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感覺到了風(fēng)，對方側(cè)眸抬眼看過來，略帶疑惑的雙鳳眼眼尾弧形般往上挑起，像把柔軟的小勾子，有股說不出的清秀俏皮。

    風(fēng)過，車簾自然落下，將車內(nèi)景象遮擋干凈，只留下像是被丹青大師用毛筆精心勾勒出來的臉部剪影。

    譚柚順勢垂眸，將蹭癢了臉頰的發(fā)帶理到背后。

    花青則是歪頭看燈籠上的字。

    她認(rèn)識的字極少，有些不敢肯定地問譚柚，“主子，這寫的是個(gè)‘司’吧？”

    畢竟除了姓司的，滿京城誰敢用這般明黃的燈籠？

    而司姓中符合車內(nèi)主人年齡的男子，唯有當(dāng)朝長皇子，司牧。

    馬車?yán)铮灸链鬼鴮⑹种锌赐甑男偶胚M(jìn)燈罩內(nèi)，點(diǎn)著火后才擱在茶盞里等它慢慢燃盡。

    跟尋常紙張不同，特質(zhì)的信件點(diǎn)燃后并沒有刺鼻的味道，反而散發(fā)著一股清幽冷香，燃盡后被熱水一沖，灰燼便如茶葉般在杯中沉浮起舞。

    司牧拿了絲帕將指尖慢條斯理地擦拭干凈，側(cè)眸輕聲開口，“正好順路，可要捎你一程？”

    輕輕軟軟的聲音，跟他的長相一般，沒有半分攻擊力跟威脅，友好的仿佛鄰家弟弟般，讓人放下戒備。

    譚柚心想，這人真好。

    若是總有這種互相幫助，心懷善意的人，社會定會變的更好。

    瞧見譚柚要上去，花青眼睛睜圓，下意識伸手抱住她的手臂，拖著譚柚讓她沒法往前走，“您、您再想想？”

    她結(jié)結(jié)巴巴不敢說實(shí)話，只瘋狂給譚柚使眼色，“這兒離咱府上也不遠(yuǎn)，走走就到了，對吧。主子，咱們就不麻煩人家了吧?！?/br>
    花青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她覺得自家主子一定是還沒醒酒，不然怎么敢上長皇子的車??！

    那可是長皇子司牧的車！

    上去時(shí)四肢齊全好好的一個(gè)人，下來時(shí)說不定就少了些什么。

    跟歷代長皇子不同，司牧不僅貴為長皇子，皇上的親弟弟，他還擁有朝堂實(shí)權(quán)。敢問哪個(gè)朝代男人能掌權(quán)了？唯有本朝的司牧擁有這個(gè)權(quán)力，成為例外。

    先皇去世時(shí)，力排眾議，愣是讓長皇子參政攝政?？梢赃@么說，大司的皇位，長皇子司牧跟他皇姐司蕓，兩人一人一半。

    可是跟脾氣好體恤朝臣的皇上司蕓比起來，司牧就心狠手辣多了。他生性敏感多疑，向來是非我族類便要誅之。

    前兩年長皇子許是年齡小，羽翼尚未成熟豐滿，行事還算溫和?？蛇@兩年不知道為何，他手段rou眼可見的狠辣起來。

    京中最可怕的不是人心跟惡鬼，而是司牧。只要提起這兩個(gè)字，能嚇哭不少官員的小孩。

    花青隨譚柚來京城好幾年了，雖未見過長皇子，但關(guān)于長皇子的事情卻多多少少聽說過一些。

    傳聞此人陰晴不定，常常說著最柔的話做著最毒的事。眾人對他的畏懼不僅來自權(quán)力，更多的是怕他多變的性子跟狠辣的手段。

    花青差不多猜到吳大人恨不得扛著轎子拔腿跑的原因，換成是她，她也跑。

    馬不停蹄頭也不回毫不猶豫地跑！

    可這些譚柚又不知道。

    譚柚還仔細(xì)回想了一下，書中女主安從鳳的八個(gè)夫郎里，好像沒有長皇子這號人物。

    許是個(gè)不甚出名的配角吧。

    譚柚手搭在花青手背上，拍了拍，“別人好心相邀，我們不如承了這份情?！?/br>
    譚柚朝馬車拱手，“多謝殿下?！?/br>
    花青，“……”

