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43節(jié)
孫嬤嬤泣道:“奴不知……奴真的不知……” “你可知,你不說出那人,本官就只能將你正法……”柳軼塵冷道:“謀害太子妃、毒殺皇嗣,論律,當誅九族,你不在乎自己性命,難道不顧念家中兒孫嗎?” “大人,真的不是奴做的,那附子粉還在奴房中,一兩未少,大人可派人去查……” “是我給她的?!痹捨绰洌和夂鲰懫鹨粋€女聲,柔如霧,軟如煙,楊枝覺得很熟悉,是昨夜在廚下碰上的藍良娣藍采薇。 “大人不是已經知曉了嗎?何必詐她?” 藍采薇一襲碧衣,頭戴帷帽,被人簇擁著款款跨過垂拱門,向諸人走來。 柳江二人起身行禮,江令籌姿態(tài)慵懶,一個禮行出了八分輕慢。 藍采薇卻仿佛絲毫未覺:“京中赫赫有名的兩位大人,今日一齊得見,本妃很是榮幸?!?/br> “娘娘言重?!?/br> “大人就在這里審我嗎?”藍采薇覷向柳軼塵,眸光又投向他身后的楊枝,玩味笑了笑。 “娘娘屋內請?!?/br> “不必了,這里就很好。”藍采薇道,立時有人進屋搬了椅子出來:“海棠花、芙蓉面,大人好會享受?!?/br> 這話意有所指,柳軼塵不會聽不出來。楊枝想起前夜事,頓時明白過來那藥是怎么回事,望向藍采薇的目光多了三分警惕,臉卻不知何時泛起微紅。 柳軼塵卻坦然一笑:“春日光景,不忍辜負,微臣讓娘娘見笑了?!?/br> 藍采薇落了座,柳軼塵問:“娘娘方才說附子粉是娘娘給孫嬤嬤的?” “不錯?!彼{采薇道:“方才聽見大人說,王種的藥童將附子粉給了東宮,給的便是我。大人方才說并無此事,想是為了詐她?!?/br> “娘娘為何向王太醫(yī)要附子粉?” “因為……嫉妒?!?/br> 江令籌霍地從桌邊站起來,卻被柳軼塵死死按住手。楊枝透過柳軼塵青筋爆出的手背,能感覺到那底下蓄而待發(fā)的強大力量。 江令籌可是個武人。 藍采薇眸光掃過兩個人的手,輕嗤一聲:“江大人沒見識過女人的嫉妒?既入了這東宮,誰又不想多分一份寵。你們既將她送入這深宮中來,就早該預料到她會經歷什么,不是嗎?” “你!” “大人,我不過是說實話?!?/br> 楊枝驚愕于她的肆意膽大,非但行事出格,言語上也是個不饒人的。 忍不住插了句:“東宮上下都知道,殿下專寵娘娘?!?/br> 藍采薇瞥向楊枝,輕輕一笑:“楊書吏說這話,想是沒與人共享過男人?人心無足,愛欲更如是……” “愛欲亦如是,終無有滿足?!?/br> 柳軼塵前夜喃喃頌念的佛經不期然鉆入耳中,楊枝垂下眼,心中剎那如大浪卷過,潮濕混亂。 “娘娘取過附子粉后,做了什么?”柳軼塵接著問。 “我將附子粉給了這賤仆,讓她下進那女人的飯菜中,豈料這賤仆膽小,竟與我玩陽奉陰違這套!” “后來呢?” “那賤仆一再推脫,后來,就拖到了太子妃臨盆的那天?!彼{采薇柔荑指向孫嬤嬤,冷淡的口氣令人渾身發(fā)寒:“再后來,太子妃,就死了。” ** 藍采薇諸人走后,柳軼塵松開江令籌的手。江令籌甩甩被他按的發(fā)酸的手,嫌棄道:“你一個書生還敢不自量力,我方才稍一用力,你登時便會骨斷筋折。” 楊枝卻自他甩手的瞬間,一眼瞥見一道紅痕,臉色一變:“大人你流血了!” 