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63節(jié)
“阿……楊大人睡了嗎?” “沒呢?!毕闫训溃骸八鲩T了?!毕肓讼?,覺得似乎有必要將細節(jié)報告給曾經(jīng)的主人,補道:“好像是去御史衙門。讓人備了馬,還特意換了身衣裳?!毕闫阎雷约旱男难酆脱矍斑@位人精比起來簡直連人都算不上,所以干脆大音希聲,連腦子也不用了:“柳大人,我們從你院中回來的時候衣裳都濕了半身,臉色也不太好,究竟是怎么了?” 只半碗湯就濕了半身,著實是有些夸張了。然而香蒲見柳大人追來了自家大人的院子,雖不明就里,卻本能便往夸張了的方向描述自家大人的可憐狀。 這一晚是上弦月,院中有遍植草木,四野看過去皆黑黢黢的,香蒲看不清柳軼塵的臉色,但仿佛感覺話落的那一瞬,面前的這位鐵面判官氣息緊了緊。 好一會,才道:“沒怎么,無意弄撒了湯水……你家大人可交代了幾時回來?” “沒呢。柳大人若有什么急事找我們大人,不如讓周堯去叫一下她?!敝軋虮闶墙苤猓瑮钪Ξ斎拯c的另一名捕快。 “不用了,也沒什么急事?!绷W塵道,折身便往回走。 睡多把腦子睡丟了的香蒲懶得去深究柳大人為何突然來又突然走了,見他消失在廊角,便高高興興抱著自己的糕餅盒子,往自己房間走去。 次早,香蒲照理早起半個時辰過來伺候楊枝起床洗漱,然而將到月門處時,又見到昨夜那襲高瘦身形在樹影旁徘徊,連忙趕上去,叫了聲“柳大人”。 柳軼塵聽見人聲,回轉(zhuǎn)頭來:“香蒲?!?/br> “柳大人來找我們大人?” 柳軼塵淡淡應(yīng)了聲“嗯”。 “大人早飯可用過了,不如進來和我們大人一起用早飯吧?!?/br> 柳軼塵本想應(yīng)“好”,然而頓了一瞬,還是道:“你先去看看你家大人回來了沒有?!?/br> 香蒲有些不解,昨夜大人只說讓自己早些睡,并未說就不回來了。正要答應(yīng),一低頭瞥見柳軼塵衣擺微濕,再觀他臉色,仿佛比以往更蒼白了些,眼下一片青灰,好像長長睫毛掃下的陰影。下意識脫口:“大人你在這等了一夜?” 不然怎會知道她家大人回沒回來,還……這般景況? 柳軼塵微微一愕,旋即背起手,正了正色:“沒、沒有?!币娝抗饴湓谝聰[上,連忙又補了一句:“起得早,衣裳讓露水沾濕了。” 若是黃成黃鶴抑或鄭渠在此,定要一臉驚疑。他們家大人何曾這般同一個下人婆婆mama解釋許多過? 不過也難怪,自從遇到了楊書吏,他們家大人何止婆媽了一星半點。 然而腦袋還丟在床上的香蒲自然沒這么多思慮,見柳大人這么說,便買了賬,乖巧道:“我去看看大人回來了沒,柳大人稍候。” 不過片刻,香蒲便急急忙忙跑出來:“大人不好了,我家大人昨夜果然沒回來!” 柳軼塵臉色一沉。 然而香蒲跑到面前,腦子又跟忽然開“光”了似的,“寬慰”他亦自我寬慰道:“我見那位御史大人待我家大人很好,想是見天色已晚,就留我家大人歇宿了!” 柳軼塵臉色沉的更深了。 作者有話說: 柳大人:老婆被別人拐走了怎么辦? 當然是搶回來! 第五十七章 “去御史衙門?!绷W塵話音剛落, 忽見一名官婢從長廊盡頭一臉焦急地跑過來,未到兩人面前,便急道:“柳大人, 香蒲姑娘, 那位溫氏……忽然腹痛, 怕是、怕是要生了……” 溫氏是鬧事仕子溫芳卿的妻子,前幾日楊枝將溫氏交給香蒲, 令她照顧。 