    花青抬手抹臉，生無可戀，感覺自己舍命陪主子了。

    只是跟花青想的不同，她以為譚柚會推開車門坐進(jìn)馬車?yán)?，和長皇子面對面。

    結(jié)果譚柚卻是手撐著車板借力，腳尖點(diǎn)地輕輕一躍，坐在車前橫木上。

    她背靠著車廂占據(jù)小小一塊地方，絲毫不影響車婦趕車。

    不僅花青一愣，車?yán)锏乃灸烈彩俏⒄?/br>
    譚柚輕聲解釋，“多謝殿下捎帶一程，只是如今已經(jīng)戌時(shí)，不方便坐進(jìn)車?yán)铩！?/br>
    剛才梆子聲遠(yuǎn)遠(yuǎn)響了三下，譚柚換算一下，現(xiàn)在估摸已經(jīng)晚上九點(diǎn)了。她倒是無所謂，只是女尊世界，不好影響人家男子的聲譽(yù)，平白讓人家好好的名聲因?yàn)樗砹瞬缓玫膫髀劇?/br>
    現(xiàn)在她坐在車前，既省了腳力，又避了嫌，一舉兩得。

    花青學(xué)著譚柚坐在車婦的另一邊，盤著兩條腿想：

    ‘要真比較起來誰在京中的名聲更差，自家主子那可是遠(yuǎn)遠(yuǎn)比不過長皇子?！?/br>
    花青又覺得她家主子是真聰慧，用這種借口不進(jìn)車?yán)?，正好既不用拒絕長皇子從而被他記恨，也不用面對長皇子怕說錯(cuò)話，同時(shí)還避嫌了，絲毫不影響主子將來娶夫郎時(shí)那點(diǎn)僅有的名聲。

    是的，沒錯(cuò)，花青覺得跟長皇子坐一馬車，影響到譚柚的名聲了。

    而車內(nèi)，司牧看著面前緊閉的車門，像是要透過這扇門看透外面的人。

    他饒有興趣地側(cè)靠在身邊軟枕上，單手支著臉頰說，“還是譚翰林思慮周到，我都沒想到這些。”

    花青心道，‘是啊，您哪里想得到這些小事，您想的都是陰謀跟算計(jì)。’

    譚柚整理衣擺，語氣放松，“那是您心懷坦蕩，行事磊落，自然想不到這些?！?/br>
    君子坦蕩蕩，所以行事才不會左右顧忌。

    譚柚覺得長皇子深夜路過愿意捎帶她們一程，尤其是她這個(gè)名聲長皇子都沒說什么，堪稱為君子了。

    花青，“……”

    花青詫異地看向譚柚，嘴巴張得能塞下一顆熟雞蛋。

    “心懷坦蕩”“行事磊落”這八個(gè)字，哪一個(gè)跟長皇子沾邊？

    花青心里鼓掌，厲害啊主子。

    對著長皇子這號人物都能把馬屁拍的如此清新脫俗，這還是她那個(gè)混跡勾欄瓦舍，腳踏翰林眾書的主子嗎？

    果然她一個(gè)山里來的俗人，不懂朝堂。

    感情主子平時(shí)跟老太太不好好說話，是因?yàn)槔咸珯?quán)力還不夠大啊。

    司牧聽的也是一怔，他眨巴眼睛，竟沒從譚柚的語氣里聽出半分恭維跟諂媚，像是由心而發(fā)的實(shí)話。

    正因?yàn)槁牪怀鰟e的，才覺得可怕。

    若是有人能把虛與委蛇做到這個(gè)地步，心機(jī)真是深不可測。

    司牧掌根托腮，食指指腹輕點(diǎn)臉頰，也沒繼續(xù)說話，只是垂眸在想事情。

    他不開口，譚柚也不是個(gè)主動熱情會尬聊的人，便安靜地抬頭看月。

    譚府的確離的不遠(yuǎn)，沒說幾句話便到了門口。

    譚柚跟花青從車上跳下來，朝馬車再次拱手道謝。

    司牧素手撩起車簾，抬眸朝外看，鳳眼陡然撩起笑意，聲音溫和，“無需多謝，順路而已。”