江令籌蠻不在乎地一甩手:“笑話,我怎么可能會被他那么一壓就流血?” 楊枝白他一眼,沖到柳軼塵跟前蹲下,端起他那只手。柳軼塵這才有知覺一般,一陣刺痛從臂彎處傳來,嫣紅血跡已染了他五指,他不自覺皺了皺眉。 江令籌有些驚訝,旋即卻是一笑:“柳大人,你也太柔弱了,這么使點勁竟會流血。等這案子結了,你來我校場,我教你練練臂力?!?/br> “江大人莫說風涼話了,我們柳大人昨夜手臂受了傷,還未養(yǎng)好,方才又為了大人……”楊枝忍不住懟道,將柳軼塵寬袖捋高,露出讓鮮血浸透的白帛來。 柳軼塵望著面前她的臉,卻不知怎么笑了出來。 “大人還知道笑,想是沒痛夠?!?/br> 楊枝為他解開白帛,見了他那莫名其妙的笑,手下故意使了幾分勁。柳軼塵吃痛,覷見她那半是得逞半帶教訓的笑,眉心幾不可見的一點波紋一下子如云煙般散開。 江令籌看見他那傷口,怔了一怔,想起昨夜借刀之事,忍不住嘆:“柳敬常,你真是個瘋子!” 其實他昨夜聽到了院中的動靜,亦自窗下見到那宮女衣衫不整狼狽奔走的情形。在京中紈绔圈中混了這么些年,那一點緣故不會猜不透。是以后來聽到院中窸窣,他只當二人情趣,既未出去打擾,亦未私下窺探。 卻沒想到柳軼塵這般瘋。 楊枝踅身回屋,取了藥箱來,擦拭干凈柳軼塵手臂上的血漬,上了藥,將一卷白帛一點一點纏上。柳軼塵直直望著那糾纏的白帛,忽然問:“方才的審問,你怎么看?” 楊枝垂首:“大人又考我?” 柳軼塵道:“我不考你,你心里藏著的話,難道能憋得住?” 楊枝被他說中,卻無半分不好意思,干脆道:“慈濟寺在郊外西山,一來一回要不少功夫。太子妃七月十四日晚開始腹痛,慈濟寺的高僧卻念了一天一夜的經,便是天一亮就快馬上西山,亦是來不及的?!?/br> “許是半夜開了城門?!绷W塵道:“太子手諭,遇緊急事,可夜開城門。” “這不難查,大人去九門一調去歲的錄卷便知曉了?!睏钪πΦ溃骸爸皇堑钕略谔渝a如此緊急之時都未出現,卻會特意派人夜開城門,只為請西山高僧,大人覺得可能嗎?” 江令籌于這時插了句口:“那孫婆子并未撒謊,我阿姐與殿下確實感情不好?!?/br> “孫嬤嬤未撒謊,那便是王嬤嬤在撒謊了。”方才是王嬤嬤力證太子妃與殿下感情甚篤的。楊枝道:“孫王二人似有嫌隙?!狈讲艈栐?,兩人處處針鋒相對:“大人,查一查這兩人家中的情況?!?/br> 柳軼塵挑了挑眉。 楊枝續(xù)道:“孫王二人俱已年過半百,不管是為利還是為人脅迫,多少都與家人脫不了干系?!?/br> 柳軼塵點頭:“還有那個趙嬤嬤,她亦要查。楊枝,你去安排?!?/br> 楊枝領命,頓了頓,又道:“我想請薛大夫來東宮一趟。”不待柳軼塵反應,即解釋道:“聽趙嬤嬤說,小殿下去時大發(fā)驚悸,口吐白沫,據屬下所知,一般嬰孩,就算先天不足,亦不會如此。”說話間她已為柳軼塵包扎完畢,收起藥箱,起身走到柳軼塵身側。 柳軼塵轉眸看她一眼,淡淡道:“太醫(yī)院那么多太醫(yī),為何請他?” “大人最是信任薛大夫,不是嗎?”楊枝道,又補了句:“大人不是才向薛大夫討了藥嗎?” 柳軼塵面色凝下來,雖一貫的沒有表情,細看卻能覺出端倪。 江令籌覺察到兩人之間細微的變化,眸光在柳軼塵面上頓了一瞬,笑道:“要請薛聞蒼是吧,我去請!”