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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子監(jiān)小食堂 第17節(jié)

    今日食堂提供的是白粥和南瓜餅,尹監(jiān)生全副心神都被新出的南瓜餅吸引了去。

    那南瓜餅瞧著圓圓的,很是可愛。其顏色如黃金一般璀璨,頂部還粘著數(shù)粒黑芝麻作點綴,漂亮極了。還未送入口中,就能聞到南瓜和小麥香氣,以及醇濃的芝麻香。1

    最外側(cè)薄薄一層是脆的,里頭嘗來卻很軟糯,無需多費什么力氣就能咬下或是撕下一小塊,仔細品嘗。

    南瓜與面粉之間完全融在一處,當(dāng)與熱油相遇之時,便激發(fā)出新的濃郁香味,甜糯可口,卻一點也不粘牙。

    尹監(jiān)生飛快吃完一塊,喝了口白粥,旋即向下一塊南瓜餅發(fā)起攻勢。

    不曾想,這一回咬下去,卻發(fā)現(xiàn)了意料之外的驚喜。

    里頭竟還包了餡料!

    南瓜餅被咬開一道口子,里頭是深褐色的紅糖漿汁,正包裹著一粒粒大小不一的花生碎。因著咬出的口子太大,那紅糖花生餡險些就要流出來,尹監(jiān)生忙不迭湊上去吸吮,一滴都舍不得浪費。

    花生碎帶來沙沙的口感,而紅糖汁又頗為黏稠,再加上軟糯的南瓜餅,別有一番獨特口感。

    尹監(jiān)生嗜甜,越吃越驚艷,不斷發(fā)出滿足的嗯哼聲。

    許平見到此景,倏地笑了:“看來尹兄今日十分走運??!”

    而薛恒卻面露憤憤之色,不滿道:“怎就我一人沒吃到!”

    尹監(jiān)生驚喜道:“許兄竟也吃到有餡的了?”

    不等正主回答,薛恒就睨了滿面笑容的許平一眼,哼道:“何止是吃到,他不僅吃到你這紅糖花生餡,還額外嘗到了靈沙臛餡的,真是什么好事兒都讓子津趕上了……”2

    尹監(jiān)生問:“這是孟師傅想出來的點子?”

    “正是,”許平抿了一口白粥,頷首笑道,“除了無餡的,孟師傅額外做了兩種餡,全都混在其中,不做任何標(biāo)記。她說是全憑大家手氣,討個今日彩頭?!?/br>
    甫一聽見這說法,尹監(jiān)生先是兩三口吃光了紅糖花生餡的南瓜餅,然后迫不及待夾起最后一塊南瓜餅,輕輕咬了一口——

    里頭空空如也。

    尹監(jiān)生的肩膀頓時垮了下來,深覺遺憾,哀嚎道:“真想嘗嘗靈沙臛餡的……”

    手氣極好的許平,但笑不語。

    尹監(jiān)生惋惜了好一會兒,方才消停下來繼續(xù)用朝食。

    領(lǐng)朝食時,阿蘭就提醒過——南瓜餅的數(shù)量有限,每位監(jiān)生只能領(lǐng)三塊。

    因此,他今日肯定與之無緣了。

    吃到半飽,尹監(jiān)生后知后覺地問:“對了,怎不見孟師傅?往常她不是都在大桌那兒做吃食嗎?”

    許平嘆道:“孟師傅身體不適,先去后頭小院休息了。不過她瞧上去臉色極差,怕是過一會兒還得回齋舍?!?/br>
    聞言,尹監(jiān)生期盼道:“只盼著孟師傅身體康健,并無大礙。畢竟,只要一想到可能會多日吃不到她做的朝食,我就很是憂愁啊?!?/br>
    薛恒二人亦覺如是。

    用過朝食,許平等人如往常一般結(jié)伴去上早課。

    原本這群監(jiān)生之間不過是交情一般的同窗而已,自從一起嘗過孟桑做的朝食,以及誆騙田肅為首的國子學(xué)、太學(xué)監(jiān)生一事后,這些四門學(xué)、律學(xué)等四學(xué)的監(jiān)生,仿佛在一夜之間結(jié)成同一陣營。

    不僅彼此言語間越發(fā)熟稔,而且每日用完朝食,他們都會結(jié)伴往講堂而去,邊走邊笑,好不愜意。

    “那田肅被我們騙了好幾回,已經(jīng)對‘食堂難吃’一事深信不疑,哈哈哈哈哈……”

    “就是要達成這個局面,否則被他們曉得真相,朝食就更難搶了?!?/br>
    “可不是嘛!大伙千萬要小心再小心,莫要露餡。左右吃食全數(shù)都進咱們腹中,他們要譏諷就隨他們?nèi)?,不疼不癢,只管左耳進右耳出?!?/br>
    許平溫聲提醒道:“等會兒分工可都記???誰負責(zé)展露憤怒,誰出來攔著,誰和稀泥,都別忘了。”

    “許兄且安心,定不會被瞧出破綻!”

