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87節(jié)
“這緣故便是,喝了這酒啊,桃花運格外的旺!”衛(wèi)窈笑道:“西城的王姑娘,自娘胎里帶出來一塊疤,正正在臉頰這個位子,媒婆都說爛了嘴,沒人看得上,去歲買了壺這個酒,沒三個月便嫁出去了!” “這種無稽之談,你竟放在心上?!绷W塵輕哂。 “出來玩一回,偏你這么掃興!”衛(wèi)窈道,不理會他,轉向楊枝:“聽聞楊姑娘昨兒請了媒人上門,我先給你倒一盞,祝你早日覓得如意郎君!” 柳軼塵一張臉霎時黑了下來:“她不需要!”然而還未來得及伸手去攔,那酒液已傾入了盞中。 見楊枝伸手去夠酒盞,他干脆搶在前頭端起那盞,一干二凈。 衛(wèi)窈輕笑:“某人瞧不起我的故事還搶我的酒喝,也不知羞?!?/br> 楊枝卻顧不上這個,臉色一變:“你要不要緊?明知不能喝還喝,你不要命了嗎!”情急之下聲音也嚴厲了許多,帶著明顯的斥責。 柳軼塵看著她,卻半是混沌地一笑,莫名帶了些癡意:“你怎么我不能喝酒?” 見她臉色微變,又立刻轉了口:“這酒綿的很,不礙事。” 當晚回府,楊枝逡巡良久,來他屋中找他。他院中空無一人,屋門卻是大開著的。 “柳管家,柳管家……” 楊枝輕喚兩聲,未得到回應,小心推門進去。 桃花酒并非烈酒,但后勁綿長,回來的馬車上她就覺出了他的不對勁,面色泛紅,不時抬手揉著眉心,嘴唇亦些許發(fā)白。 楊枝步入里屋,屋內(nèi)榻上歪躺著一個人,鞋子都未脫。她略略踟躕,走上前去,再度輕喚一聲,音還未落,忽覺手被重力一拉,整個人已立足不穩(wěn),向前歪去,正正伏在了他的胸前。 尚未反應過來,身后的兩只手已迅疾無比地欺了上來,將她腰身死死環(huán)住,困在方寸之間。 楊枝掙了掙,掙脫不得,抬目望去,始作俑者此刻卻仍闔著雙目,長長的睫簾輕輕顫著,似震動的蝶翼。 “柳軼塵,柳管家……” 面前人的呼吸趨于平緩,還帶著點桃花的清香。 “柳管家,柳敬常,你放開我?!?/br> “不放。”不知過了多久,悶悶的聲音從身前傳來:“誰讓你來的。來了再想走,哪那么容易?!?/br> 仿佛為了應和這句話,扣在她腰間的手又緊了幾分。 第七十九章 楊枝下意識掙扎地更厲害, 因伏在他身上,她一動,不可避免地帶動他身體的反應, “別動!”柳軼塵立刻道, 嗓音比先前沉了幾分。 “那你放開我?!睏钪偹愦_信這廝清醒的很。 柳軼塵良久沒有反應, 就在楊枝預備掐他一下時,他輕輕道:“叫我一聲二郎?!?/br> 楊枝微微一愕, 他已睜開眼來, 眸底清亮澄澈,白日的幽深蕩然無存, 楊枝像一下子抵達了那甬道的盡頭, 天光明朗, 豁然洞天。 “你在說什么!快放開我!”楊枝心虛垂目,立刻道。 這一聲不過是無意義的叫囂,卻沒想到他在一笑之后,當真松開了手。 腰間頓時一空, 那點空落漫入心底, 楊枝良久才直起了身子。 “朝中要單獨為女子開科了,你知道嗎?” 楊枝不期然一愕。 “你不認我也罷,但那科考你可不能錯過了?!?/br> 那日之后, 他們許久未再碰頭。