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45節(jié)
用過晚膳, 楊枝回到內(nèi)院黃成住處。黃成聽見她回來,幾乎是飛奔著出來迎接。楊枝從未見過這樣的黃成,亦自忖與她并無這么深的交情, 愣了愣, 已聽見她連珠炮似的問:“你可算回來了!昨夜你去哪了?是在大人那過的夜?大人說什么沒有, 何時救我出去?” 面對她一連串的提問,楊枝一時不知道先答哪個, 干脆一個都未回, 反問道:“你怎么了?殿下昨夜……又來了?” 到了如今這個份上,太子對黃成的心思已成了司馬昭之心, 只是這司馬昭之心是為何, 卻無人知曉。 黃成生的不錯, 可太子并非第一次見她。若說是因為那日撞見她沐浴,忽生了心思,也不太像。他貴為太子,什么樣的女人沒見過, 旁的不說, 便是藍采薇與韋嬋,已是一等一的美人。那位已故的太子妃,楊枝雖未見過, 但看江令籌長相, 便知道差不到哪去。 再者,由那晚在大理寺的情形來看, 太子對黃成仿佛還有幾分怨氣。 聽見楊枝的問, 黃成垂下頭:“嗯, 又來了?!?/br> “那他……” 黃成是個藏不住話的人, 一日未見楊枝, 似失了主心骨,此時好容易相見,再也忍耐不住,不待楊枝話落,就急急打斷:“他要立我為良娣!” “什么?!” “怎么辦?!楊枝,你最聰明了,你快幫我想想辦法!”黃成道,干脆拉起楊枝的手:“不如我們?nèi)フ伊笕?,他一定會幫我的!楊枝,我不能留在這里!我不能留在這個鬼地方,前后左右都有人看著,坐臥都不得自在,每日一大半時辰都花費在穿衣打扮這些破事上,連出個門都得三申五請……我、我會瘋的!”想是愁了一晚上,黃成這一串話一滾而出,連個停頓都沒有。 “是殿下親口與你說的?”楊枝一怔之下,很快找回思緒,問。 “不是?!秉S成道:“昨日藍采薇……就是那個藍良娣來了,她告訴我的。我昨晚質(zhì)問太子,他……并未否認。” 楊枝自黃成先一句話出口已是大驚,她比黃成更知道這事的嚴重——如今東宮太子妃已歿,良娣是目下太子姬妾中最高的份位,這么說來,太子當真是對她勢在必得了? 本以為他只是三兩日新鮮,這陣新鮮勁一過,柳軼塵找個由頭將她換出去即可。他并非強搶民女的惡霸,更何況,就算是太子,在黃成手上恐怕也討不到好處。誰成想——這可如何是好? 楊枝垂眉凝思,黃成見她那模樣,已先一步像沒頭蒼蠅一樣打起轉(zhuǎn)來。不及片刻,楊枝只覺頭都被她繞暈了,只好止住她,道:“別著急,辦法是有的,只是……你得告訴我你與太子之間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什么都不要隱瞞,包括當日的細節(jié)。” 黃成默然片刻,一咬牙:“好,我都告訴你?!?/br> 本以為會伴隨自己到死的秘密一下子被掀開塵封——黃成斷斷續(xù)續(xù)說著,眸光飄遠,與往常的無畏快意判若兩人。 楊枝默默看著她,似從她身上看到了命運無法掙脫的藤蔓,不覺垂下了眼。 黃成話落許久,楊枝才像是找回自己的聲音一般,逡巡著問:“你方才說……太子昨夜又來了……昨夜你們……可發(fā)生了什么?” 黃成臉上沒半分少女的嬌羞,斯須前的焦急無措因為兩人的交談漸漸退去,她不知怎的,反顯出罕見的沉定來:“沒有?!