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64節(jié)
即便如此,幼年時楊枝也從未聽她抱怨過,她總是在笑,便是撫著王府中的櫻樹思鄉(xiāng)時,亦是在笑。 念及此,昨夜的問題忽然就有了答案。 若是以薛穹的方式救母親出來,她會不會不愿意? 幼年時,她記得嘉安王的侍從曾來勸過母親,彼時曾聽見母親回了一句她半懂不懂的話:“愛一個人,當(dāng)以他喜歡的方式去愛。以自己喜歡的方式而不顧他的感受,那不過是自戀罷了。” 她當(dāng)然愛母親,所以更應(yīng)當(dāng)考慮她的感受,不是嗎? 思忖間,楊枝的手仍浸在水里,春櫻見她泡的有些久了,忍不住勸:“姑娘,這手泡久了,怕會有些浮腫起來,還是少泡一會好?!?/br> 楊枝看了看她,淡淡應(yīng)聲“好”,將雙手自水中拿出來,接過她手心的帕子,擦了擦。 “姑娘來這邊坐,奴婢替你梳頭?!贝簷褜⑺綂y臺前。 妝臺上擺了各色胭脂水粉,還有一個紫檀木的匣子。春櫻將那匣子打開,各種步搖釵飾映入眼中,華貴非常。 楊枝昨晚來尋薛穹時著的是女裝,簪的還是玉蘭綴珠的那支金釵。此刻那金釵正放置在她床頭邊,春櫻取了過來:“姑娘要簪這支嗎?” 楊枝目光落在那支釵上,想到什么,惘然了一瞬,正要開口,屋外傳來腳步聲,還有兩聲婢女的招呼“薛大人”。 腦中一轉(zhuǎn),將到嘴邊的話吞了下去,自春櫻手中奪過金釵,狠狠往地上一擲。薛穹恰好跨過門檻,那釵正正擲在他腳邊。 他愣了愣,彎腰拾起那釵。因這一擲,釵上的珍珠已掉了下來。本就不算精致的釵更顯得有些光禿禿的,甚至稱得上粗糙簡陋。 薛穹一手拿著那釵,另一手捏著釵上掉下來的珍珠走到她身旁:“怎么了,不喜歡?” “這是柳敬常送我的破玩意,你撿它回來做什么?” 薛穹眉心微微一擰,旋即卻淡淡一笑,隨手將那支金釵拋在妝臺上:“既不喜歡,換個別的簪。我使人買了一些,你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 楊枝偏過身子,故意置氣道:“他騙我,我不要他的東西。你也騙我,我為何要你的?” 薛穹神色一頓,須臾,卻道:“我何曾騙過你?” “你昨晚……”楊枝道,回想起昨夜兩人的交談,卻不知從何說起。 “我昨晚何曾有一句話騙你?”薛穹道:“你問我的意圖,我也已直白說了,并不曾有半句虛言?!?/br> 楊枝轉(zhuǎn)念一想,其實也是,薛穹雖與她道不同,但不曾有半句誆瞞。不對…… 楊枝忽然想起一事:“你說那茶只是尋常綠茶……” “那茶的確是尋常綠茶?!毖︸返溃骸暗鞘覂?nèi)的香爐中,我添了點東西。” “你算計我!”楊枝故作怒狀。 其實早上一醒來,她便已知道此事,心中亦算不上多憤怒,比之前夜聽柳軼塵說起扇面之事時的憤怒,這簡直不值一提。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覺得有些難過,薛穹在她心中一向如清風(fēng)明月,如今她卻只覺陌生。 薛穹垂下眼,眸光微斂:“是,我不想讓你繼續(xù)攪在這個案中。這是……最便宜的方法?!?/br> 他沒有說錯,若是此案當(dāng)真涉及沆瀣門的核心利益,而她堅持摻和其中,等到沆瀣門出手的那一刻,就絕不只是昏睡軟禁這么簡單了。 “薛大哥,我們當(dāng)真沒有別的選了嗎?”楊枝抬目,直直望向他。她的眼底瑩光流動,如小鹿一般。幼時每次有求于他,她便就這么看著他。 