柳軼塵當即吩咐:“香蒲, 去請大夫和產(chǎn)婆,你帶本官過去?!?/br> 大夫和產(chǎn)婆不到一刻便被請了來。溫氏叫的十分凄厲, 翻來覆去打滾的聲音連外室都清晰可聞。柳軼塵端坐堂前, 面色沉靜, 指節(jié)輕扣桌面,似在思索什么。桌前一盞茶,卻未動過。 不一時,黃鶴從外間進來, 正要開口匯報, 柳軼塵冷冷道:“去御史衙門。” 黃鶴微微一頓,卻道:“大人,屬下才從御史衙門回來。” “你去那邊做什么?”柳軼塵皺眉, 口氣已有了幾分凜冽。 “屬下聽大人吩咐, 昨夜去夜探了節(jié)度使營地?;貋淼臅r候正好經(jīng)過鬧市,便想索性把早飯解決了。誰知碰到了御史衙門的書吏, 說楊大人這幾天就…就……” “就什么, 你何時也學了這婆婆mama的樣?”柳軼塵原本平靜的眉目已微微凝起, 語氣中是顯見的不耐煩。 黃鶴這才道:“他說楊大人就宿在他們那邊。” 柳軼塵霍然起立, 帶翻了桌上的茶盞。 屋內(nèi)溫氏的哭喊聲還在繼續(xù), 黃鶴仿佛看見自家大人的太陽xue劇烈一跳。 良久,才聽見他極盡可能地壓著語氣問:“那書吏找你做什么?” 黃鶴生怕他忽然出手劈了自己,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那書吏說,楊大人這幾日都宿在衙門里,但他們提前并未給楊大人準備生活必需的物什。御史衙門里從來沒住過女人,他們也不知應(yīng)該準備些什么,便來問我?!?/br> “你知道?”柳軼塵冷哼一聲。 黃鶴感覺到一記眼刀插入了自己心口,好一會,才喘過氣來般道:“他們見我與楊大人仿佛相熟,便讓我參謀參謀,看看買的物什,有沒有能入她眼的?!?/br> “她的喜好,你怎會知道?” “不知,自然不知!” 柳軼塵面上仍掛著冰凌子,黑著臉默然片刻,終于問:“見、見到她了?” 黃鶴連忙搖了搖頭:“那書吏說楊大人還沒起,昨夜與他們薛大人把盞言歡,大抵鬧得晚了。” 柳軼塵的臉又黑了一層。 所幸香蒲的突然出現(xiàn)打破了這難耐的寂靜。她本在內(nèi)室協(xié)助產(chǎn)婆接生,忽然沖了出來:“大人,溫氏說有話要和你說,是極要緊的話。” “什么話?” “溫氏說,大人要保證救她與孩子,才能說!”香蒲道,微微一頓:“她還說,她丈夫溫芳卿交代了,這秘密只能在生死存亡之際說出來……”” 柳軼塵眉心不著痕跡地一蹙,“本官答應(yīng)她。” 香蒲連忙再回內(nèi)室,溫氏的慘叫聲連連傳來。不一時,香蒲折返:“她說,她丈夫有一本薄冊藏在家中的枯井里,正是因為那冊子,有人盯上了他,故意為難江州仕子,是因不知這薄冊在何人手中,想逼他出面,逼他交出那簿冊?!?/br> 柳軼塵立刻命黃鶴去溫氏家中,果然在院中枯井中發(fā)現(xiàn)了一本簿冊。柳軼塵接過冊子,隨手翻了幾頁,發(fā)出一聲輕哂。 黃鶴見他神色詭異,忍不住道:“大人,我昨晚和節(jié)度使營的幾個兵油子喝酒,打聽到一樁奇怪的事?!?/br> “多年前,淮水發(fā)洪,許多百姓流離失所,一些最后干脆進了山里落草為寇,其中以嵐山匪禍最盛。”