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禮尚往來地點(diǎn)了一出《包公審案》，傳達(dá)對他的敬意。

    蕭其臻心下歡然，破例多喝了幾杯酒，以酒壯膽，視線也敢在她身上稍做逗留了。

    柳竹秋不在意，白桃卻很介意，拿過戲單點(diǎn)了出《西廂記.琴挑》。

    看戲時故意挑剔：“這張生的琴技比蕭大人差遠(yuǎn)了，扮相也是。”

    她曾是太子的宮女，尋常官宦也得禮讓三分，蕭其臻不便跟她計(jì)較，只納悶她為何出言諷刺。

    柳竹秋知白桃疑心蕭其臻，故而尋釁刁難，好言勸止：“白桃，不許拿蕭大人開玩笑?！?/br>
    白桃淡定地向蕭其臻賠不是，過會兒照樣暢所欲言。

    “這張生明知人家是未出閣的閨女，還彈琴挑逗，不是挖空心思?xì)嗣?jié)嗎？裝得再癡情，骨子里也是個又jian又壞的下流胚子。”

    蕭其臻如同被她指名道姓唾罵，比烈酒更熱辣的羞愧瞬間燒紅了他的頭頸，窘促地轉(zhuǎn)過頭，似盤子里的油燜大蝦般狼狽，直到散席也沒敢主動跟柳竹秋說話。

    柳竹秋很尷尬，回房后責(zé)備白桃。

    白桃爽利潑辣，又拿她當(dāng)恩人，立誓竭誠報(bào)答。認(rèn)為她眼下處事失當(dāng)，便耿直地指出來。

    “柳大小姐，我知道您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您畢竟是太子殿下看重的人，該避的嫌疑還得避，否則落下話柄，對您的前途不利。”

    她和云杉互通聲氣，都拿柳竹秋當(dāng)朱昀曦的外寵，堅(jiān)信她會入宮，還將取得顯赫的地位。

    “我聽云杉說，您走的這段時間殿下每日都在思念您，已經(jīng)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我從小追隨殿下，他對妃妾們都很體貼，可從沒特別眷戀誰，在她們之間來去，倒跟去衙門公干似的。唯獨(dú)到了您這兒才有了相思纏綿的樣子。您得殿下鐘情，日后還愁不寵冠后宮？為著前程也該保重清譽(yù)才是。”

    白桃一番苦心告誡催熟柳竹秋心中自種的苦果，怪她先跟太子甜言蜜語，讓他身邊的侍從們都當(dāng)了真，總不能解釋她當(dāng)初那么做貪的只是太子的皮相吧。

    哂笑敷衍：“多謝你提醒，我會注意的。但蕭大人正直無私，你千萬別錯解了他的。”

    她怕朱昀曦知道蕭其臻對她有情會對其不利，必須把他摘干凈。

    白桃今天在酒席上取得實(shí)證，理直氣壯道出見解：“您可能沒留意過，不知道蕭大人對您的情意全寫到他那雙眼睛里去了。他看別人時雙眼都像明察秋毫的鏡子，看您時眼里卻汪著兩泓水，鐵定對您魂?duì)繅艨M呢?！?/br>
    見柳竹秋神氣煩惱，又噗嗤一笑，安慰：“您放心，我不會跟云杉說的，這種事不能讓殿下知道。”

    白桃第二天啟程回京，柳竹秋送她出城后直接去找蕭其臻賠罪，要充分傳達(dá)歉意，還不能讓他浮想聯(lián)翩，她也是仔細(xì)斟酌后方擬定措辭。

    “蕭大人，白桃不了解您的為人，武斷錯怪，還請您見諒?！?/br>
    蕭其臻難受之處在于他覺得白桃的話沒錯，此刻聽出柳竹秋在刻意回避他的感情，心情更低落了，不想讓她難堪，忙轉(zhuǎn)話問：“高勇要求的破案期限快到了，你想到挑起爭端的辦法了嗎？”

