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42節(jié)
楊枝被他猜中心事,絲毫未退,亦不改笑意:“大人英明,大人當真是……” “好了,你不嫌舌頭起繭我耳朵都要生繭了……”柳軼塵一臉無奈,抬起手欲做什么,卻只是典了典衣袖:“說吧?!?/br> 楊枝垂了垂眼,又抬起來:“大人是知道我進京究竟是為何事來的。先前,我去找了沆瀣門,他們知道我母親的消息,交換是,要我引、引誘……大人……”最后這幾個字猶如燙嘴一般,她幾乎是囫圇著才將它們吐了出來。 而這幾個字出口,她卻忽覺得輕松了些,剎那有種摔罷破罐子亦不過如此的暢快感,索性大剌剌抬了眼,望進柳軼塵眼底去。 柳軼塵卻于這時垂了眼,目光落在身前蓋著的大紅被褥上。那被子上繡著大團的牡丹,花葉簇擁著,雍容熱鬧。 他卻只覺這花熱鬧的還不夠,鮮亮奪目的還不夠,遠不如眼前的一個笑靨。可他并未抬頭。 那夜情形歷歷在目,那溫熱的觸覺,迷醉到有些沖人的香氣……心中如升起一張紙鳶,在碧藍晴空搖搖蕩蕩,出口卻只是一個單單薄薄的“嗯”字。 “……是以,我想求大人答應我一樁事……”楊枝略頓了頓,瞥見柳軼塵挑了挑眉,那底下是一雙洞穿一切的眼。不等他問便忙不迭接口道:“我去和沆瀣門的人說,我與大人的事,成了,以此換來我母親的消息——只要大人不拆穿我,便沒人知曉你我之間究竟如何?!?/br> 柳軼塵聞言沒有立時開口,只是盯著她。隔街傳來隱約的叫賣聲,再遠的地方鐘鼓聲亦一疊疊傳來,見縫插針般鉆入兩人間的寂靜中。 天漸漸亮了,昨夜似潮水一般從兩人身上沖刷而過。自方才一番各自剖白,兩人之間似乎有些不一樣了,可又說不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樣。 楊枝被他盯地有些難受,下意識抬手撫了臉,轉開眼:“大人,是屬下唐突了?!?/br> 柳軼塵這才徐徐開口:“你想救母親,是不是?這是目下最便宜的方式,是不是?若無昨夜的……意外,這大抵便是你的打算,是不是?你知道,你若這般做了,我決計不會拆穿你?!?/br> 楊枝猝然抬目,又立刻垂下去——她在柳軼塵跟前能有什么秘密?縱使她有千般伎倆,在他跟前也不過是透明的。 楊枝訥訥道:“我知道?!?/br> “那你為何還來問我?”柳軼塵道:“你問了我,便給了我拒絕的機會?!?/br> 楊枝沉吟片刻,道:“我不知道。興許是……我與大人有過坦誠之約,經(jīng)昨、昨夜一事,不自覺就說了……”她其實還是用了心眼,不說憑柳軼塵的人品固然不會拆她的臺,但倘若將來有了什么變故,再想央他幫忙,便難了。 柳軼塵轉了頭,修長手指在身前錦被上輕輕摩挲了一下,低低的聲音自被面上傳來:“你是不是答應過我兄長要照顧我?” 楊枝沒料到他會忽然轉了話題,微微一愣:“啊?……是,是答應過?!?/br> “可這諾言你似乎并未遵守?!?/br> “大人……”敢情剛才那故事我白講了?楊枝抿了抿唇:“并非不愿,是當時情況所迫,無可奈何?!?/br> “這么說,你愿意的?”柳軼塵追問。 “愿、愿意?!?/br> 柳軼塵一笑,轉而又問:“你可知沆瀣門為何要你來引誘我?” 楊枝抬目望著他,柳軼塵忍不住抬手在她額頭輕輕敲了一下,不待她答,自道:“沆瀣門想拿你要挾我。” “那么大人……”其實她當然知道沆瀣門的目的,但唯有在母親一事上,她想自私一回。而柳軼塵對她并非真的有情,那么到時沆瀣門吩咐什么,他自可以不當回事。她本打算將這事胡亂混過去,此時既已被她當面拆穿,她唯有再賭一把,以退為進。楊枝咬了咬唇,抬起眼:“此事是屬下冒昧,屬下會另尋法子找母親的下落?!?/br> 柳軼塵望著她,不知自她眼底洞察了什么,良久,卻是輕輕一笑,手抬起來,這一回,終于觸到了她的臉上。