黃鶴道:“三年前朝廷派人去剿/匪,派了五千人去,還說是精兵,結(jié)果非但連個烏合之眾的匪寨都未打下來,這五千精兵盡數(shù)也盡數(shù)折在了里頭——可我又聽說,鐵東來是幽州軍出身,帶出來的都是最強悍的部下,打韃子都不在話下,打一群烏合之眾的土匪照理更不用說,誰成想?yún)s小陰溝里翻了船。自那以后,聽聞鐵東來很受打擊,連性情都大變了,以前豪放恣意、一腔虎膽,如今卻變得畏首畏尾,什么事都能推則推,能避則避,也不知是究竟什么緣故?!?/br> 柳軼塵輕輕一哂,點了點面前的簿冊:“這緣故,一半便藏在里頭?!闭f著,便將那賬簿遞給黃鶴。 黃鶴亦算是有腦子的,接過那賬簿,略略一翻,心中不由一驚:“這鐵東來……好大的膽子……怪不得連指使人殺衛(wèi)脩的事都干得出來……” 柳軼塵一笑,并未回應(yīng)他。 黃鶴忽然想到什么:“可大人,為何你說這里頭只有一半緣故。那另一半,莫不是和仕子案相關(guān)?” 柳軼塵笑得更加高深莫測,不理會他,徑自跨過門檻,出了院子。 ** 楊枝次早醒來,眼前已是另一個天地,然而這天地卻十分熟悉,與她幼時住的那間小院竟別無二致。 屋內(nèi)懸著素色紗帳,家具陳飾亦十分清簡,甚至像舊時那般,帶著半新不舊的煙火氣。 然而惘然了片刻,她終是醒過神來,就是再想,這也不是她以前的屋子。 她想起前夜發(fā)生的種種,心不覺沉了沉。她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醒來,那便是說,她腦中浮現(xiàn)的一切,并不是個夢。 薛穹對她,下/藥了。 那么下一步是什么,軟禁她,不讓她摻和進這樁案子里? 想著,她披衣起床,屋外婢女聽到動靜,連忙進來:“姑娘醒了。” 姑娘? 昨日還是大人,現(xiàn)下就變成姑娘了? 楊枝又環(huán)顧了眼四周,心中一個念頭徐徐落定——這里不是御史衙門,自然也沒有人認得她是誰。 見楊枝沒有作聲,那婢女只道她初到陌生地方還未反應(yīng)過來,便自來熟般道:“姑娘,奴婢叫春櫻,以后就伺候姑娘,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差使奴婢去。對了,聽聞姑娘和陳郡頗有淵源,奴婢是陳郡人,姑娘到過我們陳郡嗎?” 陳郡? 楊枝微微一愕,那是她母親的故鄉(xiāng)。幼時她聽母親說過陳郡,那里櫻花開的最好,一片一片,紅云一般。櫻花一落,各類果子便熟了,小孩兒最喜歡這些,她幼時最愿意仰躺在母親腿上,聽她說在家鄉(xiāng)打果子吃的事。手掌大的一個桃,捧在手心里,在溪邊洗洗,一口咬下去,半臉都是汁水,甜到了心底里。 后來她看話本子,看到神仙上天庭吃蟠桃,便料想大概不過便是那個味。 她后來走南闖北,亦到過陳郡,可沒有母親的陳郡,不過是他鄉(xiāng)。 眼前這女孩不過十七八的樣子,模樣清秀,笑起來有江南女孩特有的溫婉,說話間還帶著些軟糯的口音,十分好聽——大概是薛穹特意找來以全她思母之情的吧。 她明白薛穹,他想讓她快活,可有些事,她不能放棄。 春櫻一雙漆黑大眼期翼地望著她,楊枝終是一笑,道:“到過,山水秀麗,很漂亮?!?/br> 說到這春櫻就來勁了,一邊打了水替她洗臉一邊嘰嘰喳喳說起陳郡風物。 