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哥幾個已等得不耐煩了，你再磨蹭，我們就先拿這姐兒下下火?！?/br>
    話音伴隨幾道裂帛聲，曾翠娥哭得更慘了，涕淚哀求：“太太，求您可憐可憐我，叫他們賞我個痛快便了?！?/br>
    范慧娘不能再猶豫，急命陸嬤嬤取出庫房鑰匙，隙開窗縫扔出去。又向曾翠娥哭道：“翠娥，還得委屈你一下，你知道庫房在哪兒，帶他們?nèi)ツ缅X吧，拿完了趕緊走人！”

    曾翠娥痛哭感謝她的活命之恩，哭聲隨著強盜們的步履聲遠去，柳竹秋想去查看，被陸嬤嬤死死拽住。

    隔了許久，曾翠娥哭哭啼啼跑回來，拍門哭嚷：“太太，那些人走了。”

    范慧娘問得實了，命陸嬤嬤開門，曾翠娥進屋跌跌撞撞撲到她懷里，二人抱頭大哭。

    這院子里除了她們還有偏房里住著的幾個小丫鬟，方才都聽到動靜，嚇得不敢做聲，此刻才心驚膽戰(zhàn)出門來到范慧娘的臥室，嗚嗚咽咽哭成一片。

    柳竹秋從頭到尾沒怕過，一手提著門閂一手掌燈，獨自去庫房查看。庫內(nèi)的箱籠篋柜都被打開，金銀細軟百無一存，據(jù)她估算損失至少有十萬銀。

    她返回繼母身旁，蔣媽春梨也趕了來，說已通知前院的男丁，讓他們追尋盜賊。

    “他們四處看過了，外面的門都鎖得好好的，之前也都沒聽到奇怪的聲響，也不知那伙賊是從哪兒進來的。杜管家挑了幾個精壯能干的小廝，準(zhǔn)備去街上找找?！?/br>
    范慧娘恐事情鬧大，命家人們不可出府追賊，留在家中等柳邦彥示下。

    柳竹秋一直默默觀察曾翠娥，等旁人無話了，陡然發(fā)問：“翠娥姑娘，你怎會被那些人抓住呢？”

    曾翠娥正裹著范慧娘的披風(fēng)縮在床上，聽她問話，又小雞仔似的抖顫起來，抽泣：“我睡到一半起來解手，不想丫鬟今晚忘記把馬桶提進來，只好去外面。剛走進院子就被他們圍住，嚇得我當(dāng)場尿了褲子。”

    說到這兒又向范慧娘請罪：“太太，都怨我，您要不是為了顧惜我也不會教強盜們搶走鑰匙，翠娥惹出這天大的災(zāi)殃，情愿以死謝罪?！?/br>
    她換下的臟衣還丟在墻腳，眾人想象她當(dāng)時的處境，無不膽寒憐憫。

    范慧娘摟著她含淚安慰：“這是天降橫禍，卻也怪不得你，索性人沒事就好。”

    曾翠娥見主母這般寬宏，當(dāng)即跪地連磕十幾個響頭，抱住范慧娘雙腿淚如雨下。

    場面格外感人，周圍人欷吁不已，只柳竹秋不為所動。

    回到閨房，蔣媽悄悄對她說：“小姐，今晚這事有些怪啊。咱們府上地盤不小，那伙賊人怎么悄無聲息就進來了，又徑直摸到太太院里。中間必有內(nèi)鬼接應(yīng)?！?/br>
    柳竹秋笑問：“你看內(nèi)鬼會是誰？”

    蔣媽想了想，意味深長道：“不好說?！?/br>
    柳竹秋會意：“眼下確實還不好說，等老爺回來再做區(qū)處吧?！?/br>
    她安心睡下，一覺眠到日上三竿，而柳邦彥已回府，柳堯章也聞訊來向父母請安。柳竹秋進到父親內(nèi)書房，正聽見他倆在商議夜間的賊盜案。

