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賢弟，你說......你說這山長把書院......把書院建在這里，這不是折磨人嗎？”武徇一邊撐著腿喘氣，一邊還在跟謝良臣吐槽。

    謝良臣打量四周，卻見爬上來的學(xué)子與自己差不多，雖是有點累，但也沒武徇折磨夸張，倒是有點明白這山長的意思了。

    科舉考試從來就不簡單，除了考場環(huán)境惡劣外，每日堅持早起讀書，筆耕不輟也是十分考驗人意志的事。

    而爬這石階，除了能鍛煉身體外，同樣也可以鍛煉人的意志，剛才武徇就有好幾次說不想爬了，不過最后他還是忍了忍，歇過之后繼續(xù)爬。

    至于其他人，謝良臣也觀察過，有的人跟武徇一樣，也是爬一會歇一會，而有的人則是一鼓作氣爬了上來，這兩者無論體力還是其他，肯定是有差別的。

    “倒也未必，我看這書院的山長很是有些用心良苦?！敝x良臣笑了笑，然后把腰間掖著的袍角放下去，又抽出折扇扇了扇風(fēng)。

    “算了，總歸我也不在這里讀書，想來以后也沒機(jī)會再爬這石階了?！蔽溽叽瓌蛄藲?，也把袍角放了下來，順便整了整衣衫。

    兩人相攜往里走，入眼便是一個寬闊的廣場，廣場三面各有一排學(xué)舍，正中間那座屋子最高，有兩層，最上一層中間掛著個牌匾，上書“青山書院”四字，看起來很是大氣磅礴。

    而此時正中央的廣場上，正密密麻麻放了不少的蒲團(tuán)，有學(xué)子已經(jīng)在上頭坐好，后面陸續(xù)也有人跟進(jìn)。

    謝良臣與武徇也選了位置坐下，不過卻是都在末尾，然后他剛轉(zhuǎn)頭，就發(fā)現(xiàn)廣場旁立了塊石碑，上頭寫著青山書院歷來考中進(jìn)士的人有哪些，又是哪一年考中的，總數(shù)大體有十?dāng)?shù)人之多，另還有不少舉人的名字，只是排名較后。

    能培養(yǎng)這么多人才，這個書院屬實厲害，謝良臣也起了些敬畏之心。

    等廣場上的蒲團(tuán)上都坐滿了人，隨著三道鐘聲敲響，上面一個胡子全白，身著長衫，頭戴綸巾的老者便出現(xiàn)了，然后開始宣讀本次文會內(nèi)容。

    按內(nèi)容上所寫，文會開始時會由前任魁首撫琴雅彈，而后按著魁首所吟詩賦，眾人按著曲中節(jié)拍順序，被點中的人則現(xiàn)場作詩，然后詩文當(dāng)眾誦讀，眾人品評交流，選出其中佼佼者。

    再之后則是以書畫會友，若是擅書法者便寫字，若是擅畫者則作畫，具體哪種，不做強(qiáng)求，但仍會選出其中書法精妙、畫作超群者。

    至于最后一項，就是思辯會。具體流程為，凡自信能辯者皆可上臺，若有人想與之一較長短，山長便出一題兩人論辯，勝者繼續(xù)守擂，敗者退出，之后再有挑戰(zhàn)者則繼續(xù)上臺，如此往復(fù)，直至無人再辯，剩余那人便是魁首。

