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逝
邱邱牽著崔岫云進了屋子,土泥坯子里倒也收拾得干凈。 外頭起了一陣人聲,是女子間的說說笑笑。 包著頭巾的三個女子進門來,邱邱喊了聲“嬸嬸”,崔岫云捏緊了拳。 都是她曾熟悉的面容。 那三個女子知曉了崔岫云的身份,留她吃飯,說著多謝她照料邱邱的話。 眾人都去忙著勞作了,剩下崔岫云一個人坐在榻上看著她們做的繡活。 她補了幾個針腳,從小便不是這塊料,補得丑,便索性又伸手拆了。 她正拆著,忽而聽到有人喚“袖袖”,手微頓,朝著門口望去。 門前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崔岫云恍神起身,扶著那老人坐下。 是三姑母。 三姑母似乎是眼睛不太好了,瞇著眼看了她許久,喃喃著這兩個字,崔岫云握著她的手勉強笑著。 邱邱進來了,聽到了三姑母的話,說著:“姑祖母你認錯了,這是我在宮里的姑姑。” 崔岫云也不知道與從前相比她這模樣變了多少,但曾經(jīng)臥在三姑母膝下吃棗子裝著被噎著后,老太太急得叫“小祖宗”,后來發(fā)現(xiàn)她在捉弄自己,笑著打了她幾下的記憶似乎還在眼前。 老人說著自己眼神不好了,認錯人了,卻還是忍不住多看她。 午時出去墾荒的叔叔伯伯們也都回來了,崔岫云聽著他們聊起如今的情景,倒是對過去幾年的事絕口不提,仿佛沒有發(fā)生過一般。 “這些農(nóng)具都是買的嗎?”崔岫云問起。 邱邱搖頭:“是從隔壁村子里借的,那村的村正從前是我們家的老將軍,知道我們回來了,幫了我們不少?!?/br> “姓什么?”崔岫云問。 “薛。” 從前她父親手下的薛老爺子原來活下來了。 邱邱又道:“不過他兒子的臉色倒是不好,不喜歡我們?nèi)ゴ驍嚒!?/br> 一個遠房堂叔笑說:“也是應(yīng)當?shù)?,想想當年我們決定叛變,手下的人也沒得選,而后獲罪遭難,他們也記恨我們。” 三姑母不知為何就是覺得崔岫云親近,坐在她身旁說:“于他們而言,一場叛亂,不論有什么內(nèi)情,都不過是我們這些高高在上者的爭斗,拖累了他們,自然不會給我們好臉色。只是薛老爺子知恩,也體諒我們?!?/br> 三姑母見到崔岫云吐了魚眼睛,看著看著就抹了淚說:“從前袖袖吃魚頭,也不愛吃魚眼……” 流落這些年,他們重聚后總是會提起已經(jīng)失散的故人。 云袖袖是已經(jīng)死去的人了。 崔岫云替三姑母擦著淚,垂眸不語。 蹲在現(xiàn)在荒蕪的田地里,崔岫云思慮了許久。 她看到房間里放置的靈位,有她的父母。 她想拋下一切,回到這里就好,什么仇怨,什么真相,都不重要了。 被北風(fēng)吹得頭疼后她才擦了淚起身,走到正在生爐子的幾個叔伯面前行禮。 “各位前輩,我有些事,想要替太子殿下問問。”她斂眸說。 云家的人不算記恨趙欽明,畢竟當初云州之亂前,蘇協(xié)與他們也算融洽。 這幾個叔伯當初都沒有親身參與叛亂戰(zhàn)事,故而逃過一死。 “到底當初為何,云氏會突然謀反?”崔岫云開門見山。 這些叔伯被流放去了哪兒,她從來也不知道,如今能再見,這樣一問倒讓人啞口無言。 以當時云氏的處境,都能與太子結(jié)親,全沒有謀反的理由。 故而叔伯也只是搖頭,一個年長些的伯父說道:“我守城時才收到家主的密函,說如若我們不叛逃至大姚,必死無疑,讓我做好準備帶人撤離,別的也不知道了?!?/br> 不反,則必死。 到黃昏時,他們要將那半車的農(nóng)具還回薛家村子里去。崔岫云算著時辰,他們回來不免要走夜路,便自己攬下了這差事。 薛家村子人煙就多了許多,崔岫云將車趕到村口就有人來接應(yīng)。她正幫襯著卸貨,聽到一陣嚴厲的斥責(zé)聲。 薛老爺子也有五十多歲了,仍舊聲如洪鐘,責(zé)備著兒孫這么著急將東西要回來做什么。 “人家大晚上送過來,還不留她喝口水去?!毖蠣斪哟岛恿R著,一個年輕人才勉強過來帶崔岫云去屋內(nèi)。 她進屋時望了薛老爺子一眼,曾經(jīng)讓她騎在脖子上玩耍的老人也是微楞,跟著進了屋子,盯著她喝水后才笑呵呵問:“你是……” 他全不似方才的嚴厲,反倒眉眼慈和,崔岫云頷首將自己的來歷講來,薛老爺子眼神微暗,卻還是讓人給她熱了碗奶去。 “哎,也是老了,方才見娘子,想起了從前主子家的小姑娘?!毖蠣斪訑[擺手。 “云家人嗎?”她勉力笑著。 “是啊,若是活著,也有你這樣大了。那你是跟太子來的吧?哎,當初若是沒出這檔子事,或許如今太子也不是孤身一人了?!毖蠣斪有χ?。 “何意???” 