    柳竹秋點(diǎn)頭：“我們是要故意跟他結(jié)梁子，但不能讓唐振奇覺得錯在我們。我看情報(bào)上說高勇有個情婦叫冉大奶奶，此女正可利用?！?/br>
    冉大奶奶原是高勇管家的老婆，跟了他十年。高勇對其寵愛無比，把她的丈夫打發(fā)到遠(yuǎn)地去當(dāng)差，還賞了好幾個小老婆給他，好讓他安心當(dāng)王八。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那冉大奶奶性情潑悍，別看高勇橫行霸道，到她面前慫得跟孫子似的。

    有時被欺負(fù)得狠了情急動手，冉大奶奶也敢揪耳抓臉地同他扭打。

    打不過便脫掉衣服，扯亂頭發(fā)，滿地翻滾渾罵，甚至當(dāng)著下屬仆從的面叫囂：“你這個官兒我愿意你才做得下去，我不愿意你就做不成！”

    對此高勇也只是門縫里耍拳，擺不開架勢，過后還得低聲下氣去哄她。

    柳竹秋根據(jù)冉大奶奶的習(xí)性制定了一條妙計(jì)，蕭其臻聽后暫忘苦惱，提前透出惡氣：“好，我們就如那潑婦所言，讓高勇的官位在她手里斷送?！?/br>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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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章

    蕭其臻向高勇謊稱已破獲強(qiáng)盜搶劫案, 將韓金龍丟失的財(cái)物歸還給他，又說缺失的金銀尚在追查中，請求他寬延期限。

    他親自登門, 高勇礙著唐振奇指示不好刁難, 協(xié)商后答應(yīng)再給他半年時間。

    他剛松口, 屏風(fēng)后閃出一個高大肥胖的中年女人, 此女臉上堆滿鉛粉，嘴上涂著血紅的胭脂，像剛吃過人似的，瞪起一雙瞇縫三角眼，發(fā)出虎嘯般的怒吼：“誰許你多給他半年？一萬兩銀子拿去放貸, 半年都能滾出三成利息了！”

    蕭其臻推測這就是那冉大奶奶了, 只見前一刻還不惡而威的高勇像厲鬼見鐘馗，神氣霎時軟了, 對那婆娘低聲解釋：“蕭縣令也有難處, 況且已替我們追回大部分財(cái)物，也算盡心了?！?/br>
    冉大奶奶徑直啐道：“他說什么你都信，你這腦子是剛從豬頭上摳出來的？”怎知銀子不是被他私吞了？”

    她敢當(dāng)面污蔑命官，兇悍氣焰一覽無遺。

    蕭其臻冷靜插話：“高公公，請問這位是？”

    高勇一個太監(jiān), 怎好對外說有老婆，何況冉大奶奶本不是他的妻妾, 紅著臉搪塞：“她是我這里的管家婆。蕭縣令沒別的事就請回吧。”

    他想逐客保顏面, 冉大奶奶卻不知丟臉為何物, 叫住蕭其臻厲嗔：“你就是蕭奇珍啊, 名字倒起得好, 奇珍奇珍, 辦事卻像個廢物。保定的老百姓一個個面黃肌瘦，強(qiáng)盜倒被你養(yǎng)得肥頭大耳。老娘不管你從那些毛賊手里揩了多少油，只把我們那份吐出來！”

    蕭其臻心想保定百姓窮困還不是被你那無根的丈夫禍害的，不愿跟潑婦爭論，繞過她向高勇拱手作別：“高公公，下官告辭了?！?/br>
    冉大奶奶見他膽敢無視自己，遽然劈手一耳光抽在他左臉上，打落了烏紗帽。

    蕭其臻只當(dāng)她是夜叉，未料竟是魔母，頓時愕然。

    冉大奶奶被高勇拖住，猶躍躍欲試大罵：“你瞪我干嘛？老娘連知州都打得，還打不得你這小小的縣令？”