    這樣的文會倒是新穎，雖比之那種喝酒賞花然后順便作詩的文會要少了些雅趣，不過眾人的互動性倒是更強(qiáng)了，而且現(xiàn)場氣氛也更容易被炒到高/潮。

    山長宣讀完畢，而后果然既有一青年男子抱了琴在高臺上演奏。

    謝良臣雖不會彈琴，不過倒是聽過盛平顧彈，因此也懂些音律，上頭琴聲一起，他便知道對方是此中高手。

    清彈片刻，男子開始啟唇吟詩，唱的是《詩經(jīng)》里的一首，為《豳風(fēng)·七月》。

    這首詩是詩經(jīng)里最長的一首，主要描繪了四季之中人們的日?；顒?，比如春耕、秋收、采桑、狩獵、制衣等等各種生產(chǎn)活動。

    琴音優(yōu)美，歌聲動聽，而那青年男子每唱一段，便會適時停下，隨后場內(nèi)便有學(xué)子起身吟詩，至于詩中內(nèi)容，自然也要與唱詞相和。

    怪不得這蒲團(tuán)上寫了號數(shù)，謝良臣還以為這是青山書院為了管理財物才給這些蒲團(tuán)編了數(shù)，沒想到卻是這個作用。

    坐在他身邊的武徇一直很激動，想著一會要是抽到自己，他該做什么詩，因此腦中不斷的想著《豳風(fēng)·七月》后頭的內(nèi)容，預(yù)備先打個草稿，省得一會臨時做詩做不出來。

    可惜他想被抽中沒抽中，謝良臣沒想被點到卻被點到了。

    上頭男子斷句在《豳風(fēng)》的第八章的“二之日鑿冰沖沖”，意思是去河面鑿冰，然后發(fā)出了“咚咚咚”的聲響。

    這里鑿冰來是用作儲藏的，同時也是此詩里人們一年到頭辛苦的最后一項勞動，之后就是殺豬宰羊祭司祖先等等慶祝活動，因此謝良臣便做了首贊美百姓勤勞的詩。

    他這詩做得中規(guī)中矩，完全不像之前那些人一樣尋求立意深刻，要不就是意境絕美，顯得尤其的樸實無華。

    武徇有點可惜，畢竟這詩實在算不上讓人驚艷，不過謝良臣卻無所謂，反正切題就行。

    就像考試，人家問你一加一等于幾，你非要繞來繞去扯上半天典故，最后還說是三，且一通分析自己是從如何新奇的角度來解出來的。

    雖然確實能贏得許多的噱頭，但是考試這么多年下來，謝良臣只看重實用性以及盡可能簡明扼要。

    他這邊做完，后頭又有一人做了一首，然后第一場就結(jié)束了。

    之后就是品評這幾人的詩文，大家交流心得。

    其中呼聲最高的一首是反諷權(quán)貴的。

    在詩歌原文里，農(nóng)戶們狩獵打到了狐貍，然后就會把狐貍皮毛硝制做成狐裘，可卻是要送給貴人公子的，打到了野豬，也是把小豬自己留著，大豬給了王公。

    這詩正是批判這種權(quán)貴不勞而獲的剝削行為，憐憫底層百姓明明收獲豐富卻過得很差。

    眾人傳閱詩文，越讀越是激動，最后開始抨擊朝廷的不公正來，似乎個個都化身成了憤青。

    謝良臣卻無甚感覺，因為這些人不也都在追求成為特權(quán)階級嗎？否則的話他們干嘛讀書，回去種地不是很好嗎？

    就像寫了《憫農(nóng)》詩的那個人，最后也成了搜刮百姓的大貪官，一個人做什么和說什么，并不都是一致的。

    當(dāng)然，因著那首詩的熱度，謝良臣寫的那首歌頌百姓勤勞的詩就被猛烈的抨擊了，還道他這是在自我閹割，是在投降，是沒有抗?fàn)幘瘢?/br>
    謝良臣見著這群人神色激動，更是有無數(shù)人瞪眼看他，苦笑一聲，古來文人多憤青，看來他一會還是能不參與就不參與了，省得一會對方過于激動，真打起架來。

    最后，那首反諷權(quán)貴的詩當(dāng)仁不讓的成了第一，不過山長最后卻出來表示，謝良臣這首雖是看似平淡，但卻質(zhì)樸存真，所以一會與此詩并排寫在一處。

    謝良臣聽說后，倒是沒覺得真是自己寫得有多好，反而在猜，這山長是不是怕第一首詩言辭太過激烈，怕上頭人以為他們要造反，所以拿自己的詩中和一下？

    第二場隨后開始。

    這次就不是點名作詩了，而是人人有份。因此武徇也格外激動，寫字的時候謝良臣就看他渾身肌rou都緊張了起來，背也挺得直直的。

    與第一場不同，因為書法和書畫這種東西，有時候很難制定一個具體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所以若是大家寫得都不錯，那么即便分出了名次，恐怕很多人心中也是有些不服氣的。