銅盆中的熱氣騰上來,熏蒸著楊枝的雙眼,她覺得眼前似浮起了一個桃源,晨起的聒噪聲竟給了她一種別樣的寧靜。 她將雙手浸入熱水中,聽見春櫻已說到了村中的破廟:“別處都供觀音財神土地爺,我們郡中除了供這些,還供一位布水娘娘?!?/br> “布水娘娘?”楊枝聽得新奇。 “對啊?!贝簷淹嶂^笑道:“大概十幾二十年前吧,我還沒出世。那時候村里大旱,近處的水都干了,只能指望遠處的一條碧水河。可那條碧水河上游有另一座村莊,村里人與我們郡有世仇,幾代械斗還出過人命官司。那村里人見這情形,就將碧水河截斷了,不讓水流到我們郡來。當時眼看著莊稼都要枯死,族長老人們都急的不可開交,那兩年本來收成就不好,每一年都只能勉強保個過活,若是這一年沒有收成,全郡老幼都沒了活了??ぶ腥硕汲鋈ハ朕k法,有去求城里的員外老爺,有去求縣令的。可上游那村才出了個師爺,在縣令耳邊吹吹風,我們連縣令的面都見不著?!?/br> “郡中年輕的還能外出務(wù)工,老一些的,便只能在郡中等死。還有幾個年輕氣盛的,半夜偷偷跑到上游放水,被人打了個半死。有幾個落了一身殘廢,另有兩個還干脆送了命?!?/br> “奴婢說的這位布水娘娘,便是我們郡中一位私塾老先生的獨女?!?/br> 聽到這里,楊枝微微一怔,霍然抬起臉,看向她。 春櫻卻渾然不覺,自顧續(xù)道:“這位布水娘娘非但不像尋常閨秀一般,縮在家中只知刺繡描眉,反而為了郡里的水源,四處奔走。我們這位私塾老先生不比一般的舊儒,當年亦曾走南闖北過,是以他家姑娘也比旁人家見識廣些。布水娘娘知道求官府無門,打聽到有位貴人將經(jīng)過陳郡,便換了男裝尋機與他相遇。后來……” “聽聞是這位貴人指示,縣令非但帶人去鑿了上游的攔壩,還抓了幾個主事打人的人。再后來,這位姑娘就跟了貴人上京,做了貴人娘娘?!贝簷颜f到,一臉崇敬之意:“哦哦,還有還有,那貴人來提親時,聘禮擺了一整條長街,我聽說姑娘家原本不肯收,可后來……大概是對恩人心懷感激,便收下了,只是卻一分沒有私藏,全部捐給了郡上,請人另修了一條渠道,通向更遠的水源。自那以后,縱是干旱,我們郡子也再不用受旁人拿捏……姑娘你說,這樣的貴人娘娘我們該不該拜?郡上人自發(fā)為她修了個生祠,大家都稱她為布水娘娘……” 生祠的事楊枝不知道,但前面的故事她卻斷斷續(xù)續(xù)聽說過。故事里的布水娘娘便是她母親,而她母親并非對那個貴人——她的父親嘉安王心生感激,而是迫于他的威脅才答應(yīng)了他。父親以她父母乃至一郡老幼的性命為威脅,逼迫她隨著自己上了京。 可是當真得手以后,沒多少日子,新鮮勁便過去了,高高在上的嘉安王有了新歡,母親便也被棄在那個無人問津的角落里。 這些,自然是春櫻不知道的。甚至嘉安王是誰,她亦不知道。 對于陳郡的少女春櫻而言,進了京便是飛上枝頭成了鳳凰,鳳凰又豈會有落魄時候? 憶起這些連她也不過模棱兩可的舊事,楊枝微微發(fā)了會怔。 少女時代的母親是多么的膽大妄為或者說意氣風發(fā)。她不曾囿于閨閣,亦不曾囿于自己的悲歡,她像一個俠女,仗劍鄉(xiāng)野,為同鄉(xiāng)呼號、為老弱奔走。為了他們,寧肯生生拔了自己的雙翅,自囚于王府別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