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說：

    第五十九章

    大約半個(gè)時(shí)辰以后, 湖心小筑院中，楊枝見到了一個(gè)不速之客，那人帶著一張白玉鬼面, 錦繡釵環(huán), 與當(dāng)時(shí)在翟宅中看到的別無二致。

    “谷君。”楊枝見到來人, 雖然驚訝，卻神色如常。

    “楊姑娘別來無恙?！蹦枪染? 輕輕一笑：“不對(duì), 現(xiàn)下該叫楊大人了。當(dāng)真是士別三日，楊大人如今行事莊重, 卻擅出奇招, 很有幾分柳大人的風(fēng)采。”

    柳軼塵曾說過“谷君千面”, 楊枝不知道面前這個(gè)谷君還是不是當(dāng)初她在翟宅見到的那個(gè)，然還是應(yīng)道：“谷君說笑了。比之谷君的神通廣大、無所不能，楊某不過小兒把戲、貽笑大方。”

    “楊大人過謙了?！惫染湫Γ骸敖袢毡揪齺恚皇呛蜅畲笕碎e話家常的。柳大人已經(jīng)要找到這地方了, 大人知道嗎？”

    楊枝心中微微一愕——她的確試圖通過薛穹那句話將消息帶了出去, 但沒想到這么快他就要找來了？

    “……看樣子柳大人很看重大人，本君沒有看錯(cuò)人?！惫染涞哪抗庾阅前子衩婢吆笊?過來，似毒蛇一般：“只望大人好自為之, 擦明雙目, 不要選錯(cuò)了方向，令堂本君可是一直在好生照料著?！?/br>
    聽到母親, 楊枝心頭一緊, 脫口道：“我母親怎么樣了？你們讓我再見她一面！”

    “楊大人上次私會(huì)令堂, 已是壞了我們的規(guī)矩?！惫染溃骸安贿^看在大人思母心切, 本君這一回便不追究了。大人放心, 令堂到目前為之，一切都好。只是將來如何，就得看楊大人怎么做了……”

    “你……你想要我做什么？”楊枝努力穩(wěn)住心神，才讓自己看起來鎮(zhèn)定些。

    “此事倒也簡(jiǎn)單?！惫染Φ溃骸傲W塵既然看中你，你不如勸勸他，早日回京城去。南安多待一天，你、令堂還有你身邊的那些個(gè)人，只怕都會(huì)受他牽連?！?/br>
    谷君語(yǔ)聲如瓷，清透中帶著些許自上而下的涼意。略頓一頓，又補(bǔ)了句：“我給你三日工夫?！?/br>
    楊枝垂著眼皮，默了默，方用有些沙啞的聲音問：“三日后，若柳軼塵離開南安，我會(huì)在何處見到母親？”

    谷君笑笑，“若是今日啟程，三日后應(yīng)該在豫州的元興；若是明日啟程，那就是江豫交界的還莊；若是后日啟程，那就是……”

    “江州的虞城?！睏钪Φ溃骸昂茫颐靼琢??！?/br>
    谷君走后，不過一刻鐘的工夫，便聽見院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楊枝所在之處是一片開闊的院落，院中花木繁盛，左邊一條抄手長(zhǎng)廊，廊下各色花卉爭(zhēng)奇斗艷，尤其那虞美人開的正盛，一片連綿，似晚霞落入紅塵。

    楊枝聞見來聲，向那回廊來處望去，未見來人，心已砰砰跳了起來。

    她想起前夜薛穹問她的話“你喜歡柳軼塵嗎？”

    你，喜歡柳軼塵嗎？

    出神間一襲白衣已轉(zhuǎn)過回廊，還是昨晚那一件，分明拙樸，此刻卻被日暉照出了些金線緙絲般的光彩。他腳下很急，映著虞美人的紅，衣袂浮動(dòng)間恰似此流云輾轉(zhuǎn)。

    看見楊枝，白衣微微一頓，繼而三兩步走下臺(tái)階，跨過寬闊院落，直向她而來。

    流水沖刷著湖心的礁石，遠(yuǎn)處有擺渡少女柔婉的歌聲。楊枝卻什么也聽不見了，幾乎是本能的，提起裙子，向來人飛奔過去，下一瞬，伸出雙臂，緊緊擁住了他。

    來人明顯一愣，好一會(huì)，才有些逡巡地、試探著撫上了她的肩：“不怕，我來了?！?/br>
    楊枝倚著他的肩偷偷一笑，下一息，自他懷中脫出來，一張臉卻染了“哀怨”：“我怎可能不怕，都怪你！”