楊枝下意識往后一縮,卻聽見他問:“你可有庚帖?” “嗯?” “我明日請個媒人,合一合庚帖,如何?” “大人!” “這么一驚一乍的做什么?”柳軼塵淺笑。 楊枝垂眸:“大人其實不必如此?!?/br> “既要做,便做全套的?!绷W塵目光鎖住她,笑道:“你無名無分地與沆瀣門那般說,于名節(jié)有礙。” “大人我說過,我不在意名節(jié)的?!?/br> “我在意。”柳軼塵道,頓了頓,唇邊蕩開一圈漣漪:“本官的名節(jié),亦十分重要。” 作者有話說: 柳大人:打蛇隨棍上,我超會! 第三十九章 (三合一) 天漸漸亮起來, 楊枝要回內宮去,柳軼塵卻讓她回床上再歇會。她欲推拒,才開了口, 柳軼塵卻道:“你忘了我和你說過的話了?” “項橐曹沖, 記得記得!”楊枝一笑, 轉回了床上,放下簾子, 當真好眠了一覺。 醒來時已是午后, 院中傳來窸窣的人聲。她步至窗下,推開窗去。院中跪著幾個人, 她認得, 是昨日她審過的幾個嬤嬤, 幾人身前的石桌旁,端坐兩個頎長身影,一著青一著紅,是柳江二人。 海棠花簌簌而落, 在那青衣上綴下花痕。 楊枝怔怔看了片刻, 整衣走出屋子。柳江二人見了她來,掀起眼簾。江令籌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她,唇邊浮起一點似有若無的笑。 紅袍最是挑人, 亦易襯的人妖柔過度, 有失英挺。在江令籌身上卻絲毫沒這等感覺,桃花目底笑藏寒光, 透著危險的氣息。 “過來?!绷W塵只淡掃了她一眼, 便道。 楊枝依言挪步到他身邊, 昨夜淺淡的皂莢氣息已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日常清冷的瑞腦香氣。 江令籌目光自她身上轉向下首跪著的婦人, 柳軼塵這才重新開始審問。 其中一個矮胖婦人孫嬤嬤道:“奴記得很清楚,那天是七月十五,是中元節(jié),那一天鬼門大開,陰氣過盛,最是不宜生產(chǎn),可不巧,娘娘恰好趕在了這天。藍娘娘怕太子妃娘娘撞上了什么邪物,請了慈濟寺的高僧來做法,在院外念了一日一夜的經(jīng),可惜還是未能保住娘娘。” “藍娘娘?”柳軼塵問:“那日太子在何處?” “奴不知。”孫嬤嬤道:“聽聞去請了,但太子當時有要事,走不開?!?/br> 江令籌此時臉色已一片鐵青,目透寒光:“有要事,走不開?” 孫嬤嬤被他這目光逼的渾身戰(zhàn)栗:“殿下一向不管后宮事,這宮中大小事宜,都是藍娘娘作主的……” “藍娘娘作主?”柳軼塵道:“有太子妃娘娘在,為何宮中事,由一個良娣作主?” “大人,這奴也不清楚……原本是由太子妃娘娘主理的,但去歲起,就換成藍娘娘了,一說是因為太子妃娘娘有孕,不能勞累。另一說是太子妃娘娘與殿下……不和……” “胡說!”一旁高瘦一些的王嬤嬤忍不住怒斥:“自娘娘孕后,殿下時常來看娘娘,那不和之說,不知道是那些不要臉的賤蹄子亂嚼舌根……” 江令籌這時忽然道:“這位王嬤嬤是我們江府請的,其他二位俱是東宮找的人。” 三位婦人俱并非蠢人,立刻聽出江令籌話中另有所指。孫趙二人連忙磕頭,一直不怎么說話的趙嬤嬤忽然開了口:“大人,自太子妃娘娘查出有孕后,殿下的確來得比先前勤了,只是……” “只是什么?” 趙嬤嬤連磕三個頭,才道:“只是有幾回,兩人都是在爭吵。殿下走的時候,臉色仿佛不太好?!?/br> “爭吵?”柳軼塵微微沉吟,問:“所為何事?” “奴不知,殿下夫婦二人相處時都屏退下人,奴只是遠遠聽見高聲?!?/br> “你二人可曾聽到過?” 孫王二人對望一眼,顫抖著點了點頭。 “太子妃有孕前,殿下來得勤嗎?”柳軼塵接著問。 不待三人回答,江令籌便打斷他:“此等內闈事,你查起居注便是,何必問她們?!?/br> 涉事的畢竟是他阿姐,雖說查案,但不當宣之于口的內闈秘事,他還是要維護的。 