    高勇后悔沒提前跟這母大蟲交代蕭其臻的背景，如今有理也成了沒理，急勸蕭其臻離場。

    蕭其臻忍怒出門，轉(zhuǎn)念想他的目的是與高勇結(jié)怨，此番受辱正好趁手，讓郭四取來筆墨，在衙門外的照壁上用臉大的字寫出一首淺顯易懂的泄憤詩。

    “山中成精雌老虎，化為宦府管家婆。水盆黑臉涂鉛粉，柱大肥軀著繡羅。兇猛強(qiáng)梁欺懦主，粗蠻狂暴逞瘋魔。掌摑無辜保定令，擊落烏紗怨奈何?！?/br>
    落款題上他的姓名和年月日。

    高勇聞訊命人去清理時，這首詩早被路人傳抄開去。

    霸州人都知道冉大奶奶的潑名，聽說她打了保定縣令耳光，紛紛笑談議論。

    高勇怨蕭其臻敗壞他的名聲，賭氣不去道歉，這下兩方對立的消息迅速從官場擴(kuò)散到了民間。

    蕭其臻返回保定時臉上還掛著烏青的指印，柳竹秋聽說原委，憋笑寬慰他，讓瑞福取來太子以前賞的消腫藥膏為其擦拭。

    蕭其臻等瑞福幫他上完藥，氣惱道：“我聽人說起那冉氏的行徑已覺夸張了，想不到她本人比傳聞中可恨百倍。高勇更讓我開了眼，還以為他是張牙舞爪的魔頭，結(jié)果見了冉氏比蝦蟆還軟，真想不通世上怎會有這么怕女人的男人?！?/br>
    柳竹秋笑道：“男人怕女人不外乎三種原因：一是怕她娘家的勢力。二是憐她本人的才色。那冉大奶奶無才無色又是奴婢出生，高勇如此畏懼她，定是真愛無疑了。”

    蕭其臻不解：“這種毒蟲猛獸般的女人哪點(diǎn)可愛？”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你看她是毒蟲猛獸，說不定在高勇眼里，她還是個天仙呢?！?/br>
    柳竹秋想象他經(jīng)歷的場景，終于忍不住用折扇折住半面哈哈大笑，半天止不住。

    蕭其臻見她這么樂呵，也跟著轉(zhuǎn)怒為笑，稍微體會到了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心境。

    柳竹秋喝了口茶咽下笑聲，搖著扇子說：“大人這回遭難了，但十五那天我們還得去會會那潑婦，屆時想必又要委屈您吃些苦頭?！?/br>
    蕭其臻嘆氣：“我倒沒什么，就怕那婆娘發(fā)起狠來，害你一起受辱。”

    他勸柳竹秋別去，柳竹秋不依。她愛看新奇，冉大奶奶這樣聳人聽聞的悍婦好比活奇觀，不去開開眼界太可惜了。

    霸州和保定之間的安新縣有座始建于東漢的凈業(yè)禪寺，四季香火旺盛，每逢初一十五寺外都會舉辦廟會。其時商賈畢集，游人如織，乃遠(yuǎn)近一大盛景。

    別看那冉大奶奶惡毒彪悍，禮佛最是虔誠，每月十五必去凈業(yè)禪寺燒香。廟會人多，道路逼仄，特別是廟門前的一段路程，僅容一輛馬車通行。

    冉大奶奶的車駛到這段路口被堵住了，問下人外面什么情況。

    下人說：“旁邊來了輛車跟我們爭道，都跟他們說了奶奶在這里，他們也不肯讓行?！?/br>
    在霸州冉大奶奶的威信勝過皇后娘娘，聽說有人藐視她，勃然大怒地問那不怕死的雜種是誰。

    下人回道：“他們自稱是保定蕭縣令的車駕，車?yán)镒南氡厥鞘捒h令本人。”

