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太子，生下來就免不了這些禮儀?！?/br>
    “一年就那么六七次，也還好。”

    “除了慶典日常的繁文縟節(jié)也很多吧，殿下這么辛苦，臣女很為您心疼?！?/br>
    柳竹秋嬌滴滴摟住他，借甜言掩護補刀：“像臣女這種不懂規(guī)矩的野人，只消過上一天那種日子就會郁悶到自盡?！?/br>
    朱昀曦抓住她背后的衣衫扯開幾寸，嚴肅質(zhì)問：“你今天怎么老是話里有話？到底想說什么？”

    他滿眼焦躁不安，像踩中捕獸夾的小獸。

    柳竹秋本能地心疼，趕緊狠狠壓制下去。不爭氣也沒辦法，數(shù)年來源源不絕投入的感情，不可能在短期內(nèi)蒸發(fā)。

    但這并非情侶間的矛盾，她在跟能隨時毀滅她的強權(quán)對峙，自保尚且艱難，哪有余情憐惜對方？

    是他先狠心算計，我不過見招拆招。

    “殿下總叫臣女不必拘束，可臣女說話一隨便您又生氣犯疑，往后可別再怪臣女生分?！?/br>
    她先發(fā)制人賭氣躺倒，玩心計朱昀曦畢竟是她的學生，想她往日時常一陣一陣陰陽怪氣地說話，可能停職后心情郁悶才拿他撒氣，想通后趕忙爬到她身邊拍哄。

    柳竹秋伸手揮擋：“臣女頭疼了兩天，剛才咬著牙掙起來接駕，現(xiàn)在暈得睜不開眼，求您別鬧我了?！?/br>
    她的毅力也有限，此刻不止惡心太子，更惡心自己，盼他快從眼前消失。

    朱昀曦見她皺著眉頭，看來真的很難受，不免著急心疼。

    “我前幾天也傷風頭疼，御醫(yī)用艾條炙了炙陽谷xue就好了。你也試試吧?！?/br>
    他開門叫侍從取來艾條，在暖爐里點著，為柳竹秋炙xue前，先將燒著的一端對準自家左腕上的陽谷xue。

    柳竹秋問他在干嗎，他認真調(diào)試著艾條到皮膚的距離說：“這艾條離得太近會燒出泡，遠了又沒效力，我先試好距離再給你炙?！?/br>
    他覺得柳竹秋不肯順從的原因是嫌得到的寵愛不夠多，故而加倍呵護她。

    柳竹秋一陣難過又一陣恐懼，這男人有心善待人時心細如發(fā)，體貼入微，翻起臉來又絕情絕義。

    那日她聽白桃說他設(shè)計除掉池繡漪，過后細加打聽，池繡漪騎的那匹瘋馬玉乘黃還是太子平素最喜愛的。

    他為避嫌疑，可以讓無辜的愛馬送死。

    柳竹秋想象朱昀曦過去也像照護她這般溫柔耐心地照護過那匹他親手養(yǎng)大又親手殺害的馬兒，便不可自抑地預(yù)感將來她會受同樣對待。

    做他的妃子就完全淪為附庸了，別說實現(xiàn)理想，連生存的價值也會一點點喪失，遲早秋扇見捐，下場凄慘。

    她裝睡一個多時辰后朱昀曦依依離去。

    下午陳尚志回來了，已換穿了簇新的便服，抱著白天穿過的太子冠袍對柳竹秋說：“云公公說殿下把這身衣服送我了，你替我收著吧?！?/br>
    春梨接下包袱，柳竹秋讓陳尚志坐到身邊，問他這一天的見聞。

    陳尚志說他先跟云杉和侍從們?nèi)チ舜蟊瘞r觀音寺，和太子妃一起拜完菩薩，寺里的主持來陪茶，云杉說他嗓子不舒服，都由太子妃負責相談。午時在寺里用過齋飯，到正殿聽尼姑們?yōu)樗麄冋b完祝福的經(jīng)文便回來了，全程都沒人識破他。

    柳竹秋問：“太子妃娘娘跟你說話了嗎？”

    陳尚志搖頭：“見面時娘娘只對我笑了笑，之后時不時讓身旁的宮女拿果子給我吃，好像當我是小孩子。”

    春梨吃吃笑道：“外面人都以為你是小傻子，怕你突然鬧事，可不得時時哄著你嗎？”

    陳尚志開朗自嘲：“所以做傻子也有做傻子的好處。”

    他忽起疑問：“太子妃娘娘體格很健壯，以前是不是習過武??？”

    這是柳竹秋聽過對馮如月最違和的評價，放下舉到嘴邊的茶碗，問：“你看到的真是太子妃嗎？她本人應(yīng)是嬌小玲瓏，弱不禁風的?！?/br>
    陳尚志說：“瞧著是很嬌小，可她挺著個大肚子，跪下拜佛時半點不吃力，起身時也沒費什么力氣。我在家看嬸嬸們懷孕到那個時期，走路都得兩個丫鬟攙扶，見她那樣有精神就想她身子應(yīng)該很壯實。”

