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巧霸州轄下的保定縣原縣令升遷，他正好頂替，次日便收拾行囊率領(lǐng)家仆去保定赴任了。

    保定下屬霸州，縣官上任須先去拜見知州，高勇的榷稅衙門也設(shè)在霸州，他的地位比知州高，過路官員寧可不見知州也必須去孝敬他。

    蕭其臻過其門而不入，見過知州直接返回保定。

    這讓高勇很生氣，派人去縣衙申斥，說鎮(zhèn)守太監(jiān)是皇帝委派的“天使”，他藐視高勇就是犯上。

    蕭其臻回信說那天他離開知州衙門時突然腹瀉不止，急著回保定求醫(yī)，并非有意不去拜禮，求高勇海涵。

    高勇碰了軟釘子，只能等以后尋著機(jī)會再報(bào)復(fù)。

    這之前蕭其臻抵觸權(quán)宦的事跡先在保定傳開了，有消息靈通的說他在京城屢破大案，挫敗jian臣閹黨，是有名的青天探花，想必和前幾任縣令不同，是個為民做主的好官。

    蕭其臻入主縣衙的當(dāng)天便動手清積案，并在衙門外貼出告示，讓家有沉冤的百姓前來投告。

    一時間狀紙雪片般飛來，他抓大放小，先查看人命官司，發(fā)現(xiàn)這批投遞的數(shù)起命案竟有一半的被告都是一個名叫“成三強(qiáng)”的人。

    惠聯(lián)村一老翁狀告成三□□污他的孫女，并唆使手下打死前來阻止的兒子媳婦。

    城西一秀才娶親，新娘在花轎中被成三強(qiáng)擄走，新郞前去要人，被其手下打成重傷，臥床一月而卒。

    界牌村的青財(cái)主被成三強(qiáng)逼借白銀三千兩，事后拒不歸還，還派人去青家縱火，導(dǎo)致青財(cái)主的老婆和小兒子命喪火場。

    成三強(qiáng)的鄰居衛(wèi)舉人家修繕房屋，成三強(qiáng)借口壞了他家風(fēng)水，率人到衛(wèi)家打砸，強(qiáng)、jian了衛(wèi)舉人的女兒和兒媳，二女當(dāng)夜俱投繯自盡。

    ……………………

    每樁案子都慘無人道，罪無可恕。

    蕭其臻氣得幾度拍案，怒斥：“我做官十年，沒見過這樣壞的人，這成三強(qiáng)什么來頭，之前的縣令為何都不受理他的案子？”

    他命郭四上街去打聽，郭四回稟：“那成三強(qiáng)原是保定的流氓頭子，幾年前拜高勇為干爹，替他做特務(wù)兼打手，得高勇?lián)窝б庾鲪?，遠(yuǎn)近的人都不敢招惹他。”

    蕭其臻就是奔著高勇來的，想在打老虎前殺幾個倀鬼立威，當(dāng)即派人去捉拿成三強(qiáng)。

    主薄1付偉勸說：“那成三強(qiáng)家養(yǎng)著幾百個身強(qiáng)力壯的護(hù)院，高墻深宅嚴(yán)如堡壘，只怕衙役們連門都進(jìn)不去。”

    蕭其臻更怒，下令召集三班衙役六房書吏，想組織隊(duì)伍去捉拿嫌犯。

    就在他當(dāng)眾下達(dá)指令時，離奇的一幕發(fā)生了。

    那三百多個衙役書吏突然一哄而散，潮水般沖出縣衙，不知往哪兒去了。

    蕭其臻目瞪口呆，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久久難以平靜。

    還是那付主簿出來，請他去隱秘處曉以利害。

    這事追根溯源得怪本朝的吏員制度有缺陷。

    書吏和衙役都是沒有俸祿的，只能靠微薄的辦公經(jīng)費(fèi)糊口，許多人為改善生活走上貪腐之路。

    成三強(qiáng)利用這點(diǎn)鉆空子，私下“資助”縣里的吏員們，將這幫人變成他的擁躉，心里只知成大官人，不知朝廷法度，縣令若想對付成三強(qiáng)，他們立馬倒戈相向。

    “前幾任知縣并非都是昏庸之人，皆因整個縣衙都被成三強(qiáng)控制，他們手下無兵，如何打仗？是以一心只想盡快抽身，在這渾水溝里呆久了，必定翻船啊?！?/br>
    蕭其臻未料這棵毒草根系這么深，問付偉：“那些吏員私自逃散，難道都回各家去了？”

    付偉說：“這縣城南面有個望平坡，坡上有一大山洞。他們每次集體逃役后都背著干糧鋪蓋到那里聚集，非得縣令去請成三強(qiáng)來好言相勸才肯下山復(fù)工?！?/br>
    蕭其臻火冒三丈：“這不是逼我向惡霸低頭嗎？真是豈有此理！”