柳軼塵依言擺擺手,令三人不必作答。又問:“當日生產(chǎn)時,除了你三位,還有誰在跟前?” “只有奴三位,與兩名婢女,分別叫秋棠和碧云,現(xiàn)下聽聞在祁山守太子妃陵?!睂O嬤嬤看了另兩人一眼,答。 “太子妃的貼身婢女玉竹為何不在跟前?” 孫嬤嬤道:“原本是在跟前的,但最后生產(chǎn)時離開了。” “為何離開?” “當時情形十分混亂,奴只顧著太子妃,也不曉得旁事……只隱約記得是被王太醫(yī)叫開的?!?/br> “王種王太醫(yī)?” “好像是叫這個名字?!睂O嬤嬤道:“哦對,小殿下后來的死因,也是王太醫(yī)下的診斷,說是先天不足,又受了驚悸。可……” “可什么?” “小殿下并不像先天不足的樣子?!睂O嬤嬤道:“奴接生過不少嬰兒,從未見過先天不足的孩子長那樣!” 王嬤嬤卻道;“也是有的。孫嬤嬤沒見過,奴卻見過。有些娃娃雖出世時個頭大,卻是虛胖。兼之大兒不易生產(chǎn),在母親體內憋了太久,憋出毛病來的,并不罕見……太子妃娘娘自十四日傍晚便開始腹痛,直到十五日天傍晚才生出來,足足生了快十二個時辰。” “這十二個時辰內,殿下一次未出現(xiàn)過?” 三人對視一眼,搖了搖頭。 桌旁紅袖下一只手死死捏起,指節(jié)發(fā)出駭人的咔咔聲。 柳軼塵沉吟片刻,掃過跪著的三人:“方才孫嬤嬤提到的王太醫(yī),在致仕返鄉(xiāng)的途中讓山匪給害了?!闭沁@個王種王太醫(yī),才重新掀起了這個舊案。 去歲他致仕還鄉(xiāng),途徑傾斛山,慘遇劫匪,一家四十多口人,幾乎盡數(shù)遭戮,只跑了一個藥童,因滾下山坡,落入了草叢中,逃過一命。 那藥童幾經(jīng)輾轉,方回到京城,找上了大理寺。又在某人的唆使下,半夜叩響了江家的大門,才有了之后江令籌上大殿鬧著伸冤一事。 三人陡聞此消息,俱是一驚。矮胖的孫嬤嬤睜圓了眼,看起來十分滑稽。王趙二人趴伏在地,瑟瑟發(fā)抖。 柳軼塵這時又問:“你們三人是誰先抱出的孩子?!?/br> 孫嬤嬤顫聲道:“是老奴,但天地良心,老奴絕對沒有加害過小殿下!大人明鑒,大人明鑒!” 柳軼塵面無表情:“孩子抱出來之后你交給了誰?” “奴將它交給了趙嬤嬤?!?/br> 趙嬤嬤連忙道:“奴只抱了小殿下一會,就將它轉遞了王嬤嬤清洗。是王嬤嬤發(fā)現(xiàn)小殿下不對勁的。” 王嬤嬤聞言臉色大變,驚駭?shù)囊幌伦邮Я搜骸按笕?,是奴發(fā)現(xiàn)的殿下不對勁,但是奴只是照往常給小殿下清洗了一下,并未做什么別的!”略頓了一頓,忽然叫到:“奴要揭發(fā),奴見孫嬤嬤藏過一包附子粉!” 附子有滑胎之效。孫嬤嬤臉色一變,氣的直指王嬤嬤:“你個不要臉的賤人,你再胡說,我撕爛你的嘴!”說著就要沖上來打她。 江令籌一拍石桌:“誰再鬧,本官現(xiàn)下就要了她的命?!苯罨I惡名遠播,這一聲喝遠勝堂上的殺威棒。 孫嬤嬤立刻住了手,哆嗦著重新跪正,朝江令籌連磕三個響頭。 柳軼塵卻恍似什么都未發(fā)生過,繼續(xù)問:“王太醫(yī)的藥童曾說私下給過東宮一包附子粉,就是給了你?”他的聲音溫潤斯文,與江令籌的喝問形成鮮明對比,孫嬤嬤不自覺轉了轉身子,跪向柳軼塵,點頭:“是…是……大人。” “撒謊!”柳軼塵忽然冷聲,音調也一下子拔高:“王太醫(yī)的藥童從未給過東宮附子粉,說,你那附子粉從何來的,有何居心?” 孫嬤嬤沒料到溫柔的菩薩一下子變了臉,嚇得整個人一歪,狼狽摔在地上,聲音已帶了哭腔:“奴不知……那附子粉也是別人給奴的,奴并未用它。” “你既說附子粉是旁人給的,本官問你,是誰給你的?”雖未著官袍,亦無驚堂木在手,但柳軼塵氣勢威嚴,凜然不容侵犯。 楊枝都不自覺挺了挺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