起身步至楊枝身前,指了指她:“丫頭,你可真不會說話!虧我昨日還說你是個聰明人……” 楊枝覺得自己的請求有理有據,面對江令籌玩笑般的指摘有些不明所以。江令籌見她一臉茫然,故意向她走近了一步,與她相距不到一掌:“我昨兒原道燈下美人,沒想到花樹下一樣驚心動魄,楊書吏,你這樣的大美人,縮在大理寺做一個小小的書吏,可惜了,不如跟著我……” “江大人!”柳軼塵忽然厲聲喝道。 江令籌被他這一喝,卻是一笑,桃花目向楊枝眨了眨:“明白了?”退后一步,與她拉開距離:“這男人的心眼啊,有時候比針眼還小。尤其是這千年開花的鐵樹,萬年悶sao的葫蘆……楊書吏可要當心了。” 楊枝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臉上微微一紅:“大人胡說什么?” 江令籌但笑不語,折回桌邊坐下。 柳軼塵神色如常,清了清嗓子:“慈濟寺的事……你接著往下說?!?/br> “東宮若當真做了一日一夜的法事,是隱瞞不住的。”楊枝抬眸快速掃過柳軼塵,穩(wěn)住心神,故意板正了聲音,道:“而東宮提前請來了高僧做法,說明早有預料——大人,如果說東宮早已知曉太子妃臨盆就在中元節(jié)前后呢?” 柳軼塵未置一言,他早想到此節(jié),楊枝與他的想法可謂是不謀而合。江令籌卻皺了眉:“豈會?我阿姐是忽然早產,比預料的早了兩個月,連太醫(yī)都是倉皇被叫來的……你是說?” “有兩個可能——有人動了催產的手段,抑或,那孩子并非早產……” 若孩子是足月的,為何要對外謊稱早產呢?是想遮掩什么? 江令籌忽然暴躁起來:“你胡說什么!我阿姐……我阿姐……”眼底剎那紅絲暴長,死死盯著楊枝,心中卻似有浮動,半晌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柳軼塵于這時突然開口:“取東宮的起居注[1]來。另外,差人去趟祁山?!?/br> 東宮的起居注很快被送了來,柳軼塵將它轉手交給楊枝:“你先看”。而與此同時,柳軼塵差人去請的另一位娘娘造訪了小院。 來人一身素色衣裙,帷帽遮臉,身邊只跟著一名婢女,便是保林韋嬋。 韋嬋不似藍采薇倨傲,溫雅客套。天色近晚,柳江二人將她請進堂屋中問話。 韋嬋與江令籌是舊識,見了江令籌,眸光怔怔在他身上頓了片刻,方道:“大人有什么話,只管問。太子妃jiejie待我最是好,jiejie之死倘有什么冤情,我一定竭盡全力,助大人找出真兇?!?/br> 柳軼塵點頭稱謝,問起她當日情形。韋保林道,那日午后她像往常一樣在自己屋中禮佛,小侍女興沖沖進屋,說園中荷葉正盛,想去摘些荷葉給娘娘做荷葉糯米雞。韋保林在家時也自己下廚,被她挑動興致,便一起出門泛舟采了些荷葉,又一起到了廚下。 “當時尚不到晚膳時辰,廚下沒幾個人,只有一個藍良娣身旁的小宮女,在往一碗銀耳羹里加槐蜜。我只道是拿給藍良娣的吃食,并未在意??傻搅税碇畷r,卻聽聞太子妃jiejie忽然腹痛,才想到那銀耳羹可能是拿給jiejie喝的……” “槐蜜?”