柳軼塵忙著新政, 楊枝疲于備考——這是她祈盼已久的、千載難逢的機會。 柳管家之名闔府上下心照不宣地無人再提起。 因是第一年開科,規(guī)模不大, 為與往年春闈隔開, 放在了三月中, 只考兩門, 難度亦不高, 取的也多是內(nèi)府女官。 京中不少人家躍躍欲試,不過把這當個抬高門楣、將來為女兒擇婿的一個渠道,是以當真沖著六部去考的并不多。楊枝為數(shù)寥寥的當中之一,衛(wèi)窈亦是之一。 自那回郊游之后,衛(wèi)窈常常厚著臉皮來楊家,起初楊枝以為她是奔著柳軼塵而來的,后來發(fā)現(xiàn),她一來就往自己屋中沖,嫌棄了幾回,趕了幾回,卻仍和個狗皮膏藥一樣,無可奈何,只好隨她去了。 衛(wèi)窈話多,不耐煩寂寞,兼之那四書五經(jīng),她早在無聊的少女時代,悄悄翻了個遍,溫書也靜不下心來,沒事便拉著楊枝東拉西扯,自說自話便能一整天。 “我那時候是真不懂事,竟被那樣的閻王臉蠱惑。阿枝你是不知道,那一年在禁中,我有多么無聊,若非謝云讓我?guī)椭鴤餍┫ⅲ遗率窃缬们О俜N方法弄死了那姓柳的?!毙l(wèi)窈道,覷了眼楊枝的反應:“其實你們現(xiàn)下這樣也挺好的,不然當真和柳敬常待久了,我怕你人也會變得和他一樣悶!” 其實他一點都不悶——楊枝下意識要辯解,便是枯燥至極的四書五經(jīng)也能被他解出歪理來。 話到了嘴邊,不知怎的,卻又吞了下去。 這樣隱秘的僅屬于彼此的趣味,她潛意識里不愿與人分享。 后來她才知道,南軍之中有不少衛(wèi)家的死忠,而衛(wèi)家人,自有一套隱秘的傳信方式,衛(wèi)尊臨死之前將這方式告知了衛(wèi)窈。讓衛(wèi)窈照顧□□中的柳軼塵,亦是那廝滿盤棋中至為重要的一步。 當時費烈仗打的那般順利,處處如有神助,其實是因為這棋局之后當真有一只手,而這只手即便是在□□之中,亦能翻云覆雨。 楊枝明白,當日他與衛(wèi)窈不過是做個樣子,可他既能讓衛(wèi)窈傳信至南邊,為何不能告訴她? 因此無論衛(wèi)窈怎么旁敲側擊、正話反說著為柳軼塵解釋,她都始終沒有搭腔。 “有些話我想和你說,可我答應了人,不能說出口……啊呀呀,好難受好難受!你這有酒沒有,快給我一壺酒!” 衛(wèi)窈有回欲言又止地望了她半天,終于抓狂。 這期間楊府的管家終于恢復原職,出門和幾個京中老鄉(xiāng)喝酒時腰桿子都挺足了許多。 柳軼塵幾乎未再踏足過楊枝的院落,春闈前三日,干脆搬出了府去,住進了衙門里。 三月里,桃花盛開的時候,盛朝武帝之后破天荒的第一個女子科考,在大理寺舉行。 主考是已然升任吏部尚書的曹封。至于為什么在大理寺舉行,聽聞是首輔大人格外看中風水,世人皆道女子陰氣過重,而大理寺掌刑獄殺伐,更是陰盛之地,所謂以毒攻毒,反而有否極泰來之預。 至于為什么不選刑部,傳聞是那位首輔大人嫌刑部的人太沒品味,屋舍建的太丑,伙食也不行。 新來的這批官員皆是從各州新選上來的,其中不乏不通人事的愣頭青,對慶歷十二年的大亂半曉不曉,每日在燕歸樓一壺好酒一桌好菜敬著鄭渠狂補京中人事。 