彼纱鄵u了搖頭:“本來……是會有的……”頓了頓,干脆快速道:“他昨夜醉醺醺來,想強迫于我……我的身手,根本不可能讓他近身。但我想著,反正也是欠他的,索性便還了他,于是并未抵抗……不過,他后來不知怎的,似乎xiele氣一般,竟沒有真的繼續(xù)下去……在那床邊坐了許久,才和我說了聲早些睡吧,便走了?!?/br> 當日晚上,太子并未再來黃成住處,聽聞是去了藍良娣處。 楊枝一直陪在黃成身邊,直到聽說太子去了藍采薇處,才悄悄出門來找柳軼塵。 已近子時,柳軼塵房中的燈卻仍是亮著的。楊枝遠遠瞥見那燈火,忍不住腹誹一句“還提點別人要注意身體,自己卻這么晚還不睡。果然只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穿垂拱門而過,進了院子。 然而腳剛跨進那院子,楊枝卻怔了一怔,只因柳軼塵房中非但點著燈,連大門都是洞開的。忽然想到什么,當下三兩步快走,拾級來到門邊,果見堂屋一豆橘燈之下,柳軼塵一身單薄青衫,正持卷看的認真。聽見動靜轉(zhuǎn)過頭,覷見她,面上絲毫沒有訝色,淡淡一笑:“來了?” 楊枝走進屋,順手將門帶上:“夜里涼,大人就這么開著門,也不怕受涼?!弊采狭W塵的笑,下意識垂了眼:“大人知道我會來?” “嗯?!?/br> “為何?”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自飯后至此刻怎么也有個一年半載了,你怎么舍得這么久不見我?”柳軼塵笑。 “大人!”楊枝被他突如其來的調(diào)笑弄的臉一紅,忍不住嗔斥。 “好了不逗你了?!绷W塵道:“黃成的事我已知曉,放心吧,她不愿,沒人能逼得了她。” “大人準備怎么做?” 柳軼塵見她那模樣,挑了挑眉,不答反問:“你有什么主意?” 楊枝不與他推辭,干脆道:“良娣份位不比一般姬妾,目下太子妃位虛懸,他日陛下若不另指女眷為妃,便只有抬二位良娣之一為妃。因此,殿下立良娣,絕非一句話的事?!?/br> “自然不是?!绷W塵道:“這當中規(guī)程繁瑣,太常寺前后要忙少說三個月?!?/br> 楊枝一笑:“這便是了——既要經(jīng)過太常寺,那生辰八字自是要看一看的了。” “當然。”柳軼塵一笑,已明白她意圖:“你想做到哪一步?” “大人,我覺得殿下不會舍得放黃成走?!睏钪ο肫瘘S成告訴她的舊事,道:“就是立不了良娣,亦會想法子將她圈禁在身邊。” “嗯。”柳軼塵不問她為何,只是點了點頭:“所以你想冒個險、將她送出京城?” “不錯。”楊枝定定道,抬目覷向柳軼塵:“只是……大人舍得黃成嗎?”燭光在她眼底匯成星河,里面繁星雜雜,有說不清的情緒。 柳軼塵霍然掀起眼皮,目光鎖在她身上,良久,忽然一笑:“若是……不舍得呢?” 楊枝垂下目光:“若是不舍得,屬下的法子就、就做不得數(shù)了,大人另想法子吧?!?/br> 柳軼塵沉吟不語,盯著她,不知過了多久,卻是一笑:“醋了?” 楊枝一個激靈般抬目:“大人胡說什么!” 柳軼塵仍在笑,卻未回應(yīng)她的話,只是道:“我對黃成從無男女之情。六年前,我在京郊樂平縣任縣令,因辦了當?shù)匾粋€惡霸,遭到他伙同土匪報復(fù)。黃成的父親當時是縣里的捕頭,為救我命挨了一刀,斷了條腿。