    譚柚再次感慨，長皇子這么好的人之所以在書上沒什么篇幅，估計(jì)是因?yàn)樘^于正常，跟戀愛腦風(fēng)格不同吧。

    “阿柚?！?/br>
    身后傳來聲音，譚柚往后看，就瞧見跟自己這張臉的長相有五分相似的人站在不遠(yuǎn)處。

    對方身形高挑，看著不過二十左右，只是臉板著，顯得有些嚴(yán)肅疏離跟不好親近。

    譚柚看向?qū)Ψ?，“阿姐?！?/br>
    譚橙單手背在身后，站在府邸門口的臺階上，目光本來是越過譚柚看向門口那輛馬車，直到聽見一聲“阿姐”。

    譚橙明顯愣了下，緩慢將視線從馬車移到譚柚臉上，定定地看著那張總是對她擺出厭惡的臉，遲疑著問，“飲酒了？”

    “嗯，中午喝了不少?！弊T柚抬手嗅了嗅衣服，上面都染上了淡淡的酒氣，可見中午喝了多少。

    酒傷肝，可以適當(dāng)少飲，但不能過量酗酒。

    譚橙一臉了然，若不是還沒醒酒，她這meimei怎么可能會這么心平氣和不含譏諷地喊她“阿姐”。

    正因?yàn)檫@句“阿姐”，譚橙從臺階上緩步下來，站在譚柚身前半步，儼然一副袒護(hù)的姿態(tài)。

    司牧眼里笑意不由加深。

    譚橙站在譚柚面前，腰背挺直，宛如墨竹，筆直端正，不卑不亢地朝車?yán)锏乃灸凉笆中卸Y，“謝殿下送舍妹回府，若是舍妹有什么冒犯之處，還望殿下看在祖母的面上，寬容一二。”

    譚橙等在門口，是聽人說譚柚晚上帶著花青出去了。

    她猜測譚柚不是去逛花樓就是跟狐朋狗友打牌喝酒，再嚴(yán)重些，許是跟人打架去了。

    宮宴這個(gè)節(jié)骨眼，譚橙生怕譚柚惹事。

    然后，她就看見譚柚從長皇子的車上跳下來。

    譚橙心臟頓時(shí)就是一緊啊。

    譚柚搭著長皇子的車回來，這比譚柚出去打架更嚇人。譚橙第一反應(yīng)就是譚柚可能招惹了長皇子，被他抓住把柄，這才親自上門威脅。

    譚橙作為譚家嫡長女，出事不可能就把譚柚推出去。

    司牧撩著簾子，微微歪頭，滿眼疑惑茫然，“譚學(xué)士的話，我怎么聽不懂呢？”

    譚柚跨步往譚橙身側(cè)走半步，跟她并肩，解釋說，“殿下心善，特意捎帶我跟花青回來?！?/br>
    “……”譚橙多看了司牧兩眼，生怕自己因?yàn)樘焐谡J(rèn)錯(cuò)了人。

    他心善？

    譚橙情緒沒表露在臉上，只是略帶歉意又疏離恭敬地朝司牧行禮表示感謝。

    “既然譚翰林到了府門口，那我便放心了。”司牧視線落在譚橙身上，眉眼含笑，輕柔地將手里簾子落下。

    馬車轱轆往前滾動，漸漸走遠(yuǎn)。

    譚橙等看不見馬車的光亮，這才側(cè)身打量譚柚，“他當(dāng)真只是為了送你回來？”

    譚柚點(diǎn)頭，“心善之人，行的善舉?！?/br>
    譚柚一臉真誠，語氣稱贊，“長皇子這人挺好的?！?/br>
    氣質(zhì)干干凈凈，看書專注認(rèn)真，說話輕輕柔柔，懂禮又文雅。

    “……”譚橙沒理譚柚，而是看向花青，“待會兒去吩咐廚房，給你們主子煮碗醒酒湯?！?/br>
    現(xiàn)在還說著胡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