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昭心
眼前的燈盞已燃過半巡。 仇紅抱膝坐在寒賦身側(cè),正仰面看著亭頭的銀鈴,燈下鈴身光華流轉(zhuǎn),落在池中的尾草上,將綠絨籠了完全。 寒賦方才說的話。 仇紅都聽入心了,所以一時(shí)有些怔然。 她明白自己的處境。 但真有人如此鮮明地將事實(shí)剖開擺到她面前,仇紅一時(shí)之間還真有些難以接受。仇紅不太懂世俗,也不太懂人心,從前在云疆,偃月營的保護(hù)下,她對這些外界的惡意充耳不聞,直到云疆的保護(hù)被奪去了,她活了這許多年,陡然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那么多人的眼中釘、rou中刺。 她的存在對他們來說猶如跗骨之蛆,眼不容沙,她多活一刻對他們而言都是折磨,只想除之而后快。 仇紅茫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竟會引起那么多人的仇視。 好在她并不在乎,所以哪怕身邊沒了裴映山,沒了偃月營,被革職幽囚于京中,她也沒有自暴自棄過。 也對那些人的心思,向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惹自己煩心。 可越是躲,那群人的氣焰便越是囂張,明槍暗箭不知不覺間將她圍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她就又不得不從與世隔絕的狀態(tài)里把自己抽離出來。 與從前不同,仇紅如今是孤身一人,而她行如孤島般的處境令那些伺機(jī)而動之人的胃口變得越來越大了,從前只是針對她,如今連她身邊人都一一算計(jì)其中,為了除掉她,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仇紅擰了擰眉。 林無隅大婚,想來也不過是去年夏末的事。 她還記得自己趕去林府參加婚宴,卻重遇逐野,當(dāng)晚情毒發(fā)作,她不僅沒來得及見一見林無隅,備好的酒也未能送出手。 但對于這樁婚事,仇紅從頭到尾并無戒心。 林無隅某種程度上是比她還要固執(zhí)的人,除非逼他到極致,否則他絕不會違心,更不要論嫁娶婚姻這樣的人生大事。 仇紅還記得林無隅送到自己手上的婚帖,“赤繩系定,珠聯(lián)璧合”這四個字是他親手寫的,仇紅認(rèn)認(rèn)真真讀過,對林無隅的心境,她自認(rèn)能與之同感,這樁婚事對他而言,或許真是難得的良緣。 卻沒想到,珠聯(lián)璧合之下,竟是陰謀暗生,騙過了仇紅,也騙過了林無隅自己。 楊知微。 仇紅把這個名字在齒間嚼了一番,說不清什么情緒。 “所以,你今夜無論如何要見她,就是為了逼楊知微就范?”她吸了一口氣,“可王長安打錯算盤了不是嗎,楊知微雖然為他賣命,卻確確實(shí)實(shí)地沒有將林無隅拉下水,林無隅安然無恙,王長安沒能得逞?!?/br> 仇紅一面說,綠岸邊芙蕖悠悠伸展,葉影蕩起來,發(fā)出窸窣聲。 “如今楊知微,無非是王長安的棄子,王長安既然敢拋她,就做好了不被你抓住把柄的萬全準(zhǔn)備?!背鸺t說著,把事情攤開,雙膝撐地,“你還能從她身上得到什么?” 寒賦本在燈下垂眸看向手臂處仇紅留下的痕跡,那結(jié)打得極為潦草,看得出手法粗糙,但寒賦還是端詳了又端詳,才將袍袖重新掩下去。 仇紅的問拋過來,寒賦方回神,抬起頭來,道出石破天驚的一句:“祝云破在她手上?!?/br> 葉叢聲一瞬卡住。 仇紅的表情凝在當(dāng)場。 從前對于寒賦,仇紅總覺得他百無一用,無一處超與常人,但盡管如此看他不起,但仇紅始終認(rèn)為他身上有一點(diǎn)極好。 那便是有話直說,從不彎繞。 卻沒想到他的毫無遮掩,如今竟令她當(dāng)頭一棒。 猝不及防聽見祝云破的名字,仇紅的臉色變了又變。 寒賦十分冷靜,說完這句,他便默然不語地飲茶,對于仇紅故作鎮(zhèn)定模樣,自然而然地略過。 時(shí)間靜了一瞬,仇紅才回寒賦的話:“什么叫,在她手上?!?/br> 寒賦仍面無表情:“我以為,以仇將軍的能力,不至于連一個人都看不住。” 他這句話,是帶著斥她的意味去的,可聞?wù)邊s并沒因此發(fā)作,她仍浸在祝云破被困這件事上,她面容都怔了,肩膀rou眼可見地抽動一下、 “發(fā)生了什么?