后來他年高染疾,不治身亡,臨去前黃成兄妹還小,他將二人托付給我。我受人之托,自然…不能辜負?!?/br> 楊枝聞言愣了一瞬——那晚黃成被太子帶走時是聽鄭渠說起柳軼塵是受人之托,卻沒想到是這般故事。 六年前,他自己其實也不過是個半大小子。 楊枝思忖間,柳軼塵已折身向案,鋪開一張素箋。須臾,停筆轉(zhuǎn)向楊枝,見她眉心微擰,料到她心中所想,道:“黃成的兄長在青州,我白日已寫了信給他,他會來接應(yīng)……有她兄長照應(yīng),你我自可放心?!?/br> 原來他都考慮到了! 這般想著,她不覺有些好奇他方才究竟寫了些什么,湊身過來,瞥見那寥寥數(shù)字,微微一愕。 三日后,城中巷閭便有小兒次第唱起童謠:“草頭黃,宿貪狼;少習(xí)武,尤勝男;克父母,累夫郎;一朝進,黃奪皇……” 第四日清晨,太子怒氣沖沖地提劍闖進了柳軼塵的居所。 ** 兩人盤算完黃成之事,楊枝就要折回內(nèi)院去。柳軼塵卻叫住她:“明日就是三月十五了?!?/br> “嗯?” 柳軼塵踱步過來,見她一臉懵樣,忍不住拿手中的書卷輕敲了下她額頭:“是你生辰!” “啊!”楊枝恍然大悟,旋即一笑:“好多年不過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br> “不許我放在心上,許旁人放在心上?”柳軼塵斂了笑意,道。 “大人這是什么話!” “現(xiàn)下又不在衙中,怎么還叫我大人?” 他步步逼近,離楊枝只有堪堪一掌的距離,楊枝仿佛能感覺到他的鼻息,腦中不知怎的跳出前夜那潮濕的觸覺,以及余韻猶存的侵略感,下意識往后縮了一步。他卻不依不饒,再次逼將過來,又重復(fù)了一遍:“不是已經(jīng)說好了的么,怎么還叫我大人?” “誰、誰跟你說好的?!”眼見他低下頭來,鼻息離自己愈來愈近,脫口喊道:“柳、柳敬常!” 柳軼塵停了彎腰的動作,輕輕一笑,直起身,減了對她的壓迫:“我還是更愿意你叫我二郎?!?/br> 楊枝雙頰浮起緋色:“你、你有話好好說!” 柳軼塵瞥見她那模樣,笑意漫進眼底:“好,你想我怎么說話,我就怎么說話?!?/br> 楊枝被他這句話弄的羞窘更甚,“隨便你!”輕輕一跺腳,折身就要離開。 卻被柳軼塵攥住衣袖:“明日不要去見薛聞蒼?!?/br> “什么?” 楊枝一時未反應(yīng)過來。 “那日薛穹給你送了……禮……后來,你又疑我因偷看你東西才知曉你生辰——不必說,定是他約了你明日相會。”柳軼塵道,口氣十分冷淡,隱約還藏著三分不屑。 楊枝這才恍然想起那封紅箋,眸光微微一頓,半晌方垂下頭,低聲道:“我本就未打算去?!?/br> 清風拂過樹梢,帶起一陣沙沙輕響。明月東升西降,歲月從不回頭。 第四十一章 (二合一)) 次日一大早, 就有人候在楊枝住處等她起床,仿佛生怕被人捷足先登了一般。楊枝前夜回來時已過了子時,睡得很晚, 次日一覺直睡到三竿才醒, 那人也就那么候著, 期間黃成幾次想去叫醒她,都被那人止住, 直說:“柳大人說等書吏睡飽了再說?!?/br> 楊枝醒來后見到來人, 立刻明了其意,簡單洗漱一下, 向外院而來。 一腳跨入垂拱門, 柳軼塵果然靜坐在海棠花樹旁, 身側(cè)卻慵懶立著一人,一身墨綠錦衫,桃花笑眼,好似一只惹眼的綠蜻蜓。 