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鮫人呆愣愣地看著他。

    就連有些奴仆也忍不住掃了眼皇帝，這問題問得也太直白了。

    雪郁明顯不想回答。

    云康滾了滾喉頭，他是圣上，是九五之尊，以往沒有人膽敢在他面前問而不答，這鮫人卻屢次三番當(dāng)啞巴，可離他近的侍衛(wèi)瞧了瞧他的臉色，并不見有發(fā)火的勢頭。

    他若無其事揭過這一茬：“你不想說也罷，這桶太小，我已經(jīng)讓人把后院的水池收拾干凈了，以后那就是你的地方?！?/br>
    雪郁裝啞巴貫徹到底。

    云康低笑，他揮了揮手，身后的一眾仆從侍衛(wèi)魚貫而出，單單留了一人：“岑歸暄，你覺得這鮫人如何？”

    岑歸暄？

    一直當(dāng)死魚的雪郁仰起了頭。

    云康后面確實站著一人，剛才人多，他又站在后面，雪郁沒有注意到他。

    岑歸暄一襲白袍，如星如月，眉如遠(yuǎn)山，像出塵不染的仙人。

    他短暫地和雪郁對視了一眼，那一眼復(fù)雜極了，任是誰看了都知道他此刻心緒不平，在引起雪郁注意前，岑歸暄收回目光，道：“尚可?！?/br>
    “尚可？”

    云康嗤笑：“你說尚可，那便是上佳了，看來歸暄也很喜歡這鮫人。”

    岑歸暄不語。

    云康又在木桶旁蹲下，那只長手浸入水中。

    雪郁緊張地舔了舔嘴角，黏連的睫毛顫了顫，長久不出聲，聲音有些軟：“……你好好的，伸手下來做什么？”

    云康又笑，水下的手調(diào)了個頭，按在了小鮫人穿著的冬衫外面。

    雪郁臉騰地一紅，按住他的手怕他亂動。

    天子之手覆有刀繭，停頓了下便抬了起來，指尖淌著水。

    冬衫下手指進(jìn)出的感覺依舊強(qiáng)烈，雪郁哪被人這么冒犯過，眼眶聳起紅，他瞪著云康，就聽這人拖著尾音問：“聽說鮫人有泄殖腔，我很好奇，這么小，能不能吃得下人類的？”

    第46章 后院里飼養(yǎng)的鮫人（2）

    寢殿內(nèi)有三道呼吸聲, 一道急促，一道平穩(wěn)，一道壓抑。

    雪郁小臉白得讓人心疼, 眼睛浸潤，好像一晃就能往外冒水，他似乎不敢相信堂堂皇帝居然會問這種齷齪問題。

    等了好幾秒小鮫人都不說話，只是干瞪著自己，想哭不哭的, 云康舔了下舌腔，穿過冕旒往外看：“……你別哭吧，就因為我問了個問題？”

    你不僅問，你還動手了！

    雪郁扒著桶邊的指尖摳緊, 臉頰飛上幾抹紅，那副氣到快心梗的樣子讓人無法忽視，連表情都在控訴：“我真是低估了你的厚臉皮程度, 那種問題，你都能問得出口，不愧是人皇?！?/br>
    仿佛聽不出他話里陰陽怪氣的刺，云康輕挑了下眉梢：“第一次見鮫人，難免有些好奇，你若是不喜歡, 我下次不問了?！?/br>
    雪郁又摳了摳木桶：“第一次見，你就可以騙人, 可以當(dāng)著我面挑人筋骨, 可以問我連三歲小孩都知道不該問的問題, 你的第一次也太厲害了, 下一步呢, 你打算干什么？”

    可以說是字字帶諷，被嘲的人皇靜了幾秒，改蹲為站，雪郁還以為他要對自己干什么，他卻是從旁處拿了塊什么小玩意，擱到了雪郁手掌上。

    那是塊紫檀木雕，有方有圓，紋理細(xì)膩，雕得很巧，小鮫人茫然地和那雕對視了兩眼，仰起腦袋時順勢問：“什么意思？”