    “我看還是別報官了，錢財都是身外物，為這個惹上別的禍?zhǔn)履遣沤械貌粌斒А！?/br>
    官員正俸有限，全靠各種陋規(guī)撈錢，這雖是眾人皆知的秘密，但終究見不得光，照樣能被有心人當(dāng)七寸拿捏。

    柳邦彥在工部任著肥缺，不刻意貪占也能賺取可觀的油水，自謂名聲不好，深恐授人以柄。心想家中丟失巨款，若官府追查錢財來歷，他如何能一一解釋？倒不如舍財免災(zāi)，圖個安穩(wěn)。

    柳堯章不愿父親多年積蓄白白遭洗劫，建言：“叫別的衙門知道是不好辦，但宛平縣令蕭載馳與孩兒交情深厚，咱們家正好在他轄下，以孩兒之見，可請他來查案。相信他定會就事論事，竭力追贓?！?/br>
    柳邦彥還信得過蕭其臻的為人，同意照兒子的建議處理。他心焦身乏，想回房歇著，叫柳竹秋送柳堯章出去。

    柳竹秋將三哥請進閨房，叮囑：“你讓蕭大人先派個人來簡單問問便是，別緊著查案?！?/br>
    柳堯章知她定有發(fā)現(xiàn)，忙問：“你已經(jīng)有線索了？”

    “我懷疑這事有內(nèi)鬼，假如官府查太緊，那內(nèi)鬼必然蟄伏不出，時間一長就不好辦了。你照我的話轉(zhuǎn)達蕭大人，讓他隨時等我消息。”

    “那你怎么聯(lián)絡(luò)他？要我?guī)兔幔俊?/br>
    柳竹秋笑說不用，從書櫥里取出蕭其臻贈送的彩箋。

    “他給了我這個，叫我有事就寫信給他?！?/br>
    柳堯章欣喜：“原來你們已經(jīng)暗托魚雁8了，怎不早告訴為兄？為兄還擔(dān)心你挑三揀四不識良人，日夜為你發(fā)愁呢。”

    柳竹秋撇嘴：“我還沒拿定主意呢，他人是不錯，適合做肝膽交，卻不一定能與我攜鸞鳳。”

    “為何？”

    “說了你也不懂?！?/br>
    她的話柳堯章少有不愛聽的，這算一句，帶笑數(shù)落：“我年紀(jì)比你大，經(jīng)歷也比你多，有哪些是你懂而我不懂的？”

    柳竹秋拿三哥當(dāng)摯友，受到逼問干脆坦白：“我說你不懂，是因為你是男子。男子若對妻子有不滿，還可從別的女人身上找補，譬如覺得妻子賢良但稍欠姿色，便去尋那更貌美的女人取樂，回家照舊與妻子恩愛，只要兩不耽誤，旁人再不會說他不是。女子就不同了，一旦嫁人就得從一而終，除非丈夫死了，這輩子都必須只守著他一個，條件如此嚴(yán)苛，你叫我怎能輕下決斷？”

    柳堯章不解：“你的話是有幾分道理，可載馳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家世清貴，本人的前途又很光明，離十全十美也不遠了，還有什么好挑剔的？”

    柳竹秋無奈興嘆：“我本來也覺得他沒啥好挑的，但自從見了太子殿下，就忍不住想，要是他能把自己的姿色分一點點給蕭大人就好了。”

    柳堯章大驚，登時誤會了她的意思：“你快別說這找死的話，太子殿下豈是你能覬覦的？你數(shù)次冒犯他，能活命已是萬幸，今后斷不可再有逾禮之舉！”

    柳竹秋嫌三哥看扁自己，嗔怪：“我沒覬覦他這個人，只不過被他的美色迷住了，就不信除我以外，其他人沒這種心思?！?/br>
    她說得很對，為朱昀曦容貌傾倒的人不可勝數(shù)。小到宮女太監(jiān)，大到文臣武將，凡是能與他接觸的人都會精心修飾打扮，期盼能受其注意，獲其青睞，當(dāng)中必定有不少人懷著非分之想。

