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44節(jié)
柳軼塵不給她傷懷的機會,繼續(xù)問:“藍良娣說,女人皆有嫉恨之心,你就不嫉恨太子妃嗎?” “大人說笑了?!表f嬋淡淡一笑,聲音像一個坐了十數(shù)年枯禪的老尼:“嫉恨是因為有希望,或者說曾經(jīng)有過希望。像我這樣的,從未有過希望,又談何會嫉恨呢?” “希望?” “我聽聞大人讓人取了起居注來?!表f嬋笑道,不自覺瞥了眼江令籌:“大人看看就明白了——殿下一年大概至多來我殿中三回,都是坐坐就走,我去嫉恨誰呢?就是嫉恨,也當是嫉恨藍良娣,不是嗎?” 韋嬋走后,江令籌立刻轉(zhuǎn)向楊枝:“你說她撒謊,為何?” “趙嬤嬤說,殿下夫婦相處時,都將下人支的遠遠的?!睏钪Φ溃骸绊f嬋雖只是保林位份,但出入皆有人通報,又怎會無聲無息聽見殿下夫婦的交談?” 江令籌不是蠢人,聽完這話平靜下來,一張臉卻仍頗不好看,似凝著一層霜。 楊枝知道他滿心在這個案子上,適時問:“大人先前認得韋保林?” “認得?!苯罨I道:“他爹是我爹部下,她以前在我家住過。” “那時她性情如何?” “她膽子很小,總縮在我阿姐身后。”江令籌道:“話不多,一見了生人便會臉紅,有時與我說話還會結(jié)巴。但是很聰明,書畫很好,因幼時長在邊塞,騎射也不錯?!?/br> “小的聽聞韋保林是個大美人?” “唔……”江令籌想了想:“是生得不錯,只是我那時還小,又朝夕相處,可能看得多了,并未覺出什么特別的來?,F(xiàn)下回想,那時便很出挑了……” “與太子妃相比呢?” 江令籌幾乎是脫口道:“那她更好看……”忽然反應過來:“你問這個做什么?” “只是有些好奇。照說美人自幼叫人捧著,怎會性子反而唯唯諾諾?”楊枝道:“韋參將為何將她送入東宮?” “聽聞是我阿姐開的口?!苯罨I道:“我阿姐與她自幼玩在一處,關(guān)系比別人更親密些。許是東宮寂寞,我阿姐想找個人陪伴?!?/br> 說話間已到了飯點,下人送來飯菜。江令籌還有別事,命人將飯菜送到自己房中,自回了屋。 步至院中榕樹下時,卻聽見身后急亂的腳步聲追來。江令籌止步折身,看見楊枝,挑了挑眉:“怎么,舍不得本官?” 楊枝見他出語輕浮,恨不得啐他一口,思及要求他之事,卻只是垂眉:“大人說笑了?!鄙滤^續(xù)沒個正形,連忙道:“我有一事要問大人?!?/br> 江令籌瞇了瞇眼:“對,你是說過要問我問題。說吧,想問什么?” 夜風乍起,榕樹葉嘩嘩作響。鬢邊發(fā)絲被揚起來,為少女灼灼的目光添了幾分不知何起的、仿佛久遠卻又熟悉的溫柔。 江令籌忍不住抱起手臂,眉頭輕挑,無端有幾分寫意的風流。 楊枝問:“慶歷元年春,江大人是不是去過大理寺甲牢,設(shè)法將一對母女轉(zhuǎn)去了守備較為松懈的乙牢?” 江令籌不期然一怔,良久似才反應過來,皺起眉:“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是那母親親族,家中人叫我來京城尋她?!睏钪υ缦牒昧死碛伞?/br> “親族?”江令籌眉心仍皺著,思索片刻,上下打量她一眼:“告訴你也無妨,我是受人之托?!?/br> “受誰?” 楊枝皺眉間江令籌審視的目光投了過來,她立刻轉(zhuǎn)了平靜,聽見他一字字道:“是先嘉安王,那母親的丈夫,那女孩的父親?!?/br> 楊枝始料未及,不由自主一震,未及掩飾自己的反應,便聽見他繼續(xù)道:“楊書吏想必聽說過,我父親原本只是北軍一個小小的校尉。九歲那年,我們隨英王入京,京中北營子弟瞧不上我爹,他們的孩子也瞧不上我,經(jīng)常打我——有一回他們揍我,被嘉安王攔下。他告訴我,誰敢打你,你就打回去,你身為男兒,要護著家中姐妹,將來還要護城護國,不能軟弱,更不能現(xiàn)出一點軟弱,哪怕害怕,也要咬緊牙關(guān)。那時他時常去北軍營中,我便像狗皮膏藥一樣跟著他,偷看他與人較量。后來被他發(fā)現(xiàn),他非但未生氣,還開始教我功夫。那時我爹忙著軍務,從沒時間管我,我功夫?qū)W得零零散散,不成體統(tǒng),他便從馬步開始教我打基礎(chǔ),那是我真正的開蒙?!?