    云康目光幽幽：“賠禮，給大辛國第一條鮫人賠不是?！?/br>
    雪郁不適地皺起眉。

    這個世上有一些雙面人，前一秒對著人捅刀子，后一秒便可對人掏心掏肺，云康現(xiàn)在給他的感覺就是這樣。

    他拿著木雕，嘴巴還沒張開，外面有道滄桑身影搶先進(jìn)來，那太監(jiān)對云康行了一禮，語氣匆忙道：“陛下，梁將軍求見。”

    雪郁臉色跟著云康變了變。

    梁將軍，這個人物在原書中的作用舉足輕重，他是朝中少數(shù)算得上廉潔正直的清官，不到花甲滿頭虛白，有一半是cao心cao的，云康不管的他管，云康管的他也要來摻一腳。

    云康低嘖：“說朕不在。”

    太監(jiān)撓了撓腮，一臉難色：“奴才用這個借口打發(fā)過了，趕不走，梁將軍說他親眼見您進(jìn)的寢殿，今天他時間多，等得起陛下?！?/br>
    話都說這份上了，云康心知躲不過，目光深沉：“他這次又要干什么？”

    太監(jiān)回憶著老將軍氣勢凌人的一幕，將他的話無遺漏地重復(fù)道：“他說要和陛下商議加強(qiáng)南方兵防一事?！?/br>
    冕旒輕晃，云康不虞地甩了下袍擺，他現(xiàn)在還坐著皇帝的位子，再怎么不想cao閑心，也得應(yīng)付這家門世代忠良的老將軍，云康輕掃了眼桶里的小鮫人，攏起衣袖，隨太監(jiān)往外大步走去。

    他們一走，殿內(nèi)只剩下兩個活人。

    雪郁動了動魚尾。

    似乎剛想起旁邊還有一人，他抬起眼，朝岑歸暄看過去，男人一怔，迅速移開了目光。

    雪郁愣了愣，不明白岑歸暄為什么這樣。

    方才也是，一旦和他有什么目光接觸，岑歸暄都會快速挪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偶爾和他對上的眼神中，還總含著幾分憎怨。

    對，是憎怨，是嫌惡。

    這份嫌惡讓他在只有雪郁的空間里待不下去，輕攏袖口，打算離開殿內(nèi)，只他還未轉(zhuǎn)身，他的衣擺便被人拽住，岑歸暄心口一跳，瞳孔微縮地去看那只拉著他擺邊的軟手。

    雪郁趴在桶邊，手有點(diǎn)潮，但也更軟了，就那么揪著人，他看著岑歸暄，頗感好奇地問：“殿內(nèi)爐火也不算旺，你怎么那么紅？”

    岑歸暄別過眼，閃躲著目光：“……何意。”

    “你看看自己就明白了，手或者臉。”

    岑歸暄還真抬起了自己的雙手，而后他理解了雪郁為什么會這么問。

    男人白衣似雪，仙姿佚貌，可現(xiàn)在卻像是被放進(jìn)蒸爐里蒸了幾圈似的，露出來的地方?jīng)]有一處不是紅的，活像炸蝦。

    雪郁又問：“為什么紅成這樣??？”

    岑歸暄本想避而不答，可被拽著無法走，又擔(dān)心用強(qiáng)的會使木桶翻倒，他似是憋急了，板著木頭臉，囁嚅著有心不讓人聽清：“我在大辛，未曾見過你這般長相的。”

    他這樣說，又是這種反應(yīng)，很明顯是在說沒見過雪郁這么漂亮的。

    這是其一，真正讓他燒起來的，是雪郁剛剛不想被碰時發(fā)出的不悅哼哼，軟乎乎的很好聽，不過這點(diǎn)說出來太失儀，岑歸暄沒說出口。

    雪郁沒料想原因是這個，眼睛微微張大，眸光潤潤的，像流著無盡的春色：“可你的表情不是這樣說的，你的表情在說，你很討厭我。”

    岑歸暄微愣，他對上雪郁的小臉，脖子上的紅又翻了一度，低聲道：“二者并不沖突，你……別拽著我了?！?/br>
    雪郁輕揚(yáng)眼尾：“可你會跑，我還有話要和你說?！?/br>
    還要找機(jī)會怎么欺負(fù)你呢。