其中不乏好學者,更將鄭渠的信口開河編纂成冊,成了嗣后初入官場的生瓜蛋子們研習上官喜好的寶典。 而關于首輔大人的這些傳聞,亦都是從鄭大人沒把風的嘴里不脛而走的。 春秋池畔微風習習,主考端坐煙雨亭中,看著亭下懵懂少女們奮筆疾書。池畔除了桃花又植了楊柳,春風揚起柳絮,為這和和春日添了幾許婀娜之姿。 “這樣多好!正日對著你們這些倭瓜一樣的老臉,老夫辦案的心情都委了幾分!” 十日后放榜,楊枝不出意外得了個榜首,這回錄的仍然是大理寺,不過是從六品大理寺寺副,比先前刑部的八品主事又升了兩級。衛(wèi)窈在她后面幾名,錄的是兵部,直到放榜,楊枝才知道,她竟選擇了盡是粗野糙漢的兵部。 放榜當日兩人相攜逛街,走至還安大街上,忽聞得左右交頭接耳道:“誒,你們聽說了么?那亂黨沆瀣門賊心不死,潛進京中了。”惠帝李挺死后,帝位再次順利交接,李燮半字未提李挺的不是,將一切罪惡都歸到了沆瀣門上。 而今沆瀣門非但成了亂黨,在百姓口中,還儼然與巫蠱同流,成了生食人心肝的惡鬼。 旁邊一老漢聽聞沆瀣門,倒抽一口冷氣,左右警惕地張望了一眼:“你是說、說,他們潛、潛進京了?他們不會半夜……”想到這里他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帶著哭腔嘆:“我小兒子才謀了份打更的活,這、這可如何是好啊——” “嗐,不干你我這些平頭小老百姓的事!”另一人道:“聽說了嗎?他們潛進內(nèi)閣的政事堂了,也不是半夜,就是方才,青天白日之下,聽聞首輔大人還生生挨了一刀,嚯,正正就在胸前,離心口只有半寸,嘖嘖,只差一點,就差那么一點,咱們這位年輕有為的首輔大人就要去見閻王咯!” 似一道驚雷猝不及防地劈入肺腑,楊枝反應過來時,已甩開衛(wèi)窈的手,往北奔去。 內(nèi)閣的政事堂就在宮門東側,離還安街不遠,楊枝奔到時整條街已圍了不少人,路口干脆架起了拒馬,兩側侍衛(wèi)嚴守,不容人通過。 “站??!什么人!”侍衛(wèi)冷喝道:“這條道封了,換條路走!” 楊枝被侍衛(wèi)攔住,仍沖勢不減,情急之下,干脆道:“我是你們柳大人的夫人,讓我進去!” “柳大人,哪個柳大人?”攔楊枝的侍衛(wèi)一下子有些懵。 “咱們衙門里還能有幾個柳大人?”另一名侍衛(wèi)道。 “我當然知道咱們衙門里只有一個柳大人!只是未曾聽聞這位柳大人有妻室??!” 侍衛(wèi)不肯放行,楊枝見衙門口已有蒙著白布擔架抬出,更是心焦。然而急惶之下心中卻是一動,不再與跟前侍衛(wèi)客氣,叉腰擺出一張冷臉:“進去問問,你們柳大人可是已在衙門里住了一個月了!姓柳的今日不讓老娘進去,別說今晚,往后都別再想回家!你們自己也掂量掂量,經(jīng)不經(jīng)得住你們柳大人的怒火!” 兩侍衛(wèi)一愣,二人中的一個已然成親——這不儼然就是自家婆娘發(fā)火的架勢么! 再者,他們雖未聽說柳大人已然婚配,但這上官的事,那里頭的勾勾回回,他們這些小魚小蝦哪里了解得清楚? 柳大人的確已在衙門住了月余,這等事,尋常娘們怎會知道? 