江令籌霍然起立,眉心深斂:“我阿姐食不得蜂蜜你又不是不知,這么重要的事你為何到現下才說……” “江……江大人,我當時也以為是藍良娣要害jiejie,可后來聽說jiejie動了胎氣,要生產了,便以為是自己弄錯了……”韋嬋道,望向江令籌:“江大人是知道我的,我雖不學無術,但自幼好醫(yī),胡亂看過幾本醫(yī)書……我明白jiejie雖吃不得蜂蜜,但至多不過腹痛起疹子,與生產無關……” “于是料想是藍良娣不忿jiejie分寵,想捉弄她,但到底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藥,只是jiejie后來為何會身殞,我卻不知了。”說到這里,韋嬋似憶起舊事,心中傷感,引袖拭了拭淚。 楊枝想到什么,忍不住轉向江令籌,問:“娘娘是一點沾不得蜂蜜,還是吃多了才會腹痛?” 江令籌道:“我阿姐是一點也沾不得,幼時三妹拿筷子沾了點蜜捉弄她,她便腹痛了整整半宿?!?/br> 楊枝又轉向韋嬋:“那碗銀耳羹娘娘后來吃完了嗎?” “這我就不知了?!表f嬋仔細回想了下,仍是露出為難之色:“jiejie去后,很快便有宮人收拾裝殮了,俱是藍良娣料理的。jiejie寢殿直到三日后才準人入內,那時已物非人非,什么都變樣了?!闭f到哀傷處,她又不自覺轉過臉,好一會,方繼續(xù)道:“jiejie與藍良娣平素雖然不對付,但明面上并未結什么仇恨,藍良娣算得上禮敬jiejie,倒是jiejie不愿意瞧見她,干脆免了她晨昏定省的禮——兩人其實往來不多,是以我當時并未往那上面想……” 韋嬋道,頓了頓,似有些猶疑般,眸光掃過三人,才咬了咬唇,道:“還有一言我來時思忖良久,決定還是告訴諸位大人,若當真能查清案子,我對jiejie也算是有了交代——殿下雖自jiejie孕后來得勤了,可觀二人相處情形,兩人關系似乎非但未改善,還變得更加惡劣了?!?/br> 柳軼塵想起方才趙嬤嬤提到的二人爭吵之事,另兩個婆子也證實了,微微沉吟,面上卻仍不動聲色:“娘娘是如何看出來的?” 韋嬋道:“有一次我去找jiejie,恰聽到兩人爭吵……jiejie許是氣頭上,竟指著殿下說…說……”她聲音微顫,抬目快速掃了柳江二人一眼,話在嘴邊將斷未斷,說不下去。 “說什么?”柳軼塵適時追問:“娘娘不必擔心,大理寺查案并不以只言片語論斷?!?/br> 江令籌也道:“但說便是?!?/br> 韋嬋這才道:“jiejie說……‘你算個什么男人,膽小懦弱,有種你就殺了我’……殿下怒極,給了jiejie一巴掌,說…說……”她咬了咬牙:“……‘無論如何,那孩子留不得’?!?/br> 恍如朗朗晴空中一聲炸雷,漆黑原野上一道閃電,江令籌手中的茶盞登時掀翻在地。 柳軼塵待要伸手將江令籌按住,楊枝卻生怕他傷口再崩開,身形一移,攔到了江令籌身前,以只有柳江二人才能看見的唇語道:“她在撒謊。” ** 江令籌驚怒未消,看見她的唇語,腦中一滯。楊枝已眼疾手快,拾起一塊布,將桌上的茶漬擦拭干凈。 江令籌于這當口定下神來,正正衣襟,凜目望向對面的韋嬋。 “那夜后來呢?”柳軼塵接著問。 韋嬋道:“我很擔心jiejie,但又怕給人添亂,便在自己屋中給她誦經祈福??烧l成想,jiejie還是沒能撐過去……”說話間,她聲音再度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