“倘若這位新廚娘連帶著暮食一起做，那才是十全十美。如今早間來食堂用朝食，如登仙界，用了暮食又覺得像是墜下十八層地獄！唉……日子難熬，難熬??！”

    許平深以為然，長嘆一聲，滿是唏噓。

    正當兩人閑談時，不遠處忽然傳來陣陣議論和驚呼，十分熱鬧，引得薛恒二人下意識望了過去。

    那處，孟桑離了灶臺，正在一旁桌案上做面劑子，周遭圍著好些監(jiān)生。他們一手端豆?jié){一手抓油條，同時還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桌案，十分忙碌。

    許平定睛一看，立即了然：“是一些同窗又圍著孟師傅，看她做手藝活了?！?/br>
    薛恒好奇：“莫非昨日也有這般情景？”

    許平頷首，笑道：“昨日孟師傅當場演示如何做拉面，那才是真的神乎其技，僅靠著拉、扯、摔，就能變出一根根粗細相同的細面來。”

    這一番生動描述，著實勾起薛恒的興致。他素來愛湊熱鬧，每逢上元燈會，總會湊到手藝人周圍，看他們當場做糖人、面塑之類栩栩如生的精致點心。

    眼下薛恒蠢蠢欲動，當即跟許平提議要一道去看看。

    左右朝食已經(jīng)用完，許平自無不可，欣然應邀。

    兩人擠入監(jiān)生之中，勉強占了個好位置。

    只見孟桑取了提早備下的面團，先是將之搟成一臂長的寬條，用刀切成一條條兩指寬的面劑子，再取一根木筷蘸水，不斷在每條面劑子正中間劃出一道水線。

    她小心仔細地將每兩條面劑子合在一起，最后拿干筷子往中間一壓，兩端一捏，依次碼在旁邊木盤中。

    有監(jiān)生閑談：“孟師傅，油條此物忒美味，我從未在長安城里見過?！?/br>
    孟桑手上活不停，笑道：“這是民間的方子，我也是和旁人學來的。對了，油條本身倒是有個民間出處?！?/br>
    說到這兒，孟桑索性抹去朝代特征，將油條與秦檜之間的故事掐頭去尾，潤色一番后說與諸位監(jiān)生聽。

    這些監(jiān)生未曾料到，此吃食竟是百姓因不滿jian臣迫害忠臣，從而想出來的泄憤法子。

    此時，他們尚還是一心向?qū)W的學子，存有報國之志，聽到“油炸檜”一處，只覺得十分暢快，咬油條時的動作都兇狠幾分。

    孟桑將這些監(jiān)生的神色動作看在眼里，唇角翹了翹，繼續(xù)做手上的活。

    待到面劑子裝滿木盤，就可以順手遞給灶臺上的阿蘭，交由她炸制。

    隨著木盤的轉(zhuǎn)移，許多監(jiān)生腳下微動，轉(zhuǎn)而去瞧阿蘭炸油條，仍舊是邊吃邊看，興致盎然。

    “即便是瞧上許多遍，也覺得頗為奇妙，面劑子細長細長的，怎得下了鍋就能炸成這般大?！?/br>
    “還別說，以炸制的前后經(jīng)過佐餐，我覺得手中油條更香了！”

    阿蘭立于灶上，頭一回被這么多監(jiān)生齊齊盯住，一時有些拘謹，但看見孟桑淡定的神色后，心中的緊張感散去大半，只專心做著手頭事。

    人群中，唯有薛恒的注意力還放在孟桑身上。

    只見孟桑飛快備好另一盤面劑子，馬不停蹄地去接替柱子的位置，幫著諸位監(jiān)生舀豆?jié){。

    而豆?jié){這邊壓力剛小一些，炸油條的面劑子又不夠用，于是她只好匆忙趕去桌案前繼續(xù)忙活。

    薛恒將一切望進眼中，沉吟不語，抬手不停摩挲下巴。

    一直等到他和許平往講堂走，薛恒這才與許平說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你說孟師傅那兒的人手不夠？”許平詫異。

    可回想一番這兩日的情景，許平發(fā)現(xiàn)好友說得很對：“是了。以往食堂里的朝食、暮食都是提前做好，等到監(jiān)生來時直接盛出，不費事不費人。而孟師傅這兩日的吃食都是現(xiàn)做，不僅監(jiān)生排起長隊，他們自己也忙到不可開交?！?/br>
    聽到此處，薛恒忽而問食堂內(nèi)大致有多少庖廚師傅和雜役。

    許平三年都在食堂里用食，倒也記下七七八八，便挑著薛恒問的細細說與他聽。

    臨了，薛恒“嘖”了一聲，搖頭道：“每位庖廚師傅手下能使喚的，約是一二個幫工，再配一燒火雜役?？杉幢闶敲蠋煾的莾涸偬韮擅麕凸ぃ乱彩菬o濟于事?！?/br>
    “現(xiàn)下去食堂的監(jiān)生中，多是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的，待孟師傅名氣闖出來，國子學和太學那幫子人必然也會來食堂。”

    “屆時，孟師傅只怕是更加忙不開。總而言之，僧多粥少，往后咱們?nèi)粝攵囝I一份朝食，可不就是難上加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