    付偉無奈勸告：“若只是小股人鬧事，還能殺一儆百，全體吏員逃役，總不能把他們都?xì)⒘??？h里公事繁多，百樣事都離不開他們，您若不服這個軟，不出兩日保定必會大亂，屆時上司降罪，你我都擔(dān)待不起啊?！?/br>
    蕭其臻遭下僚掣肘，被迫更換便服去成三強(qiáng)家拜訪。

    閽人看了名帖竟說：“我沒見過新縣令，不敢亂認(rèn)，除非你換上官服再來?！?/br>
    郭四嗔怪：“我家大人是朝廷命官，豈能公服出入平民家？你速去通報(bào)，休要在此羅唣！”

    閽人冷笑：“我家老爺雖無官身，門第卻比尋常當(dāng)官的還高呢，想進(jìn)去至少得有百十兩銀子的彩頭?！?/br>
    蕭其臻怎甘被賤奴羞辱勒索，吩咐郭四取來文房四寶，就在成家的大門口支起一個小攤子，扯出一條布簾，在上面寫上“縣令賣字，一字一文”的標(biāo)語。

    奇聞迅速吸引大批民眾，見真是新任縣太爺在擺攤賣字，都不明所以，圍在數(shù)丈外竊竊議論。

    有膽大的帶頭去嘗試，請蕭其臻為他的老父寫一幅祝壽的對聯(lián)。

    蕭其臻二話不說寫出來，共三十個字，那人歡喜地付了他三十個銅板，捧著對聯(lián)神氣活現(xiàn)地走進(jìn)人群向大伙兒展示。

    百姓們信了真，你推我擠地地排隊(duì)爭購縣令的墨寶。

    成家門前被圍得水泄不通，閽人驅(qū)趕無果，只得進(jìn)去通報(bào)。

    成三強(qiáng)沒料到蕭其臻會給他來這手，看出這新縣令是個帶刺的栗子不好拿捏，領(lǐng)著家丁打手出門查看。

    保定的民眾都當(dāng)他是活閻王，見他現(xiàn)身立即失慌逃散。

    蕭其臻明知是正主來了，故意不理睬。

    成三強(qiáng)暗示手下去試探，一人上前喝斥：“哪兒來的野人，敢在我家老爺門前喧嘩?！?/br>
    蕭其臻指指攤位上的布簾：“你不識字，不會叫你的主人看嗎？”

    他亮明身份，成三強(qiáng)不得不上前敷衍：“原來是蕭明府駕道，草民成三強(qiáng)有禮了。”

    蕭其臻起身拱手：“原來足下就是成三強(qiáng)，幸會幸會?！?/br>
    成三強(qiáng)恨他冷傲，臉跟著黑沉：“敢問大人此舉是何用意？”

    蕭其臻盯著縮在人后的閽人說：“聽足下的門子說，貴宅這門第比官宦還值錢，本官半信半疑，故而在此擺攤試驗(yàn)風(fēng)水。你瞧，這才一會兒功夫就賺了這么多，可見足下平日定是日進(jìn)斗金。”

    成三強(qiáng)哂笑：“大人探花出身，筆墨珍貴，何苦賤賣給那些窮酸。草民愿一字百金求購，還望大人不吝惠賜?！?/br>
    蕭其臻望著這滿臉橫rou的惡霸，已在心里為其備下湯鑊利斧，恨不得今天就將他正法。

    因深知急于求成，一事無成的道理，來之前又經(jīng)柳竹秋再三叮囑遇事要多冷靜迂回，便強(qiáng)按躁怒向?qū)κ滞讌f(xié)道：“本官也正有事相求，足下既來求字，本官就以涂鴉獻(xiàn)芹吧。”

    他轉(zhuǎn)身提筆，寫出“息事寧人”四個大字，拿起字幅交給成三強(qiáng)。

    “本官初來乍到，凡事還得仰仗眾鄉(xiāng)賢，懇請足下做個表率，勸望平坡上的人回來復(fù)工，莫要耽誤保定民眾的生計(jì)?！?/br>
    語氣生硬，投降的意思卻已明顯。

    成三強(qiáng)不想把局面搞得太僵，給足下馬威后笑道：“大人是我保定的新父母，我等自當(dāng)竭力擁戴，請安心回衙便是?！?/br>
    他像是有意賣弄勢力，那些逃役的吏員當(dāng)天都各歸各位，有的見了蕭其臻還涎皮賴臉行禮，存心膈應(yīng)他。

    敵人手握釜底抽薪的必殺技，蕭其臻不宜妄動，苦思一夜不得其法，寫信向柳竹秋求助。

    他去保定上任的同時，柳邦彥奉旨去河南巡視河工。

    范慧娘老家在開封，多年未去祭拜父母墳塋，心中甚為掛念。就想隨丈夫出差，好順路探親掃墓，也能沿途照顧他的起居。

    柳邦彥見近來家中無要事，不妨帶妻子同行，請示上司以后夫妻倆便整頓行裝出發(fā)了，這一走至少兩三個月才能回來。

    柳竹秋收到蕭其臻的書信，生出個大膽的念頭，同柳堯章商議：“蕭大人來信說霸州的水很深，他只身恐難應(yīng)付。我想趁老爺太太不在家，過去幫他?！?/br>
    柳堯章盼望meimei和蕭其臻成雙，也擔(dān)心蕭其臻的處境，愿意替她打掩護(hù)。

