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有些喪氣地皺眉：“就知道，他肯定躲著我！成日呆在軍營里，極不容易打了勝仗回了城，還偏偏見不到人影！”

    但這喪氣也只片刻而已，少女旋即就轉(zhuǎn)身大步離開：“營洲城統(tǒng)共就這么大，我就不信逮不到他！”

    女使連忙追上去：“姑娘，大人再三說了，不準(zhǔn)您再偷偷去找印副將……”

    “阿爹忙著審案呢，你不說他怎么知道，難道他有千里眼不成？”

    正判案的裴刺史偏過頭打了個(gè)噴嚏。

    “經(jīng)醫(yī)官驗(yàn)傷，張老二毆妻致傷之事屬實(shí)，情形惡劣，故依律判其與齊氏義絕！”

    男人面色大變，連忙磕頭道：“大人……草民熬到這歲數(shù)，好不容易才娶妻成家，如今已經(jīng)知錯(cuò)了！您就寬恕草民這一回吧！”

    打個(gè)媳婦算什么大事？怎到了他頭上，就要判他義絕了呢！

    他可不想再過回那種沒有女人伺候的日子了！

    裴定掃了一下他那打著補(bǔ)丁的舊袍子，又拿余光看了眼蕭牧，肅容道：“律法在此，由不得你！自今日起，齊氏與你再無干系！”

    那男人見改判無望，氣得渾身發(fā)顫，站起身來伸手指向女子，眼神惡狠狠地，咬牙切齒道：“好，你既然敢同我義絕，要重歸賤籍……那你便等著！”

    公堂之上，言辭到底是有些顧忌，但這無疑已經(jīng)是明晃晃的威脅了。

    跪在那里的女子聞言面色有些發(fā)白。

    堂外圍看的百姓們七嘴八舌地議論嘆息起來。

    “是啊，她若重歸了賤籍，往后必遭報(bào)復(fù)啊……”

    “只怕是有命義絕，沒命消受……”

    第026章 雨過天晴（給盟主渃清涵的加更）

    說得直白些，雖說良民打死賤籍者也會(huì)受到懲處，但此等事皆是民不舉官不究的，事后又有誰會(huì)替一個(gè)賤籍女子出頭主持公道？

    況且，這張老二一看就是個(gè)一窮二白的，說白了也是賤命一條，這種人一旦昏了頭說豁出去也就豁出去了！

    “這位娘子可真是命苦啊，橫豎是沒有活路的……”百姓間，有一名老婦紅了眼睛，心中滿是憐憫同情。

    這世道待女子何曾有過保護(hù)和公平可言？

    人群中，一些衣著尋常的婦人望向堂內(nèi)跪著的女子，眼神里只有同情卻無希冀，仿佛一潭死水，或許她們當(dāng)中也有人曾遭遇過或正在遭遇同樣的不公，但她們都很清楚這不會(huì)有絲毫改變。

    看吧，即使女子能豁出顏面，求官府判了義絕又能如何？

    她們固然并非賤籍出身，但也都是尋常人家的女子，身后也并沒有可以撐腰的人。故而此事折射出的，是義絕之后仍讓人看不到退路的絕望。

    而她們內(nèi)心這些無聲的絕望，并不會(huì)被高高在上的刺史大人共情。

    “齊氏與張老二義絕之后，便需重歸賤籍——”裴定說著，便要轉(zhuǎn)頭吩咐身側(cè)的師爺。

    “大人——”

    少女清亮的聲音打斷了裴定：“小女有一言?！?/br>
    裴定聞聲看過去，只見是蕭牧身側(cè)站著的少女正向他施禮。

    他一開始便注意到了，一貫潔身自好不近女色的節(jié)度使大人，今日身邊竟跟著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這小娘子氣質(zhì)不俗顯然非女使下人之流，二人究竟是何關(guān)系，雖不是他能夠胡亂揣測(cè)的，可站得這般近……

    一貫最擅察言觀色看人下碟的裴定，此時(shí)語氣很是和氣：“姑娘但說無妨?！?/br>
    “敢問大人，大盛律中，哪一卷哪一條，是明寫了賤籍女子指為良民為妻歸入良籍，義絕之后便要重歸賤籍的？”衡玉認(rèn)真問。

    裴定聽得一愣，悄悄看向師爺。

    師爺猶豫了片刻，道：“這，似乎的確是沒有明文規(guī)定……”

    畢竟哪有賤籍出身者，敢跟丈夫提義絕的？

    他當(dāng)了大半輩子的師爺，此番還是頭一回遇到此等新鮮事呢。

    衡玉：“那便是了，既是無此條例，又憑何來判定讓齊娘子歸賤籍呢？”

    “憑何？當(dāng)然是憑她是因?yàn)楦宋也庞辛肆技?！她要跟我義絕，從我這兒得來的好處當(dāng)然要收回！”張老二扯著脖子道。

    “荒謬。”衡玉面不改色，字字清晰：“齊娘子并非單單是因?yàn)榧藿o你才得了良籍，大盛律中反復(fù)言明，不允良賤通婚。故而說到底，齊娘子此番歸入良籍，是得益于圣人的大赦之策——自古以來，君王大赦之下，但凡銷去賤籍者，豈有重回賤籍的先例嗎？”