回憶起往昔,望著殘陽的薛老爺子眼角盡是皺紋:“曾經(jīng)太子跟我主子家的小姑娘提過親的?!?/br> 崔岫云微楞,哪有這回事。 “只是主子給拒了,說我們家那小姑娘的心性啊,便只適合找個能受她氣的,不能受別人氣?!?/br> 原來趙欽明想過她的嗎…… “哪有這樣說自己女兒的。”她低頭,想著父親說這話的語氣,微紅了眼。 “也不光是這樣,我家主子聽說皇帝其實不想云家和太子結(jié)親的,所以想避避嫌罷了?!?/br> “何人所說?” 薛老爺子倒吸一口氣回憶著:“是從他哥哥,也就是我們家主那兒聽說的。當時家主總是跟臨州的一個將軍往來通信,曾經(jīng)也是有過交情的,那將軍提起過此事?!?/br> “哪個將軍?” “姓……姜,似乎。”薛老爺子也記不清了。 那該是姜笙的父親。 “那當初家主與姜將軍通信多嗎?”崔岫云記憶里全沒有這件事。 薛老爺子點點頭:“一向是有的,而且他們通信還得躲著人,免得惹嫌疑嘛。直到當初出事時,他們都在通信。那時候家主也信那將軍,哎,若是更信一些,早些防備君王,也不至于一敗涂地啊……” “什么?”崔岫云聽糊涂了。 但薛老爺子也不知詳情,只說當初收了那姜將軍的信,家主就總是憂心云氏前途,但又看蘇協(xié)與他們交好,也就沒上心。 崔岫云斂眸。 皇帝是如何利用趙欽明收拾了江南世家的手段她已經(jīng)見識過了,招招把自己藏得嚴實,只等著自己的棋子淪落至必敗無疑的境地。 “如今的云州,的確已經(jīng)是陛下的云州了?!毖蠣斪痈锌?/br> 云州在百年亂世里一直孤懸,就算當初云氏向皇帝稱臣了,這地方卻也不是皇帝能掌控的。 云州之民認云氏,而不認天子,以當今陛下的心性怎么能容得下。 而攪亂云州,誅云氏,皇帝早先安排了江南世家的高淼來率兵平定,是要一箭雙雕,既收了云州,也扶植江南人掌兵權(quán),消掉嶺北貴族的氣焰。 只是恰好病愈的趙欽明率兵平亂,攔下了這一切,讓皇帝起初的盤算落空,又留下了一個云州亂局。 之后他派趙欽明駐守云州,冷待這位太子,在朝中扶植江南勢力,一步步將從前并不能與嶺北抗衡的江南人抬了上來,而后又利用勢力大減卻還掌兵的嶺北貴族一舉鏟除了他自己扶植的江南人。 將這些年的事這樣想來之后,崔岫云驚出了一身冷汗。 皇帝是個誅心之人,除了云氏已死的將領(lǐng)和皇帝本人,再加上當年幫著皇帝做過事的姜老將軍,恐怕再無人知曉背后的事了。 臨走時,薛老爺子叫人帶了一些點心給她,她想拒絕,聽到薛老爺子叫了聲“袖袖娘子”。 她怔神時,薛老爺子指了指她的脖子,叮囑著:“入冬了,衣裳領(lǐng)子再貼一些,省得脖子冷?!?/br> 她脖子上當初被絡(luò)隱弄出來的傷疤,薛老爺子是清楚的。 她摸著自己的脖子,忍著淚水點點頭。 軍營中,趙欽明看著方才內(nèi)侍送來的一卷圣旨,跟堂中眾將都擰起了眉。 早已料到皇帝派他來云州不是簡單為了通商之事,但這冊圣旨還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依陛下的意思,是要……廢府兵,而遣散府兵之后,若不能歸鄉(xiāng)者,要全都交由殿下帶回京城?”蘇見深不安地說著。 嶺北各大族各自養(yǎng)府兵早已是慣例,蘇協(xié)和莊獻皇后在時,和皇帝一道已經(jīng)削減了府兵的規(guī)制。 而皇帝給趙欽明的這道旨,是讓他徹底廢除了府兵,再召集嶺北各族手中握著的剩下的兵士,回京城。 趙欽明皺著眉坐在營帳中許久,有人都到他三步之內(nèi),他才回過神來。 “殿下,出大事了。”蘇見深披著一身雪闖了進來。 這廢除的府兵的令已經(jīng)下發(fā)下去,嶺北各貴族對此事雖有猶疑,但想著若是交到趙欽明手中,倒是沒有鬧得厲害。 在云州多年,那個來此駐守時才十五歲的少年早就讓他們心甘情愿稱臣了,也知道趙欽明不會害他們,陸陸續(xù)續(xù)的就有人帶了一部分兵士過來,給遣散兵士的撫恤也都準備好了,半個月后,就能送他們離開。 “廢府兵而集兵權(quán),于朝中自然是好事?!壁w欽明這樣想著,皇帝的令總是讓他不安的。 不過令他不安的還有另外一樁事。 云州又出現(xiàn)染疫病的人了。 高燒,咳嗽,嘔吐,癥狀與數(shù)年前云州之亂后的大疫一模一樣。 他得過那病,看著這半月以來云州各地報上來的病患數(shù)激增,也知這只是個開始。 “之前治疫病的藥方用過了,是有用,但有幾味藥材恐怕要從大姚采購?!碧K見深幫趙欽明取下斗篷說著。 雪也下下來了,如今道路難行,疫病卻橫行,形勢越發(fā)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