    柳軼塵從未見過這般小女兒情狀的她，先是一怔，旋即伸臂再一次將她攬入懷中，這一回，明顯用了幾分力氣。楊枝覺得自己胸腔被狠狠撞了一下，聽見他喃喃道：“都怪我，當(dāng)然怪我！”五指亦抓緊了，牢牢箍在她肩上。

    他的聲音沒有往日的平和，透著一絲沙啞，似沙漠中干涸已久的旅人。

    楊枝心中照入一縷暖陽(yáng)，不覺一笑，聽見他道：“上回我不對(duì)，你有旬日未理我。這一次念在我認(rèn)罪態(tài)度良好，給個(gè)緩獄吧?！?/br>
    楊枝從他懷中脫身出來，微微揚(yáng)起臉：“容我考慮考慮。”

    黃鶴早在長(zhǎng)廊前便止了步，見到兩人相擁，干脆退到了院外。心中默默驚詫，黃成說了二十來年鬼話，竟有一次成了真。

    這豈止是鐵樹開了花，這簡(jiǎn)直是石頭開了花！

    湖心島外，小船已經(jīng)泊好，楊枝跟著柳軼塵離開，上了船。艄公是個(gè)須發(fā)皆白的老人，見了人一臉和善的笑，諸人一在船心坐穩(wěn)，他便撐起篙子，在水中輕輕一點(diǎn)，那船便悄無聲息地滑了出去。

    楊柳二人坐在艙中，艙前掛著藍(lán)印花布的簾子，已叫楊枝順手掛了起來。黃鶴自覺坐到船頭，與艄公作伴。

    楊枝坐穩(wěn)之后，隨手一摸，竟從身邊摸出幾支杜鵑花來。那花開的正艷，密密抱成一團(tuán)，在春陽(yáng)下別有一種原始的生機(jī)。

    柳軼塵見她拿著那支花，就著她手不由分說掰了一根小枝丫下來：“方才在那水邊，見了一叢一叢的花，昨日惹了你不快，想著要來見你，不敢空手而來。黃鶴說女孩子都喜歡花，便摘了幾支……喜、喜歡嗎？”

    他的局促、笨拙一望可知。長(zhǎng)這么大，“不敢”二字何曾從嘴里出來過。

    楊枝本以為這是船夫落在船上的，只是捧在手心賞玩片刻，聽他這么說，心似被攤開在暖陽(yáng)下，轉(zhuǎn)開眼，假作眺望遠(yuǎn)處的綠波，輕輕回了句：“還行?！?/br>
    見著那泛著金光的瀲滟波紋，不知怎的，又想到另一事，微微垂下眼：“其實(shí)我也有件事要跟你說。”

    柳軼塵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她，示意她說下去。

    楊枝沉吟了片刻，方道：“你送我的那支釵，被我摔壞了。”那支釵上的珍珠已經(jīng)被她摔落，后來薛穹盯著那支釵良久，索性將它拿走了，說要拿她要求的雀開九尾攢珠釵來?yè)Q。

    柳軼塵笑了笑，沒有答話，下一息，卻忽然傾身過來，將手中的那支杜鵑花插在了她的發(fā)間。

    楊枝微微一愕，聽見他道：“我來時(shí)想，若你戴著別的簪飾，這花便給你捧著玩。若是沒有，這花便給你當(dāng)個(gè)簪飾……”

    他貼近的那一刻，身上的皂莢、木樨混著春陽(yáng)的味道一下子在鼻尖漫散開，楊枝一時(shí)覺得呼吸都亂了章法。

    “屏氣做什么？”柳軼塵卻留意到了，不待她答，自抬手嗅了嗅：“今晨忘了更衣，怕是有味道。你若是覺得不適，我便離你遠(yuǎn)些。”說著便要起身去船頭，那里老船夫撐著篙，黃鶴正抱著劍假寐。