    柳堯章約束不了meimei，警告她小心行事。

    柳竹秋跟他沒大沒小慣了，按住他擰緊的眉梢嬉笑：“你是不是怕你meimei一不小心成了太子的妃嬪，你將來就做不成大官了？”

    柳堯章?lián)荛_她的手，罕見的嚴(yán)肅：“你這丫頭野慣了，進了后宮不出三天就會憋死，我是怕你真攤上那種事追悔莫及。我又不愛榮華富貴，考中狀元已經(jīng)替父母光宗耀祖了，這個官做不做有什么打緊?！?/br>
    兄長厚愛令柳竹秋羞慚，趕忙賠罪，牽著他的袖子動情道：“三哥放心，我定慎之又慎，好好安排自己的將來?！?/br>
    作者有話說：

    1出自《笑林廣記》

    2主客清吏司，是明清時期禮部下設(shè)的機構(gòu)，職能是掌賓禮及接待外賓事務(wù)。

    3暹羅，是中國對現(xiàn)東南亞國家泰國的古稱

    4失恃指死了母親。

    5龍陽君，生活在公元前243年前后的年間，是魏安釐王的男寵，像女子一樣婉轉(zhuǎn)媚人，得寵于魏王，因此被封為龍陽君。魏安釐王對于龍陽君的特寵也使得龍陽之好也成了同性戀的代名詞。

    6國子監(jiān)下屬四廳之一，掌保管本監(jiān)書籍板片及“表章經(jīng)史之寶” 。設(shè)典籍一人，從九品

    7故劍：比喻結(jié)發(fā)之妻。結(jié)發(fā)夫妻情意濃厚。指不喜新厭舊。漢宣帝劉詢（劉病已）本來是一個地痞流氓、街頭混混，后來在霍光等人的極力擁護下得以登基為皇帝。以霍光為首的大臣門都請奏里霍光之女霍成君為皇后，宣帝深愛結(jié)發(fā)之妻許平君，但迫于霍光的勢力，又不好直接拒絕迎娶霍成君。于是他下了一道“尋故劍”的詔書，要尋窮困寒微時的一把劍。朝臣們見風(fēng)轉(zhuǎn)舵，便都聯(lián)合奏請立許平君為后。“故劍之情”便由此而來。

    8魚雁，古代用以形容書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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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蕭其臻接到柳府報案，考慮后決定親去問詢，這樣方合乎禮節(jié)。

    次日打聽得柳邦彥回府了，他穿著常服，帶上禮物登門，只當(dāng)是一次普通拜訪。這處理方式很合柳邦彥心意，也便裝出迎，邀客人至外書房敘話。

    蕭其臻和柳堯章交往多年，卻是初次拜見他的尊長，雙方見面少不得客套寒暄，之后才聊到案子上來。

    柳邦彥顧體面，推說案發(fā)時自己不在家，傳杜管家過來陳說經(jīng)過。

    蕭其臻謹(jǐn)記柳竹秋叮囑，聽完杜管家講述，只簡單問了幾個問題，等管家離去，向柳邦彥小聲說：“下官懷疑此事有蹊蹺，大人這幾天可命心腹多留意府上情況，外松內(nèi)緊，靜觀其變?！?/br>
    柳邦彥深以為然，見他人才出眾，處事穩(wěn)妥，留心問：“賢契1可曾婚娶？”

    蕭其臻說：“拙荊三年前亡故，還未曾續(xù)弦?！?/br>
    這話觸動柳邦彥心思，又說了幾句閑話，借口寬衣去到室外，叫來一個親信。

    “你跟太太說，宛平縣蕭縣令來家里做客，叫她安排晚飯款待，記得讓她親自監(jiān)督，不得簡素。”

