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說過，你是孤最信賴的人，若敢背叛，孤絕不寬恕?！?/br>
    他并未疾言厲色，卻行之有效地讓柳竹秋接收到了威脅，更賣力假笑點頭：“殿下放心，臣女時刻銘記?！?/br>
    朱昀曦回以微笑，用力擁住她。

    “就這樣靜靜抱著孤?！?/br>
    柳竹秋被迫圈住他的頸背，戒慎地盯著他的后腦勺，感覺藏在太子心里的那份童真已經(jīng)消失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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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章

    午時太子留她陪同用膳。

    朱昀曦喜吃魚蝦水產(chǎn), 今天的肴饈里也有蒸魚、魚酢和炸蝦。

    柳竹秋見點心里有一道糖蒸槐花，配的澆頭是蜂蜜。

    她聞了聞發(fā)現(xiàn)是荊條蜜，忙警示朱昀曦：“殿下吃了魚蝦, 不可再食荊條蜜?！?/br>
    并解釋說某縣曾有位農(nóng)婦給在田地勞作的丈夫送魚湯, 路過盛開的紫荊花林時荊花的花粉落到魚湯里, 丈夫食用后便中毒身亡。婆家人狀告農(nóng)婦毒殺親夫, 若非審案官明察秋毫，幾乎釀成冤案。

    人們由此發(fā)現(xiàn)荊花與魚蝦同食會產(chǎn)生毒性，如果要用荊花入藥，服藥的前后五天都不能吃水產(chǎn)。

    “荊條蜜是蜜蜂采集荊花粉釀造的，藥性是比花粉弱很多, 但也不宜與魚蝦同食。這事常人不曉, 我有位朋友是那農(nóng)婦的同鄉(xiāng)，偶然聽他提起才知道的?！?/br>
    朱昀曦笑夸她見多識廣, 也沒責罰制膳的廚子, 事后問陳維遠：“孤記得以前東宮制膳都用荔枝蜜和棗花蜜，近來為何換成了荊條蜜？你去御膳房問問緣故。”

    陳維遠回稟：“年初皇后娘娘說殿下春秋時易犯咳嗽，荊條蜜最能潤燥解毒，散寒清目，是以命東宮御廚改用此蜜。”

    朱昀曦沒說什么, 悄悄吩咐云杉：“你去找條大狗，每天用荊條蜜拌魚rou喂它, 別讓人瞧見, 更不許告訴旁人是孤叫你這么做的?！?/br>
    這半年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一連串事故已激起他的警覺, 稍微用腦將事件串聯(lián)分析也會看出些端倪。

    利用文安縣謠言毀他的清譽。

    指使東宮旗手和小豎下毒暗害他。

    趁他游獵時公然派殺手行刺。

    以上事件他還相信是安西王逆黨所為, 但應(yīng)照最近的幾起發(fā)現(xiàn)顯然就沒那么簡單了。

    皇后暗中派宮女監(jiān)視太子妃, 還讓池選侍通風報信。潁川王訐以為直, 明里暗里給他使絆子。再加上眼前的荊條蜜……

    朱昀曦越想越寒心膽顫，惟愿是他過于敏感才導(dǎo)致風聲鶴唳。

    然而僥幸都被一個巨大的包袱阻擋，其中裝著寧嬤嬤的死和兒時曾風聞的宮廷流言，構(gòu)成他一直不敢去觸碰的心結(jié)。

    炎夏來臨，烈日常駐青空，間或暴雨傾盆，雷電大作，人的心情也在悶熱中忽明忽暗。

    這日柳竹秋在張府教書，適逢張選志回家，留飯款待她，席間說：“先生似乎與刑部的蕭其臻交情不錯，可知他近日出事了？”

    柳竹秋是有好些時日沒聽到蕭其臻的消息，忙問情形，得知他在復(fù)查案件時出了差錯。

    山東省的農(nóng)村地區(qū)流行娶童養(yǎng)媳，兒子四五歲時家里便從窮苦人家討買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回來做兒媳婦，頭幾年當成奴婢使用，既能照顧小丈夫，還能幫家里干活兒，一舉多得相當實惠。