    柳竹秋久不見馮如月，單靠陳尚志描述想不出她的現(xiàn)狀，猜測說：“娘娘這胎來之不易，太醫(yī)院一定想盡辦法幫她保養(yǎng)，體質(zhì)因此增進了吧。但愿她能平安生產(chǎn)，最好生個男孩兒，將來后宮方可安定。”

    她既然知道馮如月懷孕了，便按禮節(jié)寫了封問候信。過了幾日，馮如月回信，竟說她早產(chǎn)了，孩子生來便是死的，讓她切勿對外提起她懷孕的事。

    柳竹秋大為驚怪，一是據(jù)陳尚志說太子妃拜佛時還很健朗，短短數(shù)日竟致早產(chǎn)，也太突然了。二是馮如月再度失子，其傷心程度至少該與上次流產(chǎn)時相當，信中卻不見悲苦，只叮囑她保守秘密，完全不符合她的個性。

    仔細一想太子妃這次懷孕前前后后都透著怪異，或許宮中又發(fā)生了不可告人的事。柳竹秋不敢細究，怕毀了她對朱昀曦所剩不多的好感。

    卻說蕭其臻天天倒計時，本次的度日如年是充滿幸福和希冀的，再有兩天就滿半個月了，他已清掃完所有曾經(jīng)阻礙困擾他的顧慮，準備堂堂正正去到柳竹秋面前，一次性傾吐積攢數(shù)年的相思肺腑。

    這晚他在衙門值宿，平旦時分放衙。

    寒夜猶如一塊凍透的墨，冰雪覆蓋的大地似宣紙，馬車吱呀輦過，像初習字的蒙童單調(diào)地練習著橫平豎撇。

    蕭其臻抱著手爐默想正在經(jīng)辦的公務(wù)，對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車蹄聲。

    他撩開車簾，見一輛沒打燈籠的大車卷著雪霧風快馳來，隱約看到趕車人還在不停揮鞭。

    夜半冒著宵禁趕路，不是官員就是歹人。

    他警惕地命車夫?qū)ⅠR車打橫攔住那輛車，指揮郭四和三個跟班帶上武器和油燈跟他一塊兒前去查看，走近見車夫黑衣蒙面，更疑心了。

    “爾是何人？為何深夜趕路？”

    那車夫遲疑沉默，車廂里遽然鉆出一個黑衣人，照蕭其臻舉劍便刺，速度迅捷，是個武林高手。

    蕭其臻眼看躲不過，車夫一聲低吼，劍尖在他眉心前頓住。

    他被寶劍的寒氣逼得鼻腔發(fā)酸，心驚rou跳望著那不辨形容的刺客。郭四和跟班們忙要動刀救主，蒙面車夫已跳上前來左右制止。

    “蕭大人，是我?！?/br>
    他扯下臉上的黑布，蕭其臻借著燈光辨認，大驚：“你是何子欽？”

    何玿微慌張點頭，蕭其臻又問那舉劍者是誰。

    何玿微短暫猶豫后說：“這是拙荊。”

    男人們還在發(fā)愣，鄧氏先向丈夫開口：“這位是右都御史蕭載馳嗎？”

    何玿微一點頭，她便摘下面罩謖然地向蕭其臻拱手：“素聞蕭大人仗義行仁，我夫妻現(xiàn)有急難，懇請大人施援?！?/br>
    何玿微夫婦風評極好，蕭其臻相信他們不會做歹事，驚疑地注視大車，問車內(nèi)還有什么人。

    鄧氏借過他家的油燈，帶他去到車前，撩開車簾探照。

    車廂里還有五名女子，兩個表情戒慎，手握長劍的黑衣少女像是他們的丫鬟，另外三個是二十出頭的少婦，都大腹便便，已懷了六七個月的身孕，神色極為恐悚。

    鄧氏指著中間那穿藍衣的孕婦說：“這是我表嫂錢氏，日前被人拐賣落入火坑。那兩位是與她一同遇害的難友。我夫婦剛救她們出魔窟，正躲避壞人追擊，大人能否先帶她們?nèi)ジ蠒罕埽覀儼踩与x就去接人。”

    官員使用江湖客的手法救人不合常情。

    蕭其臻質(zhì)詰：“既是受歹人迫害，你們?yōu)楹尾粓蠊?？?/br>
    何玿微接話：“說來話長，此地不宜久留，蕭大人若不肯相助還請速速放行，否則我等性命堪憂?！?/br>
    他說得如此嚴重，蕭其臻事急從權(quán)，讓丫鬟和鄧氏扶那三個孕婦到自己車里坐了，命三個跟班去到何家的車上，名為保護意在監(jiān)視。