    才要起身，卻被楊枝揪住衣袖：“坐下！”怕她誤會(huì)，一時(shí)情急，竟用了命令的口氣。

    柳軼塵竟當(dāng)真乖乖坐了下來。且猶自不放心，坐的與她離了點(diǎn)距離。

    楊枝把他揪了過來：“怎么，這么一枝花就將我打發(fā)了，還想逃？”

    柳軼塵怔了怔，脫口道：“你若喜歡那釵，回京城了我就再做……再買一支?！?/br>
    楊枝敏銳地捕捉到他話中的異樣，其實(shí)看那釵的手藝，她早已猜到了七八，故意笑道：“倒也不是喜歡，就是不知是哪家的師傅，手藝這么粗糙，竟還好意思拿出來賣，一時(shí)獵奇，便更愿意戴了?！?/br>
    柳軼塵面色窘了窘，下意識(shí)轉(zhuǎn)過臉：“初開店鋪，手藝生疏，也、也是有的?！?/br>
    “是么？”楊枝眸光追過來，眼底散落著星子般的春暉：“那這位師傅，下回再制釵，想必手藝要純熟不少，你若要再送我，便還去那家買吧。”

    “……好。”柳軼塵喉結(jié)微動(dòng)，整個(gè)人現(xiàn)出一種少年的局促與緊張。

    楊枝何曾見過這樣的柳軼塵，一時(shí)心情更好，捧著那剩下的杜鵑花，干脆摘下一朵，塞進(jìn)了嘴里。

    其時(shí)碧波粼粼，微風(fēng)徐徐。雖是暮春，卻有陣陣花香混著湖水的清氣襲來。楊枝感覺四肢也懶了，伸了伸懶腰，用江州話問：“阿爺，可會(huì)唱《采蓮曲》？”

    艄公一臉笑，也不應(yīng)她，自放聲高歌起來。老漢雖上了年紀(jì)，嗓音卻仍算得上清澈洪亮，一時(shí)，靜靜湖水也似有了生機(jī)。其他舟子聽到這歌聲，向這邊投來目光，更有相近的，干脆和了兩聲。

    楊枝嚼著花，沉浸在這暮春暖陽(yáng)中，短暫地將片刻前沆瀣門的逼迫拋諸腦后。許是這春陽(yáng)太好，許是那歌聲太清，她難得貪心地想，再給我一刻鐘，只要一刻鐘。

    大略一刻鐘，他們便會(huì)回到陸上。

    那時(shí)，她便要開始繼續(xù)思考接下來的部署。

    柳軼塵終于放松下來，目光落到她手心捧著的花上?；ㄉG麗，襯著她白如霜雪的手腕，更有一種直入心底的奪目。

    柳軼塵不知想到什么，也笑了笑，忽然道：“樂平縣有好多杜鵑花，我頭一回見你，便覺得你和這花很像……”他的聲音很輕，似羽毛不經(jīng)意劃過耳廓一般。

    楊枝正嚼完一朵杜鵑花，齒頰有一種別樣的清甜，整個(gè)人沉浸在拂面微風(fēng)與老漢的歌聲里，未聽見他說什么，兀自又摘了一朵，塞進(jìn)嘴里。

    嚼了嚼，猶嫌不足，幾乎是下意識(shí)般，摘了一朵塞進(jìn)他嘴里。

    柳軼塵愣了愣，好一會(huì)，才學(xué)著她動(dòng)了動(dòng)嘴。一股花草特有的甘甜沁入舌尖，說不上特別好吃，但有一種自然的清新味道。

    “好吃嗎？”楊枝問。

    “嗯。”柳軼塵答，笑了笑，日光為他唇畔的微小弧度踱了層金，襯著那一襲白衣與他清雋的眉目，令他整個(gè)人好似才從云層上踱下來。

    楊枝怔了怔，半晌，忽想起來他方才似乎說了什么，問：“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你就像這花?！绷W塵脫口道，話出口方意識(shí)到自己前一句是說這花好吃。兩句連在一起，一種說不出的迤邐曖昧便油然而生。柳軼塵自己先是一怔，臉頃刻紅了：“我、我不是那個(gè)意思！”

    楊枝本還沒覺出那話中的情致，見他這樣子，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本亦有些羞澀，見他紅了臉，心中卻浮起一個(gè)念頭，那念頭還未作老，她已傾身過來，直直望進(jìn)他眼睛里。四目相對(duì)，兩人相距至多不過堪堪一寸，她溫?zé)岬谋窍咴谒樕?，他卻一時(shí)停了呼吸。

