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嵐時常想著女孩子也就在娘家的十幾年能松快些，等嫁了人為人|妻為人媳，婆家長輩、姑嫂妯娌、丈夫妾室，哪一樣都得熬。

    庶出的幾個姑娘也就罷了，她只cao著一顆母親的心，教養(yǎng)規(guī)矩讓她們立得住就行，只三姑娘和五姑娘，這兩個從自己肚子里掉下的rou，做娘親的心里總有許多舍不得。

    她不拘著女兒的規(guī)矩，但周書禾還沒從前世糟糕的回憶里緩過來，喚了聲阿娘后便不太想說話，只是盯著面前的一道宮保雞丁筷耕不輟，最后倒是李如嵐自己先開了口。

    “小禾，方才你爹同我說了你的事，能告訴我為什么不想嫁去胡家么？”

    太陽西下，天色近黃昏，勉強下了一日的雪終于穩(wěn)不住寒涼，已經(jīng)是小雨的樣子了，周書禾從窗戶往外看，覺得這細細密密的雨絲孱弱得跟霧氣似的。

    “我做了一個夢，”她的聲音也霧蒙蒙的，“阿娘，您能信信我么？”

    往事不堪，周書禾已經(jīng)不想再去怪罪任何一個人，那些對她不好的人其實也糟糕得不夠徹底，天塌下來誰都很痛苦，她只是不愿淪落到那樣的境地。

    爛在泥里的時候，周圍都是蛇蟲鼠蟻，但不是每次都能有那樣的好運遇見一個祁遇的。

    她再也不想誰會念了舊情，更不肖祈求著天潢貴胄們是否會偶發(fā)憐憫，她只是希望倘若有一天死于某柄刀下，是因為她自己行差踏錯輸?shù)袅?，而不是再一次，成為哪個貴人無意間就能踩死的一只螞蟻。

    周家沒有背景靠山，冤承不到天子近前，那么她就得走到天子近前，做這個背景靠山。

    “只是因為這個夢么？”

    吃完飯李如嵐沒讓女兒回閨房，而是拉著她，兩個人肩并著肩躺在正屋的床榻上。

    方才周書禾只說朝堂紛爭牽連甚廣，許多達官顯貴也遭了殃，并沒有細提周家這十幾口人的結(jié)局，免得無端惹人傷心。

    “您不相信么？”她抬眼望著床梁上陰刻的蘭花，苦笑道，“也確實很奇怪了，一個姑娘家突然說她夢見了未來十多年的天下大勢，像是志異話本看多了瞎編似的?！?/br>
    李如嵐聞言翻了個身，面朝著她認真說：“不是的小禾，阿娘對這些沒有信不信可言?！?/br>
    “什么皇帝公主太子王爺，都是天大的人物，阿娘不知道如今的局勢，也不知道你哪里來的這么多見識。我只知道你想要奔更好的前程，不是為求大富大貴，只是怕守不住我們現(xiàn)在的日子?！?/br>
    “小禾?！彼D了頓，有些吃力地忍住哽咽，盡量放平語氣溫柔地說，“阿娘是不是沒有保護好你啊，你本來根本不會想著要怕這些的。”

    太陽徹底沉了下去，玫瑰色的晚霞掛在天盡頭，熬盡了最后一抹亮色。周書禾躺在床塌里間，身后的窗欞切開灑在她身上的殘光，割出一道道影子。

    她的心尖像是被重物拉扯了，一陣陣泛著酸，只搖了搖頭說不出話來。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了?！崩钊鐛股焓帜藴I，很快調(diào)整好自己，笑道：“其實你剛說想入宮的時候，我還以為是為了小遇呢?！?/br>
    “……？?。　?/br>
    “雖然出了那檔子事，但小遇從來都是個有出息的孩子嘛，混得好了也能去到天子近前、監(jiān)察百官。你嫁了人困在后宅是真的永別，入了后宮做個宮女女官之類反倒能常相見。你那么喜歡人家，阿娘都知道，若你一時莽起來……”

    “阿娘！”

    “好了好了不說了。”李如嵐伸手把女兒的鬢角別到耳后，笑著安撫她，“明日我先和你爹談?wù)?，然后去把胡家的事兒了結(jié)。你想?yún)⒓哟筮x便去吧，若是入選了，阿娘給你帶上許多銀子，若是沒入選，回來給你說更好的親事?！?/br>
    “你決定要做的事阿娘都會幫你的，小禾，你不要怕?！?/br>
    ***

    到了晚上，雨突然下得大了起來，雨水順著屋檐落在下方的水缸里，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帶著帶著某種奇妙的韻律。

    周書禾聽著聽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母親不在身邊，床榻她睡過的地方還保持著一點凹陷。周書禾從初醒的茫然中回過神，想到自己都這么大了還和娘一起睡覺，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高興起來。

    二月末，嶺南府遣了知事下各州縣選請秀女，十三到十六歲的女孩子們流水一樣走過去，入選者三日后跟著知事一同前去嶺南府，再交由宮里派來的人調(diào)|教。

    等過了縣選，便成了民間戲言的“女秀才”。

    這年頭選秀流程仿了科舉，從縣選到府選，最后去京城儲秀院進學(xué)，學(xué)識字、讀女訓(xùn)女戒女兒經(jīng)，學(xué)女紅、懂紡編縫繡拼剪染。