薛穹目光短暫地與她相觸,又立刻移開,最后干脆背轉(zhuǎn)了身子:“離開了這個地方,你還會繼續(xù)查仕子案嗎?” “會。”楊枝咬了咬唇,垂下眼。 “那我們沒的選?!毖︸烦谅暤溃庖晦D(zhuǎn),忽然落到妝臺上的木匣中。唇畔撐開一個笑,道:“這匣中若沒有喜歡的,我再叫人去買。或者你告訴我喜歡什么樣的,我親自去買?!?/br> 楊枝說:“我不喜歡陌生的東西,你要真想討我歡欣,便差人去官驛,將我尋常用的東西取來吧?!?/br> 薛穹微微一愣,唇邊的笑頓時化作了譏嘲,卻更像是在嘲笑自己:“你想給他們通風(fēng)報信?” 楊枝沒有立刻回應(yīng),須臾,卻忽然轉(zhuǎn)眸,迎著他的目光,挑釁般一笑:“你就這么防著我?好啊,我不要自己的東西,這桌上的我也不喜歡,你問我喜歡什么樣的?我來告訴你……” “我要云螺縣的上等珍珠,拇指般大小,最是光澤燿目的那種;惠澤縣的翠羽,點出來的翠需鮮亮欲滴;還要藍(lán)田的美玉,東萊的黃金,聞郡的瑪瑙……我要這些東西,一起制成一支釵……”她故意頓了頓,凝眉思索:“……便要京城前段時間最時興的雀開九尾攢珠釵,你幫我尋來這么一支釵,我便高高興興地戴上?!?/br> 薛穹微怔了怔,立刻道:“好,我這就著人去買。不,我這就自己去?!?/br> 第五十八章 柳軼塵方走出溫氏所居的院落, 忽見官仆領(lǐng)著兩個人匆匆向他而來。其中的一個他十分熟悉,一襲鮮亮翠衣,身量挺拔, 另一位卻是個姑娘, 看著至多不過十六七的樣子。 “江大人, 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柳軼塵淡淡招呼。 江令籌還未開口,就聽見meimei搶著道:“你就是柳大人?我哥哥說你最聰明, 你幫我個忙!”她予取予求慣了, 連求人的口氣也十分生硬。 江令籌連忙歉道:“柳大人,舍妹不懂事, 冒犯了?!?/br> 柳軼塵哪里不知道這對兄妹的脾氣, 淡淡道一聲“江大人客氣”, 便轉(zhuǎn)向那少女:“江小姐有何事要柳某幫忙?” 江令梓沒那么多官場的客套,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拔覘頹iejie不見了,你幫我找找她!” “楊jiejie?” “就是楊枝?!苯罨I立刻解釋了句:“舍妹清早聽永安樓的掌柜說了一句話,便疑神疑鬼說楊枝有危險, 拉著我急沖沖趕過來。剛才已跟官仆打聽過了, 說是去了御史衙門。”御史衙門現(xiàn)下是薛穹主事,他知道楊枝與薛穹有私交,必不會有什么事。 柳軼塵卻皺了眉, 問:“江小姐, 永安樓的掌柜和你說了什么?” “永安樓的掌柜說,今早有人要來買雀開九尾攢珠釵, 點名要云螺縣的上等珍珠, 拇指般大小, 最是光澤燿目的那種;惠澤縣的翠羽, 點出來的翠需鮮亮欲滴;還要藍(lán)田的美玉, 東萊的黃金,聞郡的瑪瑙……”江令梓連珠炮般急道:“這些都是我當(dāng)初對楊jiejie說的原話!” 柳軼塵眉頭一皺,旋即淡淡道:“楊枝的確去了御史衙門,可能……還要在那住上幾天。薛聞蒼許是想買些華貴簪飾討好她,這也沒什么。”面上是掩飾不住的不屑,連指節(jié)也不覺掐白了幾分。 “不你明白!”江令梓更急了:“楊jiejie連我送她的雀開九尾攢珠釵都不要,又怎會轉(zhuǎn)頭向那什么薛什么穹要金釵!”因父親要將她嫁給薛旻,她本能對薛家人就沒什么好感。 見柳軼塵轉(zhuǎn)向自己,眸底射出寒光,先愣了一瞬,又給自己鼓氣般下頜一抬,補道:“楊jiejie有一支情郎送的金釵,雖然手工不怎么樣,但她就喜歡簪那支,別的都不要!” 