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前些日子，謝青章拎著食盒回來，并告知她那位孟廚娘實(shí)則為國子監(jiān)食堂的庖廚后，昭寧長公主每日最盼著的一樁事，就是晚上這頓暮食。

    昭寧長公主的右手指尖不斷敲擊欄桿，且節(jié)奏越來越快：“這渾小子怎得還不回來？就算他要留下處理公務(wù)，好歹讓杜昉將吃食送回來呀！”

    你說這小子，既找不到稀罕他的新婦，讓她沒法抱孫女，又是個冷冷淡淡的性子，很不貼心。好不容易有一樁事辦得不錯，能有點(diǎn)用處了，結(jié)果還不怎么積極！

    旁邊，靜琴溫聲安慰：“殿下放心，阿郎做事錯不了的。”

    昭寧長公主滿眼期待：“不是說圣人給各處官衙送了紅螯蝦？那國子監(jiān)肯定不會例外，今日他們的暮食必是紅螯蝦?！?/br>
    “孟廚娘做的吃食沒有一個不對本宮胃口，一想到今日暮食是她做的紅螯蝦……哎，真是讓人忍不住心向往之！”

    昭寧長公主憑欄遠(yuǎn)眺，忽而視線一凝，眼尖瞅見了謝青章緩步往此處來的身影，其身后杜昉的手中還提著一只大食盒。

    她那顆心安了大半，回到坐床上，沒好氣道：“這慢慢悠悠的性子就是跟他阿耶學(xué)的，好的不學(xué)學(xué)壞的，瞧著忒急人。”

    周圍的侍女們只管笑，而靜琴忙不迭下去吩咐庖屋的仆役傳暮食。

    昭寧長公主心中安定了，眉眼也帶上笑意。

    不多時，謝青章親手提著食盒，步上二樓，將之?dāng)R在桌案上，喚了一聲“阿娘”。

    紅螯蝦的香味，豈是什么木頭食盒能鎖住的？

    昭寧長公主看也不看兒子，連聲讓婢子們趕緊將這食盒打開，她這饞著呢！

    婢子們都是跟在她身邊多年的，對此習(xí)以為常，有條不紊地開了食盒。而此時，庖屋備下的暮食也送了過來。

    昭寧長公主沒忍住，在婢子們布置桌案時，伸手捏起一只紅螯蝦，直直送入口中。

    剛一入口，麻辣香味在口中橫沖直撞，激得口中津液頓生。吮吸一口，那鮮香辛辣的湯汁立即涌出，與蝦黃混在一處，鮮得動人心神。

    昭寧長公主單手捏著吸干蝦黃的紅螯蝦頭部，被辣得“斯哈”兩聲，忙不迭開始“咔嚓咔嚓”咬紅螯蝦殼。其動作之熟練，一看就是個中老手。

    一只紅螯蝦吃完，桌案上的各色吃食也布置妥當(dāng)。她與謝青章相對而坐，美滋滋用起這頓紅螯蝦宴。

    等四種風(fēng)味的紅螯蝦都嘗了個遍，昭寧長公主才得了空去關(guān)心兒子，一抬眼，卻不由愣住了。

    只見謝青章雙手并用，正在細(xì)致剝著紅螯蝦殼，一點(diǎn)點(diǎn)將里頭細(xì)嫩的rou分離出來，最后很是優(yōu)雅地送入口中。

    充分咀嚼后咽下，他察覺到昭寧長公主的視線，挑眉：“阿娘，怎么？”

    昭寧長公主面露驚恐之色：“章兒，你還是阿娘的章兒嗎？你這渾小子，無論是吃紅螯蝦，還是用烤羊腿，從來都不肯直接上手，怎得今日突然變了性子？”

    謝青章神色自然：“忽然覺著這樣也很有趣?！?/br>
    昭寧長公主猶疑許久，最終抵不過桌上四碗紅螯蝦的誘惑，拋開心中疑惑，悶頭啃蝦。

    待到四只碗中空空如也，昭寧長公主滿是遺憾地嘆道：“哎，你這堂堂國子司業(yè)，怎得份例這般少？阿娘都沒用盡興，這紅螯蝦就沒了?！?/br>
    “今個兒咱們府中也送來了許多紅螯蝦，可那些個庖廚沒一個手藝比得上孟廚娘的。今日有孟廚娘所做四種風(fēng)味在前，哪里還用得下他們所做？”

    “只恨當(dāng)初沒將人留下，唉……”

    謝青章凈手，擦干手上水痕，不緊不慢道：“我與孟廚娘早就約好，每逢她旬假，即每月九、十九、二十九，她便會來府上給阿娘烹制二三道吃食?！?/br>
    昭寧長公主先是一愣，立馬反應(yīng)過來，面上帶笑，假意嗔道：“你這孩子，怎得到現(xiàn)在才道出這事？成心要看阿娘難受？”

    她已經(jīng)樂滋滋地期待起明天：“哎呀，剛巧府中還有紅螯蝦，這回總算能吃個盡興。母后身邊有龔廚子，本宮這兒也有孟廚娘嘛！”