    “……”

    就在眾人說笑間,已走到講堂所在院落外圍。

    當(dāng)這些監(jiān)生跨進院門的剎那間,紛紛換了一副神色。

    一路以來的輕快笑顏悉數(shù)消失,只剩下無盡的木然絕望,仿佛剛剛在食堂遭受過巨大打擊一般,絕望的情緒濃厚到像是要化為實質(zhì)。

    走至講堂臺階下,就有田肅等人的嬉笑聲傳來。

    “哎呦,今天四門學(xué)的同窗們都吃了什么珍饈美饌啊?”

    “田兄真是的,何必戳人家痛處?”

    “可不是嘛,食堂還能吃什么,當(dāng)然是豬糠啦!哈哈哈哈哈哈!”

    他們笑得張揚肆意,擺著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眼中盡是輕蔑。

    而臺階下的諸位監(jiān)生中,半數(shù)人像是被戳了痛腳,當(dāng)即就要沖上去與田肅等人理論,另有一些人連忙拉住,不斷輕聲勸著,余下的躊躇不定、左右搖擺。

    沖突很是激烈,你來我往,當(dāng)真好不熱鬧!

    等到今日負責(zé)早課的蘇博士來了,這出日日都會上演的鬧劇才堪堪收場。

    田肅等人不屑地回了座位,還不停低聲說著貶低之語。而那些或是“憤怒”或是“軟弱”的四門學(xué)監(jiān)生,紛紛坐到自己所屬桌案前,不露痕跡地對眼神。

    ‘今日演得完美無缺,明日再接再厲!’

    ‘兄臺這憤怒之色,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著實精進許多!’

    ‘好說好說,賢弟勸架也越發(fā)有水準(zhǔn)了……’

    同一時分,宣陽坊姜記食肆剛做完朝食生意,粢飯團幾乎賣光。正在姜老頭等人準(zhǔn)備收拾長案時,卻迎來了一位模樣清俊的客人。

    對方言簡意賅地道出來意,竟是要尋孟桑去府上,為其母做吃食。

    姜老頭曉得孟桑如今忙碌,定是騰不出手去做什么宴席。

    若是個普通食客,直接拒了也無妨。

    偏偏姜老頭瞅見了對方腰間的銀魚袋,一時有些為難。

    銀魚袋,為本朝四品及五品官員所佩戴之物,也就表明眼前這位大人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緋衣京官。即便是要推拒,也得找個委婉的說辭,免得惹麻煩上身。

    姜老頭行禮致歉,面露難色:“那位廚娘找到了新活計,已經(jīng)離開小店,眼下忙得無法脫身。您想尋她上門做宴席,只怕是不成……”

    言下之意,這活接不了。

    謝青章微微蹙眉,淡道:“家母近來胃口不好,身形消瘦,萬般無奈才想尋那位廚娘來試試。”

    “勞煩店家代為問上一問,成與不成,總要看廚娘自身意愿罷?”

    不日前,謝青章曾在好友邀請之下,一同來姜記食肆吃宴席。當(dāng)時,店中那位杏眼廚娘做出的吃食,無論是冰粉、紅糖糍粑,還是涼拌雞絲、酥骨魚,都給他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近日他阿娘身子不適,常常食不下咽。大夫看過后,只說是心病,開了幾帖溫和滋補的方子,并提議嘗試食補來解決。

    奈何謝青章尋來長安城中各路庖廚,做出來百樣吃食,卻無一道能入他阿娘的眼。

    偶然間,他想起曾經(jīng)來過的這家小食肆,以及那位手藝精湛的廚娘,故而專門來請人去府上,以示誠意。

    不曾想,對方竟然已經(jīng)離開了姜記食肆……

    未等姜老頭回答,不遠處聽了一耳朵的朱氏,連連應(yīng)聲:“哎呀,自是可以的!大人且安心,我們今日就去尋那廚娘,定把她找去您府上做宴席!”