/br> “再后來,他不知怎么,就被扣了個謀反的罪名。那時我爹因跟著今上,官升的很快,短短兩年便成了大將軍,北軍上下從蔑視變成了仰我鼻息。我去牢中見他,想將他救出來。他卻說不必,只拜托我將那對母女救出來。他說他對不起她們,可這些年過去,這三個字既無用又說不出口,希望我救出她們后送她們?nèi)ソ莸年惪ぃ遣攀菍儆谒齻兊牡胤??!?/br> 他的聲音十分平靜,卻在楊枝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一陣風過,榕樹葉子落在她額上,她也恍若未覺。 他口中的父親與記憶里相去甚遠,讓她不覺有些恍惚。記憶中五歲前父親幾乎鮮少來她們的小院,開蒙后,倒是能在前院見到他,他還來旁聽過幾次筵堂,可每次也不過是寡著一張臉。就是夫子考教學問她得了夸獎時亦不見他笑過。 唯一一回見他情緒流露,是帶著他們兄妹幾人去北軍營練騎射——其實那時她年紀還小,還未到能練的年紀。當日也不知是他心情太好還是別的,竟順手將她撈上了馬。 她記得自己坐在高馬上,身后是他溫暖寬闊的懷抱,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讓她既緊張又興奮,兩只手緊緊揪著馬背上的鬃毛,卻引來他的一陣大笑。 他將她的小手放在韁繩上,教她如何使勁、如何駕馭那匹馬。她覺得一顆心都在胸腔里噗噗噗地跳,駿馬撒開四蹄飛奔時,忍不住脆脆喊了一聲“阿爹”。 然這一句“阿爹”出口,他原本的大笑卻忽然止住,身周剎那如凝了一層冰,直到了校場,也未再開口說話。 也是那日,北軍營別的勛貴子弟因那匹馬與她打了一架,他們說那匹馬是北狄進貢的寶貝,你父王是從別人那搶來的。 你父王慣喜歡搶人東西,你阿娘也是被搶來的。 她給了說話的小子狠狠一拳,直接打落了他一顆牙齒。后來那群混球一起沖上來,她的小臂在混戰(zhàn)中拉了長長的一道傷口,留下了一條丑陋的疤痕。 他父親看見,皺起了眉,冷冷吩咐人給她包扎,還斥了一句“女孩一點沒有女孩樣!” 楊枝神思恍惚間,衣袖下的手臂不知怎的,竟隱隱作痛起來。 下一瞬,就在江令籌若有所思地盯著她臉要再說些什么時,她莞爾一笑:“大人怎么和我說起了這個?” 江令籌眸光又在她臉上停了片刻,垂下眼,輕哂一聲:“不是你問的么?” 我問你為何救人又沒問你怎么認識的人?雖然……我也的確想知道吧。 楊枝當然沒有和他頂嘴,自垂下眼,問:“那后來呢?那對母女如何了?” 江令籌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審視了她片刻,輕描淡寫道:“死了。我本安排她們?nèi)デ嘀莘?,想再趁機救下她們,沒想到途徑燃秋山時,一場大火,將她們都燒死了。” 楊枝垂眸思忖——這么說來,他只是好意相救,那么,他也不知道母親究竟去哪里了? 月亮升起來了,月光靜靜在她面上流淌,她的神色平靜地似一面鏡子。 江令籌看著她,忽然道:“楊書吏似乎一點不驚訝?” “?。俊?/br> “我是說,楊書吏似乎對那母女的死一點都不驚訝?” 楊枝方才的確只顧著思索事情的來龍去脈,連裝出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未顧上。此時若再有什么反應,反而有欲蓋彌彰之嫌。 正猶疑著,身后忽然響起一個朗聲:“我已告訴過她,她不肯信,非要來找你核實一遍……阿枝,快回來,飯菜都涼了。” 楊枝默默跟著柳軼塵回了屋,走到門邊,忽然反應過來什么:“大人方才叫我什么?” “阿枝啊。”柳軼塵從容邁過門檻:“不然叫你什么?小知了?還是……阿敏?” 楊枝整個人一怔,好半天才回過勁來:“大人你好好叫我全名便行,為何這樣?” “你我已要結(jié)成夫婦,仍叫全名多生疏。”柳軼塵道:“我小字敬常,林嫂有時亦喚我二郎?!?/br> 楊枝幾乎是跳起來:“誰說要和你結(jié)成夫婦?!” “你啊?!绷W塵在桌邊落座,為她擺開碗筷:“我早上問時,你并未拒絕。” “我那時……”楊枝一時覺得自己舌頭都大了:“我那是想……想……再考慮……再考慮考慮……” “那……你此刻考慮好了嗎?”柳軼塵側(cè)身望向她,燭火為他的眸光更添了一分熠熠。 “我……我……”楊枝目光閃爍,一個“我”在喉嚨口滾了半天也沒滾出花樣來。 “先吃飯吧。”柳軼塵示意她入座,將一雙筷子遞給她,又為她夾了一塊rou片。 楊枝如蒙大赦,連忙埋頭飯中,不敢看他。燭火將她雙頰映上紅暈,柳軼塵輕輕一笑,道:“我年俸二百兩,祿米四百石。目下在京中未購置宅院,但這些年多少還是攢了點錢,要買,亦不是難事。家中親眷情況,你已知曉,我無父無母,孑然一身,是以你嫁過來無雙親奉養(yǎng),可自在恣意,以前怎么過,以后仍舊怎么過……” 楊枝聽到“嫁”字,一口飯噎在喉嚨口,雙目圓睜瞪向他,像一條死不瞑目的魚。 柳軼塵笑著遞過一杯茶來,另一只手撫上她背,輕輕拍了拍。楊枝好容易將一口飯順下去,又聽見他接著道:“京中素來傳我不近女色,更風聞我有斷袖之癖。今日我必須言明,我從不好龍陽,只是以前對別的女子沒有興趣,自然,婚后亦是沒有的……” 楊枝聽到一個“婚”字,眉心更是劇烈一跳:“打住打住!大人你你你你究竟在做什么?” “我?我在向你求親啊。” “我在向你求親啊?!绷W塵坦坦蕩蕩、從從容容吐出一句話,仿佛在說“我在與你吃飯”一般隨意:“你說你要考慮考慮,那我便說些我的好處,讓你考慮的全面些——我目下只是三品,但你要一品誥命,我可以去掙。我自幼學問便不錯,日后你我的孩子,想必也不會笨,教起來不費心。我這副皮囊,據(jù)說亦算悅目……” 楊枝用一副看瘋子神情盯了他半晌,他卻仍意態(tài)從容,說話間竟還沒忘了伸出筷子去。 她咬了咬牙,低頭道:“大人你知道我的意圖,我只是想從沆瀣門那換來母親的消息。” “嗯?!绷W塵應聲,將一塊竹筍送進口中,慢條斯理地嚼了嚼,咽下去,方抬目看她:“那你難道不知道我的意圖?” 楊枝覺察到他的目光,但不敢抬頭,良久,囁嚅出聲:“大人,我要走的,京城是非地,我、我只想與母親過些清凈生活?!?/br> “唔。”柳軼塵點頭,略忖了忖:“我亦并非一定要待在京城……我在地方做過幾年縣令,就是再去地方上,相應亦能很快適應?!?/br> “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楊枝不知怎的,有些煩躁。 “我明白。”柳軼塵停下筷子,鄭重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瞼,長長的睫簾在眼下投出一圈陰影,一如他此刻晦暗莫辨的神情。須臾,淡淡續(xù)道:“你要走時,與我直說。只要你確定要走,我定不會阻攔。”青年人的清冽嗓音中混入了一絲中年人的沉實,好像修閉口禪的高僧忽然開了口,重若千鈞。 “那大人……” “我還是再與你說說我的好處吧?!绷W塵道,筷子再度伸出去:“我這人興許看著悶些,但你若喜歡熱鬧,我亦可以相陪。我……” 月色忽然潑辣地灑進了堂前,逼得昏黃的燭光也淺淡了幾分。柳軼塵一身青袍,眉目疏雅,如清茶遇水,一點一點展開。這樣玉山般的容顏,又豈止“悅目”二字? 而那玉山之上,一輪古月高懸,照出了千年萬年的孤獨,似雪狼獨行于曠野之中,似微火閃爍于地下深xue。 楊枝有一瞬竟想伸出手去,去撫摸他的眉,他的眼。 他仍在滔滔說著。楊枝已聽不清他說了什么,他往常話從不像今日這般多,只遇上案子相關(guān)的,才多分辨解釋幾句,亦是言簡意賅、點到即止。 埋在心底的種子開了花,才恍然醒過神來,不知何時早破了土。 “大人!” “嗯?” “我答應了?!睏钪粗鋈灰豢跉獾?。 既然前路渺渺,他又是難得的同路人,何不攜手共走一程? 伸出去的筷子僵在碟邊,不知過了多久,叮的一聲脆響,箸尖與碟沿相交,柳軼塵微啞的聲音像翻越了千山萬水,才從喉嚨口掙脫出來,然在唇邊滾了半天,卻只是一句:“吃、吃菜。” “大人,你給我夾了塊姜?!睏钪︵列?。 成群蛺蝶在柳軼塵心中振翅,“哦哦?!泵ι祗鐘A回來。 “大人,你那夾走的是我的rou片?!?/br> 作者有話說: [1]起居注一般只有帝王有,這里為劇情推進,為東宮也添了份起居注。 楊枝:大人你是悄悄去過相親角了嗎? 柳哥連孩子教育問題都考慮好了~~ 第四十章 (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