    岑歸暄道：“我不會，你要和我說話的話，我不會跑?！?/br>
    雪郁點(diǎn)了點(diǎn)頭，松開了那被自己拽皺的可憐衣擺：“行，那我問你，為什么討厭我？”

    岑歸暄頓了兩秒，硬邦邦地說：“你會欺負(fù)人。”

    雪郁那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被聽到心聲了。

    他鎮(zhèn)定地舔了舔唇rou，后知后覺地感覺到冤屈：“要是我沒記錯，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吧？我對你做過的事，頂多是拽了下你的衣擺，這樣就算欺負(fù)你的話，你也太好欺負(fù)了?！?/br>
    岑歸暄不回了，眼里閃過幾絲復(fù)雜。

    雪郁又問他：“你的衣服是金子做的嗎？”

    岑歸暄生硬道：“不是?！?/br>
    雪郁：“你討厭我？”

    岑歸暄：“……是。”

    雪郁：“那你剛剛那句話，是在我說好看的意思嗎？”

    岑歸暄：“是。”

    一問一答，一個字都不肯多說。

    要不是他頭發(fā)濃密，雪郁都要以為他是打哪家寺廟里跑出來的笨和尚了。

    雪郁搭著桶邊，輕輕叩了叩，他望著岑歸暄，問道：“討厭一個人總要理由，我想聽聽你的理由……別再說什么我會欺負(fù)人，換一個?！?/br>
    岑歸暄又不回了。

    幾輪下來，雪郁摸清了他的脾性，正經(jīng)到不行的君子做派，不擅長撒謊、偽裝，問什么回什么，但問到他覺得過分的問題時，就會直接閉上嘴當(dāng)啞巴。

    雪郁停了繼續(xù)問的興致：“我還有些話要問你，但今天想先休息了，以后還能不能找你？”

    今晚他要好好想想怎么做，才能逼岑歸暄造反，現(xiàn)在岑歸暄只是討厭他，這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必須要恨他才行，跪著喂粥、和狗搶食這種侮辱人格的做法，他暫時不想用。

    小鮫人往后撥了綹散在前面的頭發(fā)，小臉通白，在水里待久了，那件冬衫浮起，若是在后面，應(yīng)當(dāng)能看見一截細(xì)軟的腰身。

    岑歸暄快速斂下眸，被燙了聲帶似的，惜墨如金地說：“……能。”

    雪郁想了想，試探道：“那明天？”

    男人猶豫了幾秒，聲音低了下去，聽不出什么情緒：“明日不可，我在巡州有要事辦?！?/br>
    岑歸暄自小習(xí)武，天賦異于常人，即使深居宅中不可外出，也能拿樹枝落葉苦練，后來府上辦宴人手緊缺，他被要求出府買藥，也是那一日，他救下了被囿于敵國刺殺的云康。

    以一敵十，自此名揚(yáng)滿京城，是一代天驕，是一代梟雄。

    朝廷用得到他的地方很多。

    幾乎每日都有許多事需要他在旁輔助，忙的時候，連口饅頭都吃不上。

    雪郁也沒勉強(qiáng)，說：“后天？算了，你有空再來吧，不出意外我應(yīng)該都在后院池子?！?/br>
    “子”字一落，岑歸暄立馬嗯了聲，過了幾秒，他反應(yīng)過來自己似乎答得太快，那張木頭臉又燒了起來，雪郁看著看著有些訝然，心想，怎么有人比他還能臉紅啊，他也沒說什么吧。

    岑歸暄不去看他，低著頭，征詢意見般問：“……那我能走了嗎？”

    雪郁揚(yáng)眉：“可以?！?/br>
    如聽到解放天下的赦令似的，岑歸暄緊張?zhí)嶂哪强跉馑闪怂?，他見小鮫人仍看著自己，身上已經(jīng)紅到不能再紅了，他活了二十余年，頭一次被敏感的體質(zhì)困擾。

    岑歸暄沒法再待，腳步匆匆地往宮殿外走去。

    ……

    宮殿內(nèi)僅剩雪郁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