聽到“情郎送的金釵”幾個字,柳軼塵不期然一震,直到她一句話說完,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 “你說什么?” “我說,楊jiejie只愿意簪她那根樣式不怎么樣的舊釵。”江令梓見他這般遲鈍,急的幾乎要跺腳:“柳大人,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你跟我來!” 柳軼塵眉心深斂,撂下一句話,大步往院外走去。他本就身高腿長,走到最后,竟近似在跑。江令梓提著裙子,一路小跑著想追:“柳大人,柳大人你慢些!我跟不上了!” 黃江二人連忙追過來,只見柳軼塵抓住一位官仆,眸光分明灼灼,卻似聚起寒霜一般:“去取南安城的輿圖來。” 那官仆從未見過這樣的柳大人,駭?shù)販喩矶哙铝艘幌?,才?yīng)聲“是”,連滾帶爬地走了。 官仆不一會取來南安城的輿圖,柳軼塵將圖紙在桌面上攤開,問:“南安最大的首飾店有哪幾家?” 黃鶴與江令籌不解其意,江令梓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干脆道:“永安樓、疊翠坊、夢蝶軒。” 柳軼塵自案架上取了支筆給她:“請江小姐標(biāo)出這三處?!?/br> 江令梓接過筆,聽話地將三家鋪子的主店與分店一一圈了出來。 柳軼塵又問:“那官仆是幾時來的永安樓?!?/br> 江令梓道:“堪堪交午,那掌柜的說正要吩咐后廚備飯?!?/br> 柳軼塵略忖了片刻,提筆在輿圖上標(biāo)出三個地方:“叫周堯過來,去尋人。” 江令梓看著輿圖上的三個圈,皺眉道:“為何是這三個地方?” 柳軼塵道:“楊枝提了那幾個要求,尋常人都知道要去南安最大的首飾店方能尋到這樣的物什,并且,去分店太費時間,辦事人若是心急,定會直接去主店——楊枝昨晚去御史衙門,今早便有人上永安樓來問這些物什,說明薛聞蒼……十分著急?!?/br> “那么接下來,只有三種可能——直接去永安樓,先去疊翠坊再去永安樓,或者先去夢蝶軒再去疊翠坊,最后再去永安樓?!?/br> “楊枝一般若無急事,會睡到辰時再起。若是我們所猜測的情形,昨夜留宿,絕非她本意。薛聞蒼不會對她用暴力,那唯一的辦法,便是用藥。而且即便是用藥,薛聞蒼做慣了圣人,對她更會十分顧忌分量,是以今早她大抵會在辰時前后醒來。醒來后依她的性子,大概會仔細(xì)打量清楚了那陌生地方才會出此計策,這樣一來約莫又要半個時辰。與薛聞蒼交談片刻,至多再半個時辰,因此我估算薛聞蒼大概至晚巳時前后出門。巳時至卯時,大概是一個時辰。所以這第一個位置……”柳軼塵修長的手指在那輿圖上點了點:“便是在離永安樓大概一個時辰車馬的地方。” “南安仿京城格局,但東面為湖,往東走一個時辰便沒了地方。往南相對貧弊,高宅甚少,亦不適合囚人。北面倚著軍營,到處是兵士馬夫,薛穹外號雪公子,行事也是高士做派——因此,這幾番推演下來方才說的第一種可能便只會指向一個地方,大略是此處——若非遇上急事,官中馬車行路速度一般相差不大。你們盡可雇一輛馬車,自己試試看?!?/br> 江令梓聽得瞠目結(jié)舌,好一會,才似為使自己不顯得那么無知一般,問:“你為何篤定那姓薛的會坐馬車,他說不定騎馬,抑或走路呢!” 柳軼塵道:“薛聞蒼此次在南安行事,必會處處小心。坐車隱蔽些,而且那車定是車帷素凈,一點官中的標(biāo)識都沒有……方才給你們指的這幾處,你們看,只有這里一路寬闊,馬車可以通行無礙?!?/br> “至于另外那兩種可能,推演的道理是一樣的?!