    等到小兒長大，這媳婦已年老珠黃，大多為丈夫所厭嫌，下半生都在孤寒中度過。

    昌樂縣有一烏姓女子年方十六，被父母賣給一戶姓申的人家做童養(yǎng)媳。

    這烏氏在家時與鄰舍一個叫牛大柱的男子私定終生，新婚之夜牛大柱潛入洞房與烏氏私會，早起被申家人發(fā)現(xiàn)。

    烏氏便與牛大柱聯(lián)手劫持了申家小兒，躲在新房里拒不開門，就這樣對峙了一天一夜。

    申家情急報官，縣令到場威脅也不管用，便將烏氏的父母抓來，就在新房外杖責他們，逼迫烏氏放人。

    烏氏眼見父母受刑仍無動于衷，最后還是捕頭帶人悄悄到屋后挖開墻角，猝然攻入屋內(nèi)救下人質(zhì)，逮捕了兩名兇犯。

    縣令審得這對男女早有jian情后，先按和jian罪各打了一百杖。又按忤逆罪判處烏氏絞刑，理由是她害父母身受酷刑還視而不見，就是喪盡天良的逆子。

    他的上司們復(fù)審后都贊同這樣的判法，上報給刑部審核。

    蕭其臻負責審核，看完案情報告不認同判決結(jié)果，批復(fù)：“縣令為制服烏氏命人杖打其父母，此舉并非出自烏氏本意，不應(yīng)以忤逆罪論處。絞刑量刑太過，改判通jian罪，由夫家發(fā)賣即可。”

    他之前接觸過多起各地因買賣童養(yǎng)媳造成的悲劇性案件，能理解烏氏的苦衷，堅持讓昌樂縣令改判。

    案件被刑部駁回意味著當事官員與負責督查的上司都要擔責受罰。

    昌樂縣令不服，向刑部上告，指控蕭其臻徇私枉法，并取得了山東青州知府、山東按察使和巡撫的一致支持。

    唐振奇一黨正記恨蕭其臻，將其停職查辦，昨天已逮入錦衣衛(wèi)獄。

    柳竹秋大驚，立即辭別張選志趕去張魯生家，懇求他在牢里照應(yīng)蕭其臻。

    張魯生以為溫霄寒和蕭其臻都與柳竹秋有染，正該樂見情敵遭難，不懂他為何要熱心搭救。

    柳竹秋被迫撒謊：“實不相瞞，小弟正是受柳大小姐請托才來的?！?/br>
    張魯生愈發(fā)驚異：“兩條狗在同一個槽里吃食，不打架已算好得了，還能逼它們友善互助嗎？”

    言罷自抽告罪：“老弟勿怪，我是說那柳大小姐也太做得出來了，這分明是逼你戴著綠帽子跳舞，當眾顯眼嘛?！?/br>
    柳竹秋苦笑：“蕭大人對柳家有恩，知恩不報，實屬忘義，我既愛她，又怎舍得她淪為不義之人？求張兄務(wù)必再幫小弟一回?！?/br>
    張魯生嘆道：“你我是兄弟，何必客氣。我只是覺得老弟忍辱負重，太受委屈了?！?/br>
    柳竹秋說：“其實不然，那蕭大人剛正清廉，德才兼優(yōu)，小弟也很欽佩其為人。日前我義兄柳丹的冤案多虧他秉公審理才得以昭雪。便不是柳大小姐相托，我也會幫他?！?/br>
    張魯生贊她性情中人，答應(yīng)去牢里疏通，當晚便安排柳堯章去探監(jiān)。

    柳堯章回家向柳竹秋講述蕭其臻目前的處境。

    “載馳兄是陛下賞識的臣子，jian黨還不敢亂來，但張魯生說昭獄里害人的花樣太多，有些時候神不知鬼不覺把人做掉，報稱是庾死的也查不出來。他不敢打包票全天候護衛(wèi)載馳兄，還得盡快設(shè)法搭救他?！?/br>
    蕭家在朝中有門路，已在為蕭其臻奔走疏通，就是不知快慢如何。

    柳竹秋心想刑案量刑方面存在爭議乃是常事，jian黨小題大做將蕭其臻下獄才是濫用職權(quán)，如果能及時讓皇帝知曉實情，頂多給予行政處罰，絕不會加罪于他。

    求太子通情最為便捷，她借口受柳堯章托付向朱昀曦發(fā)信求救。

    看她先時對春闈三鼎甲那么上心，朱昀曦相信她與蕭其臻沒私情，本身對后者印象不錯，愿意幫這個忙。

    次日去乾清宮向慶德帝請安，恰逢陳良機正在那兒奏報政務(wù)，“順便”替蕭其臻辨冤。

    慶德帝見太子來了，也順便問他：“聽說蕭其臻收受賄賂，意圖輕判罪大惡極的兇犯，你可知原委？”

    朱昀曦稟告：“兒臣前天聽人說起這案子，親自去了解過，蕭其臻的判法和原判是存在出入，但都有各自的理由，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他收受賄賂的證據(jù)。”

    他講述完詳情，慶德帝評斷：“那烏氏yin、亂忤逆是真，但似乎情有可原，上蒼有好生之德，且饒她一命，只以通jian罪論處吧。但蕭其臻為救一個yin、婦，不惜讓涉案官員都擔上枉判之責，也太本末倒置，輕重不分了。就罰他貶官外放，到地方上去歷練歷練?！?/br>
    眾人都贊皇帝圣明。