    德容言工和宮規(guī)禮儀輪番灌進女孩們的腦袋，再以律法條例與嚴峻的刑罰來約束——以及恐嚇她們。

    如此統(tǒng)一學(xué)習(xí)，到了第二年末的記名期，這群十五到十七歲的女孩再在官員帶領(lǐng)下一同前往京師，參加由司禮監(jiān)主持的選閱。

    不記名者歸家自行聘嫁，記名者七日后入順貞門由帝后選看。一等為皇帝看中，為嬪妃；二等為皇后看中，為女官；其余均計入三等，是為宮廷女婢。

    周書禾沒什么懸念就過了縣選，李如嵐也如約給她帶了許多錢財，現(xiàn)錢和珠寶太重不好拿多，便又加了一疊京城錢莊的銀票和幾盒用來打點賞賜的金銀瓜子。

    李如嵐本來還想放些自己做的點心醬菜，但周書禾長了個心眼，瞅了瞅這一大摞行李，又叫上要帶著一起走的貼身丫鬟寄月，估摸著供給秀女用的小車裝了這些就裝不下她倆了，非常堅決地把這些吃食又拿了出去。

    二月初一一大早，嶺南府的馬車就停到了周府門前。

    周書禾作為知縣千金，在同批的三位秀女里自然是最有身份的，知事挑了最好的一輛車，雖按制式都是同樣大小，里頭卻墊了軟墊子。

    周家洋洋灑灑二十口人來送她，除了病重的祖母和嫁得遠了不好趕來的三姐，就連身懷六甲的二嫂方靜都挺著大肚子立在了門前。

    前世送親那會兒好像也是這樣的陣勢。

    周書禾沒再多想，俯身拜別家人后轉(zhuǎn)身上了馬車，復(fù)又拉起車簾，最后看了他們一眼。

    此去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她心中雖酸楚，但并不為別離所苦。

    聚散離合都是緣分，此生若能得了平安、無災(zāi)厄疾苦，就不必再求團圓了。

    作者有話說：

    我流選秀，宮女妃嬪一塊兒選，官家小姐和平民百姓也一起選

    第6章 為奴

    也是二月初一，祁遇帶著刑具自蠶室而出，他不知道與他擦肩而過的，是秀女們馬車揚起的塵埃。

    犯人們手腳上帶著三十五斤的木質(zhì)枷鎖，外面的rou在行走摩擦中被慢慢磨光，依稀露出里面的骨頭，傷口化膿又被磨破，皮rou筋骨都在痛。

    祁家老五從小身體不好，讀書時就三天兩頭頭疼腦熱，流放的第三日便撐不下去，老七更是刑后直接就死了了大牢里。祁遇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被安葬，只是在夜里，聽著同行的陌生女犯哭泣掙扎的聲音，緊握住最后一個最小的弟弟的手。

    等到南方楊柳新綠的時候，他們終于走到了鎮(zhèn)北關(guān)。

    這里是大寧的最北邊，一年中有九個月氣溫都在零度以下，六月能飛雪十月能結(jié)霜。囚犯們走到路上就死了一半，省下了份例中的冬衣，算是便宜了活下來的人。

    單件棉襖抵御不了寒風(fēng)，半路上祁遇把多的襖子給了八弟祁遠穿，到了關(guān)外苦寒更甚，又要搬磚石修長城，不分大人孩子的做活。

    祁遇也只是十五歲的半大少年，自己的任務(wù)勉強完成，再搭上弟弟做不完的活計，日復(fù)一日望不到頭，過得實在煎熬。

    祁遠看在眼里沒說什么，忍辱活了一路，到關(guān)外的第十天卻突然上了吊。

    他死的時候身上只穿單衣，后來祁遇在棚屋里自己的草床下，發(fā)現(xiàn)了弟弟留給他的兩件棉襖。

    天太冷，人的五官像是被凍住了似的，他哭不出來，連臉皮都是僵的。

    關(guān)外的土壤硬得像石頭，做完了一天的活后往往就沒什么力氣了，翻不動這樣堅實的土地。祁遇只能每天挖一點，半個多月下來終于挖出了個能埋人的坑，好在天冷尸體也不易腐爛，總歸是讓這孩子入土為安了。

    他和幾個同樣被流放過來的奴隸住在一個棚屋里，祁遠死了之后很快又安了一個人來住，總是這樣的，有人死了就有人來，這間棚屋里永遠是十個人。

    在這里人失去了之所以為人的意義，對于上位者來說他們是代表著勞動力的數(shù)字，而在這些人自己眼里，他們也只是一張張麻木的臉。

    到鎮(zhèn)北關(guān)的第三個月，監(jiān)工點了祁遇這一隊人去修繕連崖堡。

    北方的匈奴在前任北狄王死后便分崩離析，大寧北境十余年都沒有經(jīng)受過像樣的征戰(zhàn)了，連崖又位處關(guān)內(nèi)，算不得邊防要道，許久不曾修繕，而這次他們也不是修城墻堡壘，只是建一處居所。