    冉大奶奶前日打了蕭其臻，事后為此和高勇大吵一架，今日路遇冤家，三丈高的怒火上多添了十丈深的怨氣，親自下車領(lǐng)著仆從去叫陣，直接命人掀了車圍。

    仆從們飛快動手，用刀割破車圍，撕爛扯開。

    蕭其臻和柳竹秋坐在車上，見狀一起跳下來大聲喝止。

    冉大奶奶站在人群前叉腰指罵：“姓蕭的，你不過是我家老爺座下的一條狗，見了主人不搖尾巴，還敢汪汪亂叫，信不信老娘叫人拔了你的狗牙！”

    蕭其臻堂堂官身，兼具書人的尊嚴(yán)，實(shí)在開不了口同潑婦當(dāng)街爭執(zhí)。

    柳竹秋仔細(xì)觀察冉大奶奶，心里只覺好笑，裝出嚴(yán)肅樣責(zé)備：“這位奶奶，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我們又沒得罪你，你為何縱仆行兇？”

    冉大奶奶也聽過溫霄寒的名頭，看柳竹秋的外貌特征猜到是他，瞬間斗志翻倍，小胡蘿卜似的食指直往她臉上戳。

    “瞎了你的狗眼！你看看這條道有多窄，把你劈成兩半讓一半給你走，你肯嗎？”

    柳竹秋辯解：“我們只一輛車，你們有五輛，自然該讓我們先行?！?/br>
    冉大奶奶假笑三聲：“車少就該先行？那好，我干脆再多讓你們一手！來人，給我砸了他們的車！”

    豪奴惡仆們做慣歹事，有主人撐腰從不考慮后果，得令后都cao起家伙來搞破壞。

    郭四和車夫手腳快，將馬卸下牽到一旁護(hù)住，眼睜睜看他們噼里哐啷亂錘亂砸，好好一輛車片刻功夫散成碎片。

    蕭其臻氣得發(fā)抖，經(jīng)不住人群指點(diǎn)議論，憤然拂袖離去。

    柳竹秋暗中夸冉大奶奶下手夠勁，裝模作樣怒斥：“你這潑婦未免太兇頑了，這么喜歡燒香，莫非是文殊菩薩座下的青毛獅子轉(zhuǎn)世，急著去廟里認(rèn)主人？”

    冉大奶奶受不得此等侮辱，兩道柳葉眉翻做彎刀，甩開粗腿過來動武。

    柳竹秋繞著馬車殘骸躲避，不住罵她“鳩盤荼”、“母夜叉”。

    冉大奶奶體胖，跑了幾圈氣喘吁吁，喝罵仆從：“都愣著做什么？給我抓住狠狠地打！”

    奴才們圍攻柳竹秋，柳竹秋撂倒前面的幾個，可雙拳難敵四腿，糾纏下去難免要吃虧。

    這時蕭其臻去而復(fù)返，撿起斷掉的車軸打翻剛拽住柳竹秋胳膊的狂奴，厲呵余人：“本縣是朝廷命官，誰敢傷我就是造反！”

    他出言震住群奴，低聲問柳竹秋是否受傷。

    柳竹秋理了理衣衫，苦笑搖頭：“大人，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還是走吧?！?/br>
    蕭其臻命郭四、車夫牽了馬，喝退擋道的人群往回走。

    冉大奶奶自以為得勝，點(diǎn)著他二人的名字破口大罵。

    柳竹秋走了老遠(yuǎn)才擺脫她洪鐘似的獅吼，咋舌感嘆：“這位奶奶的氣勢當(dāng)真不同凡響，怪不得能降服高勇那樣的虎狼之輩，我看該送她個外號，就叫‘冉存孝’。”

    蕭其臻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她笑道：“大人忘了？五代十國的第一猛將李存孝1善于伏虎，冉大奶奶的威猛當(dāng)與他不分伯仲。”

    蕭其臻真佩服她還有心情打趣，解頤而笑：“先生受了潑婦荼毒還不為意，這份隱忍也比得上唾面自干的婁思德了2?！?/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