祝祝云破怎么會在楊知微手上?他明明在悟劍山莊,我把他托付給了” 混亂。 仇紅如今極為混亂。 這是何時(shí)發(fā)生的?她為何竟渾然不知?仇紅慌亂起來,關(guān)于祝云破的蛛絲馬跡登時(shí)在腦中鋪展,她仔細(xì)回憶著最后再見他的那幾日,明明一切都安穩(wěn)如初,是何時(shí)突發(fā)了變故?祝云破出事,黎源夫婦為何也毫無反應(yīng)? 不對。 “到底發(fā)生什么了?”仇紅心中有根弦繃緊了,下意識捏緊五指,“出了什么事?” 祝云破出了什么事。 寒賦的視線落在茶盞上,聽出她話音間的不安,眼眸垂下,開口,聲線極涼。 “仇紅?!?/br> 他喊她的名字。 吐出的話卻冷極。 “我以為你真心愛著宋池硯?!?/br> 答非所問的一句話,令仇紅瞬間遍體生寒。 寒賦的聲音仍在冰冷地繼續(xù):“你以為,我為什么要從王長安手上,截下祝云破給你?” 這是一句聽上去過于簡單的話,可隱含的意義又十分深。 仇紅聽入耳,被這話中平淡的語調(diào)牽去了心思,她怔住,寒賦側(cè)身對著她的面龐忽地變得模糊起來。 一直以來,仇紅還以為,她藏得很好。 朝廷群狼環(huán)伺,有心之人虎視眈眈,她與宋池硯從與之互表心跡的那一刻起,他們彼此就已經(jīng)做好了一輩子掩人耳目的準(zhǔn)備。 所以,即使再癡再念,人前,他們是彼此不通姓名,從無言語的擦肩者。只有人后寂靜時(shí),兩個人才能得以在對方的懷抱里喘息。 與宋池硯相愛的那些時(shí)日,情意不會輕易被宣之于口,他們無比小心,無比珍重地躲在光后,雖然辛苦,但仇紅卻真切地覺得滿足。 只是百密一疏,這段隱秘,還是被窺探出了蹤跡。 仇紅一時(shí)怔然,不知道該作何想法。 從前她恨不能將與宋池硯相戀之事昭告天下,如今真被人抓住間隙挑明了他們的從前,她卻全無當(dāng)時(shí)心境,如今只心慌如麻,無法坦然。 寒賦是什么時(shí)候發(fā)覺的? 仇紅無從得知,下意識拿眼睛去探他,視線里的人面龐平靜,眸中無一點(diǎn)波瀾。 這讓仇紅更加坐立難安。 可越是慌,她面色便也越寧和。 無論寒賦是如何知曉此事,又挖出其中幾分,今日在他面前,仇紅怎樣都不會認(rèn)。 宋池硯人死了,rou身和靈魂都被付之一炬,人世間落了個干凈的歸處,何必再與自己扯上關(guān)系,往生路上都不得安寧。 仇紅的心涼下來。 頭頂?shù)年幵撇恢螘r(shí)攢成一團(tuán)濃色,亭檐淅瀝瀝地墜下雨絲,仇紅便在這雨聲中開口,道:“所以,寒相以為,我對宋池硯有情,自認(rèn)也會對著一張相似的臉格外憐惜謹(jǐn)慎,于是順?biāo)浦圩隽舜朔饲椋瑝牧送蹰L安的計(jì)謀,又饋了我人情?!?/br> 她將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一面說,一面伸出手去,接檐下的雨。 雨珠打在手面,是疼的。 握了滿手雨,仇紅方續(xù)上話,下定論道:“寒相如此煞費(fèi)苦心,又是截人又是傅晚晴來探看來寒相是真的想拉攏我?!?/br> 從方才開始,寒賦就一直沉默。 他的沉默是常態(tài),寡言索居,是他慣常的自我。 在寒賦看來,口舌是上天賜給人的最稱心如意的武器,臂膀雖能傷人,言語卻能攻心。 從前他講話,只言片語便殺人無形。 對于仇紅,他也常用誅心的言語,去抵她,與她兵戎相見。 眼下,他也下意識地要說令她不痛快的話,令她皺眉,令她雙眼焚火,他明知眼前人在刻意逃避與宋池硯的話題,明知她在兜轉(zhuǎn)話鋒,顧左右而言他 但寒賦想順著她。 不愿戳穿,亦不愿與之反行。 “錯。” 寒賦的眼眸變得清明。 “我想保全你?!?/br> 心頭千思萬緒,徹底不得安寧。 “你什么意思。” “仇紅。”寒賦終于再度看向仇紅的眼睛,“你若想裝不懂,我隨你。” “我不懂你。”仇紅不甘示弱,把話還回去。 “你可以試著?!焙x卻化了她話中的執(zhí)拗,垂眸,道:“懂我?!?/br> “為什么不是你來試著懂我?!边@話里的柔意很淺,但將仇紅的心忽地攥緊,可她面上仍寸步不讓,毫不松口。 寒賦也不在乎她的執(zhí)拗,只道:“不需要。” “你想什么,我都知道?!?/br> 落字成聲。 仇紅在這一刻,仿佛懂得了些什么,她凝著寒賦的眼睛,終于將那盤桓在她心頭已久的問,說出口了:“你去過白沙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