    下一瞬，目光幾乎是不受控制的，落到她兩瓣紅潤(rùn)的唇上。他一直知道她的唇顏色極好，原就剔透的膚色襯著唇色的紅，更顯得那紅似茫茫雪地中的一株紅梅，本是清冷之花，卻無端艷冶到了極致。

    柳軼塵覺察自己喉嚨口不受控制的動(dòng)了一動(dòng)，口中只覺得干涸，心神俱屏，只呆呆睜著雙目看著一點(diǎn)一點(diǎn)臨近的她。

    艄公的歌聲沒了，輕舟劃過水面的聲音不見了，只有那帶著淡淡甜香的、如奶貓爪子一般的鼻息。

    這一刻聰明蓋世的柳大人看起來竟前所未有的呆愣。

    一個(gè)得逞的笑似那輕舟一般在她唇畔劃開，她一低頭，就在他怔忡的瞬間，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輕輕咬了一口。

    “大人倒是一點(diǎn)不像花……讓我想想像什么……大人吃過鵝rou嗎？”楊枝笑得燦爛：“大人像只呆頭鵝。”

    話未落，卻見長(zhǎng)袖一揮，那一方掛上去的藍(lán)布簾子忽然落下，因?yàn)閯?shì)頭太猛，還在空中蕩了兩蕩。

    本在小憩的黃鶴睜開一只眼，又非常知趣地閉上了，轉(zhuǎn)過身，面朝已在近處的陸地，睡得格外香甜。

    那布簾之后，楊枝只覺自己身子被一股大力一帶，還未及反應(yīng)，一個(gè)唇已壓了下來。

    第六十章

    小船緩緩靠岸, 船身與岸邊的巖石一觸，發(fā)出輕微的震動(dòng)。柳軼塵這才驚醒一般，輕輕松開了她：“我……”

    前幾次親吻還可解釋為藥物或酒后使然, 那么這一次算什么？

    男人的侵占欲來的毫無道理, 話到了嘴邊, 卻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gè)所以然來。

    胸中仍翻騰著方才的悸動(dòng)，恰如風(fēng)雨天驚濤拍案, 一下一下, 久久不息。喉嚨口的干涸愈演愈烈，好像服了罌/粟, 更多更深的渴望從四肢一點(diǎn)一點(diǎn)浸入身體的更深處。

    然而方才那個(gè)吻又足以令他回味, 她唇上的柔軟與那似有若無的甘甜是至醇的美酒, 一滴便可以攪動(dòng)他整副肝腸。

    “我……”他怔怔望著她，言語(yǔ)變得前所未有的笨拙。

    她垂著頭，一張臉紅似手邊的杜鵑，“到岸了！”倏而起身, 掀開簾子, 快速出了船艙。

    柳軼塵怔了一瞬，才追了出來。

    黃鶴已先一步下了船，命候在岸邊的車夫?qū)ⅠR車趕過來。楊枝走到船頭, 見到岸邊的黃鶴, 示意他伸手搭自己一把。黃鶴瞥了眼她身側(cè)那張紅里透黑的臉，心下一嘆, 將手遞向了一旁。

    柳軼塵搭著黃鶴的手跳上岸, 立刻轉(zhuǎn)身將手遞向楊枝, 楊枝垂著眼, 僵了片刻, 五指探出，搭上了他的小臂。

    她一上岸，便欲松開搭著他的手。然而手離開他小臂的那一瞬，卻被他一個(gè)反手牢牢握住。楊枝輕輕甩了一下，并未甩開，已被他亦步亦趨地拖著向那馬車走去。

    “呆頭鵝，還會(huì)啄人?！睏钪ξ⑦豢?，在他身后嘀咕。

    柳軼塵將另一只手臂遞到她跟前，袖子一抖，抖出一截手腕來，輕輕一笑：“來而不往非禮也?！?/br>
    艷陽(yáng)高照，他心情顯見的大好。

    上了馬車，楊枝留給自己放縱的時(shí)間終于結(jié)束。她兩手交疊在身前，靜坐了會(huì)，忽然道：“我方才在那湖心宅子中，見到了沆瀣門的谷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