    不過還是那句話，既然比了就得分出勝負(fù)，所以第二場的書畫也是各自選出了優(yōu)勝者的。

    只是雖是選出了優(yōu)勝者，現(xiàn)場氣氛卻與之前已截然不同，似乎個個都較著勁，想要一爭高低。

    現(xiàn)在謝良臣總算明白這文會為何要這樣安排了，這就是分層次的調(diào)動起大家的熱情和競爭意識啊。

    果然，等第三場開始，很快就有學(xué)子上了臺，而緊接著就出現(xiàn)了挑戰(zhàn)者。

    謝良臣已經(jīng)全然是圍觀的意思，武徇因著兩場都落了空，很是不服氣，便在一旁躍躍欲試，打算等這人下來后他就上去挑戰(zhàn)。

    謝良臣看著看著，突然就想起路上有人跟他們說，要是無絕對把握，最好不要輕易與人爭執(zhí)的話來，然后就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客棧里，武徇的書童正在給他上藥，謝良臣皺眉看他，對方卻仍嬉皮笑臉。

    “武兄似乎很高興？”謝良臣無奈搖頭。

    武徇“嘶”一聲，五官皺成一團(tuán)臉上笑意卻不減，聞言回道：“雖是結(jié)果不如人意，但是過程卻讓我受益良多，如果以后還有機(jī)會，我應(yīng)該還會再來的。”

    之前還道石階難爬，現(xiàn)在跟人打一架了，倒是開始流連忘返了，謝良臣對他這邏輯實在是不敢恭維。

    青山書院最后一場論辯會開得極其狂野，很多學(xué)子因為互相說服不了對方，到最后就會由文斗升級成武斗。

    不過就算是武斗也不能太過，不許找人幫忙，不許使用工具，以及不許太過下三濫，算是正大光明的打。

    其實文人間打架并不少見，因為都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文人相輕之余，你看不慣我我看不慣你，時常就會發(fā)生罵戰(zhàn)，罵得上頭了就會打架。

    甚至像前世清朝晚期，社會上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報紙，那些打輸了的人還會在報紙上公報私仇，拐彎抹角的罵對家。

    據(jù)說最離譜的一次文人打架是，兩人都是研究佛學(xué)的大家，結(jié)果因為意見不合開始爭論，聲音大到隔壁鄰居都聽得清清楚楚。

    后來突然吵架聲戛然而止，鄰人過去查看情況，卻是兩人都互相掐著對方脖子，因此才出不了聲。

    “那武兄下次來前可千萬記得練好拳腳，我看渝州的文人身上都帶點彪悍之氣，脾氣也暴躁些，若無準(zhǔn)備，下次可千萬別擅動了?！敝x良臣只好這樣勸道。

    “嘿嘿，那是自然，不過要我說，還是這樣才痛快，既然誰都說服不了誰，那就打一架，誰贏了聽誰的，憑實力說話?！蔽溽呃市Φ?。

    “如果確實爭論不出個結(jié)果，這樣的確不錯。”謝良臣也跟著點頭，誰說書生的實力就只在文學(xué)造詣上了？在除此之外的很多地方也是可以分出勝負(fù)的。

    又在渝州呆了幾天，謝良臣便與武徇乘船過江，往臨關(guān)而去。

    臨關(guān)是由四川往關(guān)中的要道，有且只有這一條路，關(guān)隘險要，易守難攻，山路也難行。

    因為很多南來北往的商隊也會走這條路，因此謝良臣與武徇便搭了一個北上商隊的順風(fēng)車，一起趕路。

    這些商人乃是打南邊而來，具體販?zhǔn)裁簇浳镏x良臣不清楚，只知對方把板車上的東西看得很緊，一直拿油氈布裹得緊緊的，遇到城門士兵檢查，領(lǐng)頭的人也是第一時間就上去給銀子。

    所以這么一路上下，謝良臣他們竟一直不知對方到底在賣什么，每每他旁敲側(cè)擊的打聽，對方都是含糊帶過，只道是些土特產(chǎn)，不值錢。

    既是不值錢的土特產(chǎn)，為何如此沉重且要掩人耳目呢？

    謝良臣直覺這里頭有問題，然后一日夜深，他趁著所有人都睡著了，在路過板車時朝底下射了粒石子出去。

    麻袋破了個小口，一些細(xì)細(xì)碎碎的東西散落了出來，因著天黑，謝良臣看不清，未免打草驚蛇，便打算第二天再來查看。

    天剛微亮，謝良臣就聽見了有人低聲訓(xùn)斥的聲音，知道是領(lǐng)頭的人在罵車夫，他轉(zhuǎn)個身看向昨日那射破麻袋的地方，就見那車夫正在清理地上的麥子。