    朱氏諂媚笑道:“只是說動那廚娘也不容易,大人您看……”

    她這么一番快言快語應(yīng)下此事,打了姜老頭個措手不及,想攔已是攔不住。

    聞言,謝青章從懷中取出四兩銀子,擱在一旁的柜面上:“勞煩店家,我明日再來?!?/br>
    朱氏歡天喜地收了銀錢,恨不得拍著胸.脯跟謝青章?lián)?,一定尋來孟?!?/br>
    對此,謝青章面上不喜不怒,掃過姜老頭緊皺的眉頭,淡道:“店家不必擔(dān)憂,倘若那廚娘不愿,自也不會強人所難?!?/br>
    說罷,他略一頷首,轉(zhuǎn)身出了姜記食肆,打馬往務(wù)本坊而去。

    而姜記食肆內(nèi),姜老頭聽了謝青章的話,眉頭仍然不曾松開。

    他望著喜不自禁的朱氏,呵斥道:“你糊涂!桑娘如今忙得不可開交,哪里抽得出空去這位大人府上做宴席?”

    一聽此言,朱氏嘴角一撇,當(dāng)即哭訴道:“公爹,你也不能總因桑娘是孤女,就遷就著罷?外頭這位大人可是五品往上的高官,輕易不能得罪。”

    “更何況人家言明,即便桑娘不愿,也不會強人所難,可見不是那等欺壓百姓之流,想來是個好主顧?!?/br>
    “兒媳是為了桑娘著想,”朱氏拿出帕子拭著眼角,“這位大人性子和善、出手大方,桑娘真能辦好這差事,不說銀錢了,指不定還能央著對方幫忙尋桑娘阿翁,豈非一舉兩得?”

    姜老頭黑著臉,冷聲道:“六娘,莫要以為我不曉得,你不過是貪那四兩銀子罷了。這些高官言行不一,可不是什么稀罕事。差事若當(dāng)真沒辦好,或是出了什么差錯,你讓桑娘一個孤女如何自保?”

    頓時,朱氏像是被踩中尾巴的貍貓一般炸了毛,猛地抬頭。

    朱氏顧不得頂撞姜老頭,冷笑道:“公爹,您可是從賬上拿了五兩銀子給桑娘。如今不過是想平賬,讓桑娘還回來一些罷了,有何不可?”

    姜老頭怒極:“桑娘來了食肆兩月,每日幫扶店里生意,又拿出粢飯團的食方。工錢并上方子錢,難道這五兩銀子不該給嗎?”

    “前幾日,我已當(dāng)著你的面,將裝有所有姜家食方的箱子從后院地下挖出來,悉數(shù)給了素素。你如今也當(dāng)曉得,這方子確實是桑娘的!姜家哪里做得出來這些新菜式?”

    朱氏分毫不讓:“即便如此,也不過一個飯團方子罷了。而她一個無親無友的孤女,在咱們這兒吃住兩月,做些分內(nèi)事不是應(yīng)該的?”

    她冷笑:“想抵五兩銀子?也成啊,您不是從她那兒學(xué)許多吃食,再拿個三四道出來,我便不再計較。立馬追出去,將四兩銀子還給方才那位大人?!?/br>
    姜老頭毫不猶豫:“粢飯團方子里,包含了rou松、油條、酸豇豆的三種吃食做法。若非因著桑娘吃住在姜家,那五兩銀子都不夠!”

    “其余食方,我就是帶到棺材里,也不會拿出來!”

    朱氏不為所動,皮笑rou不笑:“你覺得值,兒媳覺得不值。既然您不愿,那這四兩銀錢,兒媳就收下入公賬了?!?/br>
    兩人爭論不出個結(jié)果,越吵越兇,朱氏又拿出“當(dāng)年買食肆是她用嫁妝銀填補大半空缺”的事來說理。

    最終姜老頭擰眉:“此事我去找桑娘。不過除了這四兩銀子,余下酬勞皆歸桑娘。你不可再打她的主意,日后也不許再為難她!”

    說完也不管朱氏怎么想,姜老頭扭頭,怒氣沖沖回了后廚。

    朱氏站在原處,將扯皺的帕子胡亂塞進懷中,緊緊捏著謝青章留下的四兩白銀,去大堂柜后理賬簿。

    第22章 南瓜餅(二)

    務(wù)本坊,國子監(jiān)正門。

    謝青章翻身下馬,將韁繩交予跟在后頭的侍從,由大門入了國子監(jiān)。

    正值各學(xué)監(jiān)生上早課的時辰,謝青章耳邊聽著讀書聲,一路邁著不徐不疾的步伐回廨房。

    沿途,許多灑掃的雜役一看見謝青章的身影,連忙停下手中活計,紛紛叉手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