    陳良機走后，慶德帝笑吟吟對朱昀曦說：“蘇門答臘新進貢了一頭雄獅，放在虎城飼養(yǎng)，待會兒你可替朕去瞧瞧?！?/br>
    本朝皇室豢養(yǎng)獅虎豹等猛獸玩樂，在京里設(shè)有虎城、象房、豹房、鵓鴿房、鹿場、鷹房等多處飼養(yǎng)場。

    虎城就在太液池的西北岸。

    慶德帝對此不感興趣，知道朱昀曦喜歡，凡有這類貢物都先讓他賞玩，看得中意便行賞賜。

    朱昀曦小時候曾養(yǎng)過兩頭獅子，已老死多年，聽說來了新的，迫不及待要去觀賞。

    出乾清宮后吩咐云杉：“你去傳柳竹秋到虎城奉駕，孤王向皇后太后請了安就過去?！?/br>
    他到坤寧宮時朱昀曤也在，章皇后今天心情格外好，親切地對他說：“上次蘇州制造局進貢的織金紗很不錯，我命人為你兄弟一人做了一件袍子。你弟弟已穿上了，你也來試試吧?！?/br>
    朱昀曦看看朱昀曤身上穿的大紅色富貴蟒云通肩織金紗袍，樣式做工都極其精美。

    給他那件款式顏色一致，只紋樣是四爪龍的，比富貴蟒等級高，寓示皇后對他的尊重。

    朱昀曦試了試，很合身，見弟弟先穿著了，便不好脫下來，總要穿完這一整天才算孝道。

    他在慈寧宮陪許太后用過午膳，下午出宮來到虎城，柳竹秋已等候多時了。

    “你以前見過獅子嗎？”

    “草民在畫上見過，早想看看活物，今日得殿下恩典，總算能如愿了?！?/br>
    “孤就知道你愛稀奇，特意讓云杉去叫你的?！?/br>
    “殿下事事想到草民，真不知是草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br>
    柳竹秋聽說慶德帝已赦免了蕭其臻，貶官外放還算個機遇，為此十分感謝朱昀曦，并且真想看獅子，心甘情愿來作陪，進入馴獸場前不忘提醒：“猛獸對紅色敏感，殿下穿這紗袍去看獅子恐有危險，還是先換一件素色的吧?！?/br>
    朱昀曦說：“這袍子是皇后新賜的，潁川王已穿在身上了，孤王若脫下來旁人會說閑話。那獅子已著人喂過麻藥，又關(guān)在鐵籠里，傷不了人。”

    他命人去運獅子，先領(lǐng)柳竹秋走到馴獸場中央的大坑洞前。

    那大坑直徑五丈有余，邊沿圍著一圈石欄桿。

    柳竹秋探頭下望，坑洞有四丈多深，坑壁由磚石壘砌，與底部垂直，坑底爬著五頭體型雄壯的斑斕猛虎，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嬉戲玩耍。

    朱昀曦不無炫耀地介紹：“那頭白額吊睛的叫山鬼，腦門上有月牙的叫天犀，那頭白老虎最珍貴，是朝鮮國進貢的，叫做驪姬。父皇把它們都賞給了孤，你看上哪頭，孤也可以賞你?！?/br>
    柳竹秋咋舌：“這玩意兒每天得吃多少rou禽，草民可養(yǎng)不起，也沒那么大的地方供它住啊。”

    她覺得飼養(yǎng)這些猛獸白費人力錢財，實非明君所為，打算日后尋機勸太子罷黜這項娛樂。

    遠處轟隆聲響，回頭見侍從們推著一只上罩黑布，下設(shè)滾輪的大鐵籠走過來。

    朱昀曦帶她過去，靠近籠子一股濃烈的腥臊氣直透腦門，籠內(nèi)傳出野獸粗壯有力的呼嚕聲，好似雷公在打瞌睡。

    朱昀曦先命侍從撩開一角黑布，讓柳竹秋彎腰窺看。

    柳竹秋輕手輕腳上前偷瞄，見那是頭兩歲的年輕獅子，面如豹子，臉周長著一圈草垛似的濃密鬃毛，像個黑色的大火球，還未完全成年，但爬在那兒已有如一座小山，正煩躁地甩動尾巴。

    人獸目光對接的剎那，獅子昂然起身，沖她憤怒吼嘯，一口利齒如劍戟怒張，腥臭的氣浪狂風般刮過來，驚得她慌忙倒退。

    朱昀曦就愛看她受驚恐懼的窘態(tài)，哈哈笑道：“你一向囂張，見了這百獸之王還不照樣嚇破鼠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