    糧食？他們從南方賣糧食到北方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

    謝良臣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把此事壓下。

    作者有話說：

    第48章 送走

    跟著商隊又走了半月時間, 一行人在保定分道揚(yáng)鑣。

    謝良臣和武徇稍后會繼續(xù)北上，而這批運(yùn)糧的商隊則在渡口將貨物裝了船，據(jù)說還要往黃河上游走。

    趁著無人注意, 謝良臣給江著使了個眼色，讓他偷偷去想船家打聽這些船要開往何處碼頭，得到的結(jié)果卻是稱他們要去開陽。

    大融首都上邶才是全國最為繁華之地，若要糧食賣出高價，定是上邶最合適，可是他們卻偏偏要把糧食賣去靠近邊陲之地的開陽, 如此舍近求遠(yuǎn)的事實在是蹊蹺。

    糧食事關(guān)國家大事，謝良臣只希望這些商人不要太過糊涂，也希望真是自己想多了。

    出了保定再往北走就是京城, 謝良臣與武徇想著離會試時間尚有幾月，便乘船沿黃河順流而下, 去了津門。

    津門地勢平坦，北高南低，由于黃河多次改道，且數(shù)次由津門附近入海, 所以沿途設(shè)置了多處沽口, 漕運(yùn)十分發(fā)達(dá)。

    又兼此地緊鄰京城, 乃門戶之地，因此不僅城墻建得十分堅固, 而且還有兵團(tuán)駐守，人數(shù)在兩萬人左右, 由京中皇帝直接派心腹部門統(tǒng)領(lǐng)。

    謝良臣與武徇才入得城來, 便被眼前熱鬧驚到。

    以前他們?nèi)ソ? 只道城中商鋪林立, 且建筑比縣里、鎮(zhèn)上要好，再就是賣各種各樣小商品的人更多，大家穿得也更好。

    至于那種豪富人家，雖有，卻不多，偶有出行，排場亦不過二乘馬車，隨行豪奴也不過數(shù)人，可是津門卻不同。

    這里全不是小打小鬧的樣子，來往皆是大型漕船，據(jù)說每年有高達(dá)數(shù)百萬石米糧經(jīng)此轉(zhuǎn)運(yùn)，又兼此地產(chǎn)鹽，沿河據(jù)說設(shè)有萬灶，熬水煮鹽，霜未至而草枯，便是說的此地產(chǎn)鹽之盛。

    除此之外，這里緊鄰渤?？诎?，還有商船由此入海與他國貿(mào)易，因此富庶又加一層。

    不說那些鹽商糧商了，就連尋常百姓家也比別處過得好些，街邊開的商鋪裝飾豪華，貨棧來往亦都是大客商，比江城還闊兩倍的街道時不時便有香車寶馬交錯而過，硬是把原本寬敞的道路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不愧是扼守京畿的重地，謝良臣與武徇驚嘆之余便在城內(nèi)各處游覽，不過才在客棧安頓下不久，街面上便出現(xiàn)了大批的官兵。

    官兵們皆荷刀覆甲，氣勢洶洶的趕人，看去向似乎是朝津門東街的方向去。

    津門東街住的都是達(dá)官顯貴，有些武將的官邸也在那邊，不過看這些人氣勢洶洶的模樣，不像是調(diào)兵遣將，倒像是去拿人。

    街道上百姓們紛紛避讓，謝良臣與武徇也只在樓上將窗戶微推開了些看，等這批官兵消失，他們就又收回了視線。

    古代罷官抄家實在是太尋常了，尤其是大融，重文輕武，本朝武官稍不注意便會人頭落地，這次也不知何人遭殃。

    兩人收拾好東西去客棧大堂吃飯，沒坐多久，外頭就有衙門的差役闖了進(jìn)來，據(jù)說是搜捕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