    謝青章回想今日朝食所知的消息，淡道：“雖說明日是二九，但孟廚娘前段時日支過旬假，須得等放了授衣假，下月初一能來府中?！?/br>
    昭寧長公主毫不在意，笑盈盈道：“阿娘等得起，讓庖屋的管事將紅螯蝦都照料好了，等著孟廚娘來烹制。”

    心中大事已了，她在靜琴的服侍下凈手，隨口問：“章兒，人家在你們國子監(jiān)做活，平日一定很勞累。而咱們又占去人家每月三日的旬假，你記得多給些銀錢?！?/br>
    謝青章“嗯”了一聲：“她沒要銀錢，只讓我?guī)兔k一樁事?！?/br>
    “一樁事？”昭寧長公主疑惑，“這事是有多難，竟能抵得了來府中做吃食的酬金？”

    謝青章回想了一番近日排查所得。

    這長安城中大大小小的裴姓官員都已經(jīng)查過，家中皆未曾有過一位名為“裴卿卿”、年歲符合的女郎。莫非，這位孟廚娘的阿翁，已經(jīng)外任或者故去？

    嗯……將這些再排查一遍，應(yīng)當(dāng)就能尋到人了。

    謝青章半垂下眼簾，抿了一口清茶：“也不算很難，阿娘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聞言，昭寧長公主疑惑之色消去一些，鳳眸一轉(zhuǎn)，不滿道：“既然不算很難，那哪里抵得了來我長公主府做吃食的酬金？”

    “不行，等孟廚娘來了，我自個兒拿賞銀給她。長此以往，真誠相待，遲早能將人拐來府上，日日給我做吃食！”

    謝青章：“……”

    您確定那位孟廚娘在意銀錢？

    兒子怎么覺著，她并不大喜愛只給一人做吃食，而是喜愛做給許多人吃，看那些人面露饜足之色呢……

    “渾小子，重陽前一日，你哪兒都不許去，記著陪阿娘去一趟城外凈光寺?！?/br>
    謝青章抬眸：“阿娘怎得忽然想去凈光寺了？”

    昭寧長公主轉(zhuǎn)頭望向欄桿外的沉沉暮色，幽幽道：“許是年歲大了，近日忽然想起一位故人。剛巧九月初八是她生辰，那廝未曾離開長安時，每年生辰都會去凈光寺禮佛?！?/br>
    “她剛走那幾年，阿娘年年都去，后來年歲大了，就懶得再跑動。今日忽而又想去那兒瞧瞧，畢竟故人雖不在身邊，卻也可聊寄相思。”

    謝青章在這些事上，一向都聽他家阿娘的，溫聲回了句“兒子曉得了”。

    用完暮食，昭寧長公主走至欄桿處，嘆了一聲。

    糟心的卿娘，近些年一聲口信也不往長安傳，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冤家！

    第44章 灌湯包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謝青章睜開雙眼，沒有落點(diǎn)的目光定了定。轉(zhuǎn)眼間，他已經(jīng)完全清醒，沒有貪眠，直接起身。

    謝青章褪去身上寢衣，有條不紊地?fù)Q上昨日已經(jīng)備下的常服，一舉一動很是熟練。

    屋外，杜昉聽見里頭動靜，立馬輕輕喚道：“阿郎可是起了？”

    謝青章應(yīng)了一聲，帶上幞頭。

    聽見聲，杜昉又問：“外頭下著雨呢，阿郎今日仍是要去國子監(jiān)食堂用朝食？”

    此時，門從里頭拉開，穿戴整齊的謝青章緩步走出：“嗯，今日不便騎馬，改乘馬車?！?/br>
    杜昉應(yīng)了一聲，示意仆役們?nèi)浜民R車，并打開手中油紙傘。

    近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他家阿郎陡然變了個性子，日日都要去國子監(jiān)食堂里用朝食。即便刮風(fēng)下雨，去食堂一事也是雷打不動，甚至出府的時辰還越發(fā)往前挪。

    莫非是現(xiàn)如今由孟廚娘掌勺，國子監(jiān)食堂的吃食變得極為好吃的緣故？

    可往常也不見阿郎這般貪戀口腹之欲啊……

    杜昉百思不得其解，撐著傘，伴著謝青章往院外走。

    此時報曉鼓聲剛落，謝青章所乘的馬車出來之時，坊門剛剛打開。

    馬車出了坊門，一路往南而去，不多時就到了國子監(jiān)大門外。

    杜昉給謝青章遞了一把結(jié)實(shí)的油紙傘，目送自家阿郎入了國子監(jiān)，方才滿臉苦兮兮地抓著韁繩，琢磨起自個兒今日要吃些什么。

    嗐！他可沒有阿郎的口福，吃不到孟廚娘做的可口朝食，只能隨意應(yīng)付一番五臟廟啦！

    另一邊，謝青章?lián)蝹阃程枚ァ２欢鄷r，就到了食堂附近，聽見了里頭熱鬧動靜。

    今日是八月三十，自明日起，會放足足十五的授衣假。按照常理，眼下監(jiān)生們應(yīng)當(dāng)是極為興奮，甚至有些坐不住的，可食堂里的這些監(jiān)生，卻有些萎靡不振。