    何玿微和鄧氏并不阻攔，囑托蕭其臻快帶三女回家躲避，駕車飛奔而去。

    蕭其臻不敢耽擱，命車夫快速返家。那三個孕婦緊緊依偎著縮在車廂一角，斷斷續(xù)續(xù)低聲啜泣，真像遭遇奇險，命在旦夕。

    蕭其臻默默將手爐遞給那錢氏，催車夫加快速度，到家才好安心審問她們。

    作者有話說：

    1專諸：專諸（~公元前515年），春秋時吳國棠邑（今南京市六合區(qū)西北）人，吳公子光（即吳王闔閭）欲殺王僚自立，伍子胥把他推薦給公子光。公元前515年，公子光乘吳內(nèi)部空虛，與專諸密謀，以宴請吳王僚為名，藏匕首于魚腹之中進獻（魚腸劍），當場刺殺吳王僚，專諸也被吳王僚的侍衛(wèi)殺死。公子光自立為王，是為吳王闔閭，乃以專諸之子為卿。據(jù)說伍子胥看見專諸正要跟很多人打架，妻子出來叫他，他馬上就乖乖回家了。伍子胥很奇怪：一個萬夫莫當?shù)拇髠b客，怎么會怕一個女人？于是便趕上前去詢問原因，專諸告訴他：能屈服在一個女人手下的人，必能伸展在萬夫之上?！皯謨?nèi)”一詞始于專諸。

    第一百八十二章

    快到家時, 一路人馬斜刺里沖出來攔住馬車，帶隊的自稱東廠校尉，要檢查他們的車輛。

    郭四指著車前掛的牌子道：“這是右都御史蕭大人的車駕, 你們怎可如此無禮？”

    那校尉忙俯首賠禮：“原來是蕭閣老, 請恕卑職無知冒犯?！?/br>
    蕭其臻撩開車簾探頭質(zhì)問：“爾等深夜上街巡查, 莫非城內(nèi)發(fā)生了緊急情況？”

    校尉答：“也無甚緊急, 方才山西街那邊有人縱火焚燒民宅，上司命我等搜尋兇犯。敢問閣老這一路過來可曾遇到可疑人色？”

    蕭其臻估計此事與何玿微夫婦有關(guān)，先假裝不知，蒙過番子們，帶那三個孕婦安然抵家。

    他命車夫從偏門進入, 不許驚動旁人, 將三女帶到平日無人居住的廂房，叫郭四去廚房取了些熱茶熱點給她們壓驚。

    三女見蕭其臻肯包庇她們, 對他有了幾分信任, 一齊哭著磕頭致謝。

    蕭其臻讓她們起來坐下，先問各人的姓氏來歷。

    那錢氏是江蘇無錫人士，今年初陪丈夫上京待考，預(yù)備參加明春的會試。

    四月間去天都觀上香，被幾個道士以求符箓為由騙至靜室□□, 之后便遭軟禁，數(shù)日內(nèi)連轉(zhuǎn)了好幾個地方, 最后落到山西街的宅院里。

    “他們說我是被送子娘娘選中給貴人生兒子的, 只要老實聽話, 孩子生下來就放我出去。”

    其他二女遭遇與之仿佛。

    那江氏是京郊新城縣人, 開春外出踏青時遭兩名道士跟蹤強擄, jian污禁錮兩個多月后送去山西街。

    剩下一個阮氏年紀最小, 哭得最厲害，說：“奴家家住文安縣，過年抱著小兒回娘家，路上走不動了，遇一青年秀士，邀奴家去他家喝茶歇腳。奴家跟了去便遭強、jian，之后流落到二位jiejie身邊。可憐我那孩兒不知被他們弄去了哪里，多半已沒命了。”

    強搶良女，jian污囚禁，還有道士參與其中，蕭其臻已猜到是黃羽的徒子徒孫所為，義憤道：“你們此時懷的孩子可都是那位貴人的？”

    三女相互看著，俱羞恥難言。

    蕭其臻再問她們是否知道貴人的身份。

    錢氏帶頭作答：“那人只來過三次，每次那里的仆婢都先蒙住我們的雙眼，還威脅不許同貴人說話，否則就殺了我們。我們遇事時動也不敢動，只感覺對方很年輕，身材高大健壯，歲數(shù)大約二十出頭?！?/br>
    她還沒說完，江氏忽然腹痛難忍，從炕上蹲到了地上，錢氏、阮氏掙扎著去扶她，蕭其臻也讓郭四去幫忙。

    郭四奮力架起江氏，地面已滴出斑斑血水，他驚呼：“這是要早產(chǎn)啊，得去找穩(wěn)婆！”

    此刻上街去找收生婆定會驚動街坊，蕭其臻想到杭嬤嬤會接生，叫郭四悄悄去喚她，再帶來兩個嘴嚴的丫鬟幫忙。

    江氏掙了半夜，生下個貓大的男嬰，落地就是死的，本人大出血，天亮時也斷了氣。

    錢氏和阮氏與她患難數(shù)月，見此情形悲懼交集，抱頭大哭不止。

    蕭其臻怕她二人也跟江氏一樣，忙讓丫鬟安頓她們吃喝歇息，命郭四先用門板盛了尸首，停在一處空屋里，隆冬天氣還不易腐壞，等何玿微來了再做處置。

    他碰上這離奇慘事焦慮得睡不著覺，派人去打聽山西街的火災(zāi)。

    家人回報：“出事的宅子很闊大，幾乎全燒光了，但好像沒死人，也不知屋主是誰。順天府尹和大興縣令都去過現(xiàn)場，左鄰右舍正接受官差盤查?！?/br>
    另外上報一樁異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