    裴定聽得眼皮一陣狂跳。

    這小娘子好大的膽子！

    竟將圣人都搬了出來！

    自古以來無此先例，難道他這個(gè)小小四品刺史，要替圣人開此先例，將圣人置于出爾反爾之地？

    如此一頂帽子扣下來，這樣的罪名他可擔(dān)不起！

    見著坐在那里的刺史大人臉色變幻，堂外人群中圍看的晏錦險(xiǎn)些笑出聲來。

    “論起伶牙俐齒膽大心細(xì)第一人，果然還是當(dāng)我家小十七莫屬啊……”

    蕭牧的視線落在站在自己身側(cè)的少女身上。

    扯虎皮唬人的本領(lǐng)倒是一流。

    且扯一張還不夠，又扯了張更大的出來。

    裴定有些瞻前顧后地道：“可若齊氏同張老二義絕后，從張家的戶籍中分出來，若不重歸原賤籍，那便無戶可落——”

    衡玉一時(shí)未敢擅自接話。

    她方才之言雖有鉆漏洞之嫌，卻尚算有些依據(jù)，而此等牽扯到戶籍大事，實(shí)在不是她能夠隨意妄言的了。

    她只能再次施禮道：“律法之外，尚有人情。無律例規(guī)定之下，若由齊娘子重歸賤籍，置其于生死難論之境，今日義絕便沒了意義。事關(guān)一條人命，還望刺史大人慎判?！?/br>
    少女言辭懇切，言畢仍始終維持著施禮的姿態(tài)，身姿纖細(xì)卻透著堅(jiān)韌。

    這一幕叫堂外婦人娘子們心底隱隱燃起了希望。

    誰說律法未曾言明之處，便一定要向男子傾斜？

    難道就不能有一次例外嗎？

    有婦人附和著開口求道：“還請(qǐng)大人三思??！”

    “是啊大人……”

    一片嘈雜聲，一道沉穩(wěn)而有磁性的聲音響起——

    “那便準(zhǔn)齊氏重新造籍，落農(nóng)戶?！?/br>
    此言一出，堂內(nèi)靜了一靜。

    衡玉意外地轉(zhuǎn)頭看向說話之人。

    蕭牧面上仍無太多表情，輪廓清晰的側(cè)顏透著疏冷之氣。

    衡玉心中卻頓時(shí)希望攀升。

    她知道，此言從蕭牧口中說出來，便有一錘定音之力！

    “是?！迸岫ɑ剡^神來，陪著笑臉，只是又道：“可但凡造籍落戶者，還需有屋宅或田地……”

    沒有明文規(guī)定的條例，可依人情判定，但落戶的規(guī)矩卻不可破。

    “我……我有些銀錢！或可以買下一畝薄田……”齊娘子忽然開口，眼底有著不確定的試探。

    “你這賤人竟還敢藏銀子！”張老二怒火沖天。

    齊娘子看著他，眼底第一次沒了懼意：“那是我嫁你之前攢下埋起來的，與你沒有干系。”

    見張老二還要再鬧，蒙大柱出言道：“刺史大人，此人先前當(dāng)街辱罵于我，不知依律要如何懲處？”

    “沒錯(cuò)，我們也聽見了！”堂外有婦人高聲附和道。

    裴定聞言一拍驚堂木，肅容道：“張老二詈罵六品以下官長(zhǎng)，來人，拖下去，杖九十！”

    “是！”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張老二很快被拖了出去杖責(zé)，在他的哀嚎聲中，裴定吩咐道：“師爺，準(zhǔn)人帶齊娘子購置田地，造籍落戶，不得有誤?！?/br>
    “是?！睅煚攽?yīng)下，看向仍跪在那里發(fā)愣的齊氏：“齊娘子，請(qǐng)隨我來吧?！?/br>
    齊娘子回過神來，連忙朝著裴定叩頭：“奴多謝大人！”

    “娘子既已非賤籍，就不必如此自稱了?！?/br>
    “是……民女謝大人！”

    齊娘子喜極而泣，轉(zhuǎn)身再次跪下，淚眼同衡玉對(duì)視一瞬，見少女笑顏如花，更是淚如雨下。

    她重重叩頭，感激無比地道：“齊晴多謝姑娘和蕭侯爺再生之恩！”

    衡玉笑意愈深，頰邊梨渦深深：“齊娘子的名字很好，今后便雨過天晴了，娘子快隨師爺去吧?！?/br>
    第027章 吾與蕭侯孰美

    齊娘子再叩一首，復(fù)才起身。

    這個(gè)少見的結(jié)果讓堂外氣氛高漲喧囂。

    “大人英明！”

    “蕭將軍英明！”

    也有人道：“我就知道，有蕭將軍在，一定不會(huì)委屈了這位娘子……！”

    不少婦人為此紅了眼眶。

    她們固然都相信蕭將軍是當(dāng)世活菩薩，可卻也從未奢望過這位活菩薩會(huì)在男子與女子的問題上，有朝一日竟會(huì)向她們傾斜——如此世道下，縱然只是公平，于她們而言便是傾斜了。

    堂內(nèi)，衡玉下意識(shí)地轉(zhuǎn)頭看向蕭牧。

    蕭牧恰也看向她，四目相接間，少女臉上是不加掩飾的欣忭之色，不知是否受氣氛感染，他也幾不可察地翹了一下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