    柳竹秋是太子的臣僚，離京前得征得主公同意。

    在懷疑章皇后有心加害朱昀曦后，她就想以妥善的方式向太子預(yù)警，為此畫了一幅畫，這次見駕時獻(xiàn)給他。

    “下個月是皇后娘娘的壽誕，臣女獻(xiàn)此拙作，希望殿下時刻銘記圣母撫育之恩，恪盡人子孝心。”

    朱昀曦初聽這話異常反感，皺著眉頭展開畫卷。

    畫面的右邊畫的是一位老婦端坐堂上，左邊一位君王模樣的中年男子正伏地跪拜。二人中間隔著一條蜿蜒的泉流。水畔豎立界碑，上書“黃泉”兩字。

    他看出這是鄭莊公黃泉見母的故事，立刻明白了柳竹秋的真實(shí)用意。

    鄭莊公的母親姜氏偏愛小兒子叔段，與之合謀攛位。

    鄭莊公剿滅叛軍，趕走叔段，將姜氏幽禁，聲言“不到黃泉不相見”。后經(jīng)大夫潁考叔勸諫，才掘“黃泉”，與姜氏見面修和。

    鄭莊公和姜氏、叔段的關(guān)系，與他和母親弟弟的如出一轍。柳竹秋定是看出章皇后和潁川王想謀害他，借這幅畫來委婉示警。

    他身邊沒有人敢“離間”他和皇后的母子情，像陳維遠(yuǎn)云杉這樣親信的近侍即使有所覺察，也悶聲裝糊涂，只眼前這個女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提醒他。說明她真把他的安?？吹酶哂谝磺小?/br>
    他莞爾夸獎：“畫得真好，畫里人是鄭莊公和他的母親武姜嗎？”

    柳竹秋笑贊：“殿下好眼力?！?/br>
    朱昀曦點(diǎn)點(diǎn)頭，仔細(xì)觀看圖畫，意味深長道：“武姜偏愛幼子，孤的母后可跟她不一樣?！?/br>
    柳竹秋連忙告罪：“臣女無意詆毀皇后娘娘，只想通過這個故事表達(dá)孝道。”

    朱昀曦溫和詢問：“你理想中的孝道是什么樣的？”

    “臣女認(rèn)為慈孝本是一體，孝為子女之德，慈為父母之義。”

    慈母才配受孝子敬愛，章皇后狠心屠子，已沒資格做母親。

    她但愿太子能明了話意，抬頭與之對視，見他微微笑著，眼眶里已浮出薄淚。

    “你說得很好?！?/br>
    這下她確定他不止聽懂了這一切暗示，還早已洞見事實(shí)，隨即感應(yīng)到他遭受至親背叛威脅時的凄惶無助。

    如同目睹一只精美的玉瓶漸漸爬上裂痕，她的心突然被扯得生疼，像獵人火把招射下的小鹿，陷入茫然。

    應(yīng)該不是愛戀，但她的確非常在乎他，大概因?yàn)樗麄兊拿\(yùn)已系成了死結(jié)，將共同面對興亡成敗。

    朱昀曦也看出她對他的疼惜，伸手叫她過去，等她跪倒膝邊，輕撫著她的臉龐笑問：“你真要去保定？”

    “嗯，保定不遠(yuǎn)，臣女協(xié)助蕭大人打開局面就回來?！?/br>
    “準(zhǔn)備去多久？”

    “少則一月，多則兩月?！?/br>
    “這么久啊?！?/br>
    朱昀曦流露不舍，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你回來時還能不能再看到孤?！?/br>
    柳竹秋急忙握住他的手反駁：“殿下為何突然說這不吉利的話，您洪福齊天，以后還要做天下共主，享千秋之壽呢?！?/br>
    她言之鑿鑿，只想嚇跑厄運(yùn)，心里很清楚他為何悲觀。

    章皇后已暴露殺心，拿起的屠刀絕不會再放下，太子身處被動，稍有差池就將大限臨頭。

    極短的一瞬里，莫名涌起的情感掌控了她的思想，很想留在朱昀曦身邊，寸步不離地守護(hù)他，還好被理智及時鎮(zhèn)壓下去。

    她褪下左手腕上刻有六字真言的銅念珠纏在朱昀曦左腕上。

    “這是家母去寺廟為臣女求來的，臣女已帶了半月有余，據(jù)說能吸收佩戴者的靈性，殿下若不嫌它鄙賤就請?jiān)谕獬鰰r戴著，只當(dāng)臣女在您身旁護(hù)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