绷W塵薄唇微抿:“只是眼下事情緊急,沒工夫再與你們細(xì)細(xì)分辨,黃鶴,去叫周堯!” 周堯是楊枝手下另一名捕快。黃鶴剛要出門,江令梓道:“不用那么麻煩,柳大人,你圈了三個地方,我們剛好可以兵分三路去尋人?!闭f話間指了指自己,兄長,還有柳黃二人。 柳軼塵還未答應(yīng),江令籌已不由分說道:“你不行,你不添亂就不錯了。柳大人,我手下還帶了人來,若是人手不夠……” 江令梓不等他說完,便急急駁道:“我怎么不行,你小瞧我!楊jiejie對我好,我也要為她出一份力!”見他又要駁斥,連忙補了一句:“我?guī)仙甓啵兴Wo我!” 柳軼塵眉心直跳,已無心聽他們爭辯,干脆道:“好,江小姐就帶上申冬青,去這個地方?!敝讣庠谳泩D上一點,便有了蓋棺定論般的威懾力。 江令籌知道柳軼塵心急如焚,其實他自己亦是如此,張了張嘴,最后還是未再置喙,問:“我去哪兒?” 柳軼塵手指在輿圖上一移,“去這兒?!?/br> 江令籌當(dāng)即應(yīng)“好”,江家兄妹都是性急之人,柳軼塵一吩咐畢,兩人轉(zhuǎn)身就要出門。 見兩人將到門邊,柳軼塵又補了一句:“江兄功夫高,直接翻墻進去便可。江小姐換身衣裳,便說是永安樓給姑娘送飾物的。我會將薛聞蒼引開?!?/br> “明白!”江令梓清脆答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便出了門。 柳軼塵這才轉(zhuǎn)向黃鶴:“去,叫周堯來?!甭砸烩?,又添了句:“將溫芳卿的那本簿冊送去御史衙門。” 不一時,周堯到了,柳軼塵點了點他在輿圖上圈出的第三個地方,簡略說明了情況,道:“你去這個地方,本官手下的幾個人你一并帶走。到了就說這家私藏逆黨,要搜查。這是本官的腰牌,有攔阻者,直接亮牌抓人?!?/br> 柳軼塵吩咐時,黃鶴一直欲言又止,待周堯領(lǐng)命離開,他方忍不住道:“大人,咱們這次來南安就帶了這么幾個好手,你全派給了周堯,你怎么辦?” “我?”柳軼塵看向黃鶴。 黃鶴連忙道:“這里應(yīng)當(dāng)還有第四個地方,大人故意沒標(biāo),是對江氏兄妹有防備嗎?”黃鶴不比黃成,家中唯一一點腦子都在他這。他落指的地方恰是桑湖,但桑湖中心湖心島無數(shù),算算路程,黃鶴手指所在的位置恰是可能之一。 江氏兄妹嗎? 柳軼塵淡淡一哂:“不錯,的確有第四個地方?!倍已︸非羲?,不會舍得令她難受,湖心島與外面隔絕,逃跑不易,但風(fēng)景宜人,若安心居住著,是個不錯的選擇。 因而這湖心島才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既猜到了,你隨我去。溫氏的簿冊一到,薛穹無論如何都會趕去御史衙門。到時誰敢和你我動手?” 柳軼塵振振衣袖,走出門去。遙望院中蒼天,不知想到什么,本緊斂著的眉心,似流云一般,緩緩舒展開來。 走出兩步,卻又頓住腳,忽然回過頭來,問:“設(shè)若,設(shè)若你惹惱了一位姑娘,想要給她賠罪,你會怎么做?” 黃鶴一怔:“大人惹惱了楊姑娘?” 柳軼塵面露尷尬:“本官說的是你!” 黃鶴抓了抓后腦勺:“我?我只惹惱過黃成啊……黃成你知道的,一頓飯就搞定了?!?/br> 柳軼塵有種雞同鴨講的無奈,半晌,終于嘆氣:“好,就算是、是我惹惱了楊姑娘,那該怎么辦?” 黃鶴認(rèn)真想了想:“聽說……女孩子都喜歡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