    靖嘉長公主一案后，太子楚承淵行事愈發(fā)小心，卻還是被承平帝找了個御前失儀的理由，先是被廢，后來又被圈禁，最后遷到連崖囚著。

    連崖堡地方偏遠，原本最大的官是個小小百戶，廢太子來后就住在百戶家，和仆婢十幾口人縮進四四方方一個小院。奉旨押送他的御馬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萬平看著可憐，實在不忍，找人建了間看的過去的屋子。

    “殿下，您看還需要什么，奴婢派人準備著?！比f平跟在楚承淵半步后面，迎一行人進了新居。

    萬平是從皇后宮里出來走到御前的，楚承淵又是從小養(yǎng)在皇后膝下，這會兒天高皇帝遠，便想讓這位舊主少吃苦頭。

    “已經(jīng)很好了。”楚承淵笑了笑，順著那墻邊的幾點梅花望向嶙峋枯枝。

    說是如此，這院子卻到底簡陋，邊關(guān)苦寒，花園水榭自是沒有，院中只種了幾顆常青的樹，墻邊立了幾朵紅梅。

    萬平搖頭：“殿下說笑。”

    “還有一事。”

    楚承淵頓了頓，轉(zhuǎn)頭行了個禮，萬平忙側(cè)過身不敢受，二人彼此客氣推拒了幾個來回后，楚承淵才說了下句。

    “我聽聞祁老師的家人也流放至此，若還有人活著，萬掌印，請您帶著他們吧?！?/br>
    祁蘊之謀反是為扶楚承淵上位，若想救祁家余孽，他便不能自己帶著那些姓祁的，否則上位者必要疑其用心。

    但那些人已受了刑，由宦官帶回宮中便是尋常之事，雖也是為奴，卻不必再受邊關(guān)疾苦，又蒙簡在帝心的御馬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照看，也是天大的造化。

    萬平?jīng)]多猶豫，點了點頭算是應(yīng)了，又說還有旁的事，道了別便離開宅邸。

    楚承淵安頓好家小，拿本書歪在塌上，沒得一陣煩悶。

    其實他不是很愿意提起祁徽之，盡管他一直很敬重這個人，兩人做師徒時相處得宜，他也愿意顧念往昔情分，在有余力時幫幫祁徽之的家人。

    但是……怎么說呢，他也是在無數(shù)次退讓，怨恨這些人不顧自己的意愿也要謀反，最終一發(fā)不可收拾以至于牽連無數(shù)之后，才漸漸明白祁徽之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期待由自己一手交出來的太子登上大位，然后得到一段真正的君臣相得的時光，改革、中興，最后留名青史。

    祁徽之比誰都希望楚承淵登基為帝，但與此同時，于這位前太子太師而言，倘若太子當(dāng)不上皇帝，那便和死了也沒什么區(qū)別。

    他不在乎失敗后他們會有多么慘烈下場，無所謂自己和親族，更無所謂太子本人，他只在乎若不舉事，太子便當(dāng)不得皇帝了。

    楚承淵正想著事，貼身伺候的小廝踏著腳步聲行至跟前，輕聲喚他。

    “殿下，萬掌印手底下的寺人帶了個人過來，說是您要找的人，這會兒要見見他么？還是直接送到萬掌印那里去？”

    楚承淵從踏上坐起來：“他？就一個人么？”

    “是。說是其他的都死了，只剩一個叫祁遇的?！?/br>
    楚承淵沉默片刻，又隱約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想了想，倒的確是聽說過他。

    此人雖遠在小小縣城，但如此年輕的舉子，又是朝中大員的族侄，祁遇曾遙遙地入過許多人的耳。

    可惜啊……

    “傳他進來吧。”

    關(guān)外的七月，天氣終于溫和了些，祁遇穿著一身灰撲撲的粗麻褂子走進來，屈膝跪地，身子和頭深深地往下伏。

    “奴見過殿下，殿下萬安?！?/br>
    十五歲的少年人正是抽條長高的時候，本就瘦瘦長長的一條，在累經(jīng)風(fēng)霜之后更成了嶙峋的枝。

    楚承淵本想以同是淪落人的身份勸勸他，讓他去到宮里安心做個奴婢，畢竟人成了什么樣就得什么樣的活著，接受命運，說不準還能活出個滋味來。

    可見他像是早就妥協(xié)，做著一副標準的奴隸姿態(tài)，渾身上下一點不甘心都沒有的樣子，楚承淵又覺得煩悶。

    這樣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一朝太子被流放圈禁，只差個貶為庶人了，前途大好的少年郎更是成了豬狗不如的東西。

    他嘆息一聲，不再多說什么，只讓祁遇今后就跟著萬平，又喚了人來帶他收拾一下，也懶得聽奴仆感恩戴德的那一套話，直接叫人下去了。

    祁遇被府里的婢女帶去洗漱，大半年沒正經(jīng)沐浴過，身上實在不好看，他有些尷尬地多要了盆水，才終于把自己打理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