楊枝過去行禮, 柳軼塵還未開口, 那蜻蜓便笑道:“今日你是壽星,不用給我二人行禮!” 這怎么八百年沒人在意的生辰一下子成了人人掛在嘴邊的要事了?楊枝下意識覷向柳軼塵,那蜻蜓道:“不是你們柳大人說的, 我見柳大人在廚下備長壽面, 想討一口吃,被趕出來了——這不明擺了么!” 長壽面? 外院的確有一個小廚房, 但基本不怎么動火, 只是怕一些夤夜趕文卷的臣工肚子餓了, 備一些簡單的夜宵之用。 楊枝望向柳軼塵。晌午的日頭很好, 碎金子一般的流光落進他眼里, 生出熠熠華彩。他面上仍是淡淡的,與她目光相接,低頭典了典衣袖,那里落了片海棠花瓣,平添出一絲風流。 綠蜻蜓搖著扇子踱步過來,笑意漫過眉梢:“我不礙著你們兩,只是……你為我阿姐之事奔波,也算與我有幾分交情,你過生辰,我來送個禮,送完就走?!闭f著,自腰間解下一面牌匾,玄鐵鍛造,漆黑一片,上面卻嵌著珊瑚如意紋,當中一個“籌”字,有種蓄勢待發(fā)的極致妖冶,與他處世性子有幾分相似,遞給她:“我不知你喜歡什么,也沒打探的興趣,這牌子京中錢莊人人認得,你拿去支領(lǐng)銀錢買些喜歡的東西?!?/br> 楊枝愣了愣,正要推拒,瞥見那牌匾上的字,卻心中一動,坦然伸手接過:“謝大人賞賜!” 綠蜻蜓挑眉覷了覷她,意味深長地輕輕一笑,折身回了房。 柳軼塵目光落在江令籌的牌匾上,未說什么,起身道:“走吧?!彼阶雍艽?,腳下生塵,幾步已到了垂拱門邊。 楊枝忙追過來,小聲解釋道:“方濂案牽扯出來的賬本還沒有頭緒,這令牌或可拿來一用。” 柳軼塵止步回身,上下打量她一眼:“我知道?!?/br> “知道你還這樣?”楊枝聲如蚊吶,有些悶突突的,卻莫名帶了一絲嗔意。 “知道……亦不悅?!绷W塵脫口,卻立刻補道:“今日是你生辰,我不該敗你的興,我自己心眼小,是我的問題,你只當沒看見便是。” 這話說的近乎孩子氣,楊枝微微一愕,繼而卻是一笑,手下意識攀上他臂彎:“方才過來的急,早飯也沒用上,此刻餓的很,江大人說有長壽面,在哪里?” 纖長五指嵌入臂彎凹處,柳軼塵微怔了怔,晴朗日光灑出眼中,極目盡是春色。 他清了清嗓子:“我……我正要帶你去?!?/br> 廚下布置十分清簡,院中倒是有一副桌椅,平素廚下仆婦就在此處擇菜閑聊。兩人方跨過小廚房院門,柳軼塵便指了指那桌椅:“你去那坐會?!?/br> 院中搭著一株紫薇花架,還未到花開時節(jié),只有滿架子碧綠藤蔓纏繞,卻正好遮擋點日頭,是個蔭涼的好去處。 楊枝知道他心思,不與他爭辯,乖乖走到紫薇花架下落座,看著他走進廚房。 不一時,廚內(nèi)傳來水沸的聲音,楊枝透窗望去,柳軼塵高大的身軀將矮小的公廚襯的更加逼仄。藏青長袍的袖管被高高捋起,露出長而勁瘦的手臂。那手臂輕輕擺開,伴著灑進來的金輝,一時又靜又動,仿佛歲月貪戀沿途風光,慢走了幾步。 楊枝就那么看著,十二年來第一次涌出別樣的情緒,希望日子可以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柳軼塵捧著個海碗出來,楊枝欲起身迎他,他卻道:“別動!壽星公要有個壽星公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