    范慧娘跟他做了多年夫妻，這點默契還是有的，接到消息立時明白丈夫在暗示她去相女婿，忙吩咐仆婢們殺雞宰rou，自己從內(nèi)堂溜到外書房外，在后窗偷看蕭其臻。

    只見他劍眉星眸，輪廓分明，器宇軒昂，氣質(zhì)絕俗。頭戴小冠，著青苔色水綢道袍，黛色方舄，皆纖塵未染，不愧為昔日探花郎，心里先愛上了，美滋滋奔去找柳竹秋。

    柳竹秋有位女伴近期過生日，她答應(yīng)畫一幅秋意圖相贈，此刻正在花園的池塘邊取景描摹。

    范慧娘找了來，拉著她的手賀喜：“我兒，天大的喜事，你的終身有著落了?！?/br>
    柳竹秋還當(dāng)她又聽信哪路媒婆吹噓，知是蕭其臻來了，笑道：“蕭大人是來幫家里破案的，與孩兒的終身何干？”

    范慧娘心急口快：“老爺相過滿意特叫人傳話與我，我又親去看過。那蕭縣令人才極好，做得我柳家的女婿。兒若不信也去瞧瞧?！?/br>
    這女兒脾氣與別家的不同，鑒于以前那些失敗經(jīng)驗，還是先由她本人確認(rèn)為好。

    她哪里知道柳竹秋早把蕭其臻從頭到腳看全了，覺得沒必要再專程走一趟，推說此舉不合禮數(shù)，不肯相從。

    一向拿違禮當(dāng)家常便飯的人突然守起禮數(shù)，誰都知道是借口。

    范慧娘不能強她，連忙另思一計，重回外書房，派人請柳邦彥出來說話。

    “老爺可是相中這蕭縣令了？”

    “他說他三年前喪妻，如今中饋2無人，就是不知看不看得上阿秋?！?/br>
    “若只聽外面人中傷，那想是有顧慮。但若親眼見著了，憑我們阿秋的相貌，還怕他看不上？”

    柳邦彥罵妻子出餿主意：“人家頭一回來家里，怎么能讓阿秋出來見客？失了規(guī)矩更要被人看不起?！?/br>
    范慧娘委婉道：“規(guī)矩自然是要守的，我剛?cè)ジ⑶镎f，她也不得勁。那孩子的脾氣你懂的，不讓她親眼瞧中意了，就是說定了親事她也會鬧別扭。我看不如使個兩相得便的法子，讓他倆相互見一面，咱們只裝不知道，看他二人的反應(yīng)再說后話。”

    她湊在丈夫耳邊嘀咕數(shù)句，柳邦彥為女兒的婚事cao碎了心，不肯放過每一個良機，覺得妻子的主意不算太出格，姑且試上一試。

    回轉(zhuǎn)書房，對蕭其臻說：“部里突然差人來傳話，老朽先去應(yīng)酬片刻，賢契若嫌此處憋悶，可去后面花園逛逛，那院子去年才修整過，有一兩處景致還頗中看?！?/br>
    主人既夸耀了，那必然要去參觀才行。蕭其臻在仆人帶領(lǐng)下來到柳家花園，園內(nèi)樹木參天，奇石疊翠，景致古樸幽邃。

    他順著青石小徑繞過一座太湖石壘成的假山，眼前豁然出現(xiàn)一片荷塘，其時花葉已凋，池畔略覆萍蹤，襯著些殘荷莢葦。瀲滟秋光平鋪池面，有白鷺翩然掠過，帶出曠朗的意境。

    他心神為之清爽，扭頭不見了帶路的仆從，不敢貿(mào)然亂闖，打算繞塘轉(zhuǎn)一圈便回去。東行數(shù)十步，來到石拱橋旁的八角亭。

    亭內(nèi)安放桌案椅子，案上鋪著畫紙畫具，有人正在此間作畫。

    他入亭觀看，紙上畫的正是院中景物。老樹秋柳、小橋曲徑、亭臺樓閣都已初具規(guī)模，構(gòu)圖遠近有致，詳略得當(dāng)，色調(diào)清潤淡雅，筆墨蒼逸渾厚，畫功著實不俗。

    蕭其臻雅善丹青，見到好畫作不禁細心賞析，猛聽得身后一名女子嬌咤：“你是誰?。俊?/br>
    他慌忙回頭，記得曾在柳堯章家見過來人，是柳竹秋的貼身婢女春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