    “唉……一想到接下來得有十五日都吃不到食堂的吃食，我這心里頭就難受得緊啊！”

    “誰說不是呢？食堂最近不是定下了朝食、暮食樣式，每十日一輪換，這眼看著明日就到讓我欲罷不能的辣子雞了，偏生活活錯過！”

    有人不服：“你心疼辣子雞，我還惋惜糖醋排骨呢！”

    “哎呀，我只關(guān)心一樁事。孟師傅，食堂今日可會如中秋一般，給監(jiān)生們發(fā)重陽糕？無論是蓬餅、菊花糕、麻葛糕還是米錦糕，我都不挑的?！?/br>
    緊接著，孟廚娘清脆的嗓音傳出，聽著很是理直氣壯：“自然沒有！重陽與中秋又不一樣，離著至少還有九日呢，提前做好糕點(diǎn)發(fā)給你們，放到那日就不好吃了?！?/br>
    “倘若我當(dāng)真這般做了，不就是砸了食堂招牌？不可，不可！”

    謝青章跨過院門，更能聽清里頭監(jiān)生們正在耍各種花招，央著孟桑做一些重陽糕。

    “孟師傅憐惜我們一下吧，先前不曉得食堂的吃食變得可口，活生生錯過了中秋的月餅。如今想起來，還覺得心疼難耐呢……”這是國子學(xué)、太學(xué)的監(jiān)生。

    “哎呀，孟師傅你盡管做嘛，大不了到了重陽節(jié)前一日，我們再回國子監(jiān)一趟。你放心，我們不嫌麻煩的……”這是四門學(xué)、律學(xué)等四門的監(jiān)生，因著時常來食堂，口吻也很是親近。

    即便如此，孟廚娘還是十分堅(jiān)決，閉口不談，硬生生扯到今日朝食上：“今日朝食的這道灌湯包，最講究一個熱乎勁兒，你們?nèi)羰遣悔s緊吃，可就浪費(fèi)了！”

    此言一出，眾人便知其心意已決，紛紛長吁短嘆著散開，專心用起朝食。

    謝青章唇邊彎起一抹笑。

    短短數(shù)日，孟廚娘在食堂里可真是說一不二了，很是威風(fēng)?。?/br>
    食堂內(nèi)，孟桑正在灶臺旁的高腳桌案前，領(lǐng)著文廚子做灌湯包。

    只見她手中攤著一張搟好的包子皮，往上頭添了內(nèi)餡，之后雙手并用，不多時就包好了一只有著十八道褶子的灌湯包。

    食堂用的蒸籠大些，每個里面能裝十二只灌湯包。方才孟桑與監(jiān)生說話時，手頭上的動作并未停下，等將手上這只包好的灌湯包放入一旁蒸籠里時，恰好攢滿了六層蒸籠。

    孟桑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囟似疝鸬恼艋\，送到灶上，交給阿蘭去蒸制，一轉(zhuǎn)身，就瞧見謝青章?lián)蝹銖挠曛卸鴣怼?/br>
    “見過謝司業(yè)，”孟桑不慌不忙地叉手行禮，笑著指了指一旁冒著熱氣的蒸籠，“今日朝食是灌湯包，一人六只，另配清粥?！?/br>
    “謝司業(yè)來得巧，適才排隊(duì)的監(jiān)生領(lǐng)完后，還余下一屜新蒸好的，不若來一份？”

    謝青章頷首：“勞煩女郎?！?/br>
    孟桑做灌湯包時，仗著技藝出眾，沒有在中間留魚嘴形狀的口子，而是直接將之捏實(shí)。在掀開蒸籠的一剎那，原本有些鼓起的灌湯包，瞬間xiele氣，迅速塌了回去。

    灌湯包被夾起時，因著里頭的湯汁和內(nèi)餡，而不得不往下墜，挪動時，隱隱可見到里頭湯汁在晃動。

    將木托盤遞給謝青章時，孟桑很是自然地提點(diǎn)：“這灌湯包是剛蒸出來的，里頭湯汁燙口。吃時蘸酢，嗜辣的還能往盤子里添些辣油，都很可口?！?/br>
    謝青章唇角微勾：“好?！?/br>
    他端著木托盤，環(huán)顧四周，很是自然地往葉柏那處去，在其對面施施然坐下。

    葉柏早早用完了朝食，正在溫書，瞧見謝青章過來，立馬坐正了，一副奮發(fā)向上乖學(xué)生的模樣。

    最近，謝司業(yè)每日都來食堂用朝食，每回還坐在他對面。雖然說，能日日多見謝司業(yè)幾面，他心里是歡喜的，但就是苦了周遭其他監(jiān)生。

    瞧瞧，這些同窗吸灌湯包里湯汁的動作，都文雅了幾分。他們一個個乖巧地放棄了吸吮的吃法，在外皮戳個洞，再用筷子將之一分為二，再沒有將湯汁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