再再者,就算沒有正經(jīng)妻室,保不準有個什么外室呢?他們柳大人畢竟也是血氣方剛的大好男兒一個,除非那方面有問題,豈能當真拿自己當個和尚? 一剎那,侍衛(wèi)心中千回百轉,當即向同僚道:“我進去問問,你在這里看著?!?/br> 只片刻,那侍衛(wèi)便連奔帶跑著出來:“放行!放行!” 侍衛(wèi)收回攔阻的臂膀,下一瞬,楊枝已如離弦之箭向衙門內(nèi)沖去。方才通報的侍衛(wèi)從未見過自家大人那般反應,早換上了一副狗腿的嘴臉,一邊喊一邊小跑著追趕:“夫人,大人衙房在東面,小的領您過去。” 首輔的衙房在政事堂最中心的位置,楊枝到時正見一個大夫提著醫(yī)箱出來,心中一凜,顧不得人通報,直往衙房沖去。衙房分里外兩間,外間議事,里間兼做柳軼塵的書房,還有一張榻,供他累時休憩。 下人大概得了吩咐,見楊枝氣勢洶洶往里沖,卻無人敢攔。她就這樣一陣風似地直沖進了里間。 柳軼塵正在更衣,只穿著中單,腰間的系帶正握在手中,還未來得及系上,就聽見了腳步聲,一轉頭,恰對上她灼灼的眼。 “你怎么來了?”柳軼塵三兩下系上系帶,眸底顯見地一亮,穿過面前的書案,向她走來,臉上不受控制地笑了開來,竟莫名透出了一點呆憨之氣:“原來他們說的夫人真的是你!我方才都不敢相信……” 楊枝卻不理會他的聒噪,冷冷打斷:“你受傷了?”月余未見,他仿佛瘦了一些,臉上不知是因為失血還是別個,略有些蒼白,嘴唇亦沒多少血色。 “嗯?”柳軼塵愣了愣:“沒有啊?!?/br> “那你大白天在衙門里換什么衣服!” 柳軼塵面色變得有些不自然,移開目光,下意識伸手擦了下鼻尖:“我……” “解開?!睏钪Σ淮忉?,已冷冷吩咐。 柳軼塵未解其意:“什么?” “衣裳。”楊枝道:“解開?!币娝q自愕然,心中撲撲直跳,情急之下,干脆自己伸了手,不由分說扒開他衣襟—— “夫、夫人,這是衙門里,不、不太好!”柳軼塵沒料到她忽然有了這等虎/狼的舉動,面上本能浮上緋色,嘴上叫著,手卻兀自垂在身側,并未抬起去阻止她。 然而下一息,對上她凜冽的目光,他忽然反應過來什么,連忙道:“我沒受傷,真的沒有受傷!” 衣襟扯開,露出他寬闊的胸膛。胸前潔白一片,除了……并無新鮮的傷痕。 “柳敬常,你又耍我!”楊枝凜凜望向他,眼底一片冰涼的水色。 “我沒有,這一次,我真沒有!”柳軼塵慌了,聯(lián)想她進來后的反應,立刻反應過來,為官這么些年第一次感受到百口莫辯的冤屈,第一次體會了那些堂下喊冤之人的心情?!胺蛉耍懵犖医忉?!” “誰是你夫人!” 柳軼塵生怕她要走,先發(fā)制人般一把攥住她手腕,又猶嫌不足,另一只手臂干脆也攬過來,將她箍住。 “阿枝……”聲音中帶了點無奈與祈求:“你別走……”手上的勁力卻與這份弱勢截然相反,由不得她動彈半分。見她仍冷著一張臉,干脆又賣起慘:“我這一向過得很不好——你既來了,說明你還是著意我的。既然著意,我受了傷你會著意,我過得不好,你想必亦狠不下心來漠然。受傷與過得不好,其實沒什么分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