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萬安 第101節(jié)
沒人存心給陸雁臨調養(yǎng),但沒人對她動刑,飯菜就算有些敷衍,對尋常犯人來講已算美味佳肴,再加上她身體的底子擺在那兒,便是心事再重,也不影響傷勢迅速減輕,氣色好了很多。 喬景和進門時,陸雁臨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望著窗紗出神,聽到他有意加重的腳步聲,眨了眨眼,回過神來,起身沉默著行禮。 “坐吧?!眴叹昂吞Я颂?,拉過一把陳舊的椅子,在她幾步之外落座,“這次過來,不是要私下問詢你的案子的事兒,是想說說別的?!?/br> “喬閣老要說什么?我洗耳恭聽?!标懷闩R說著,回身落座。 喬景和緩聲道:“想說說盜墓賊入侵皇陵不知生死,還想說說雙月兒謀殺賈太嬪手足的案子?!?/br> “入侵皇陵指的是什么?入侵太宗皇陵么?”陸雁臨問道。 喬景和頷首,“正是。開國至今,也只有太宗皇陵最招盜墓賊惦記?!?/br> 陸雁臨事不關己地一笑,“這種事也不算什么吧?太宗皇陵不亞于一座金山,盜墓賊本就是賺這行錢的,可不就得總有人去碰運氣。” “沒錯。” “雙月兒和賈太嬪的兄長是怎么回事?”陸雁臨的耳根子不是清凈可言,是根本沒有任何人會在她周圍說外面的事,“我記得,賈太嬪的手足叫賈樂志?那位太嬪在家里,同輩的手足好像只有那一個?!?/br> “對,就是賈樂志。”喬景和簡略地講述了案子的始末,之后問道,“你對這種事,是怎么看的?” 陸雁臨凝望著他,眸子幽深,“我不明白閣老為何這樣問我?這種事,依閣老之見,我該怎么看?” “我不過是問一句,你卻反問兩句,似被戳到痛處一般?!眴叹昂痛浇俏P,笑得有些殘酷,但他并沒掩飾,壓根兒也不想掩飾,“你應該怎么看,難道需要別人告訴你?” 陸雁臨咬住唇,“看起來,閣老沒少看我那份供詞吧——楊攸訊問我的那一份?!?/br> “看過一次便夠了?!眴叹昂偷?,“我跟你說這些,你的確是可以說我沒安好心,故意讓你難堪,但從我本心來講,我只是不明白而已。不明白你怎么會變成這樣?!?/br> “這話又從何說起?”陸雁臨挑了挑眉,“我不記得與喬閣老打過交道?!?/br> “幾年前,崔淳風在軍中見過太后,也見過你和楊郡主?!眴叹昂偷?,“一次與我說起來,他對你們三個贊不絕口?!?/br> 陸雁臨抿緊了唇。 “我以為,你和楊郡主,會是一輩子陪在太后身邊的人?!眴叹昂偷?,“我也以為,你是最不可能背叛太后的人之一??梢娢医K歸見識有限,或許不是高估了你,而是低估了利用你戕害忠良的人?!?/br> 陸雁臨閉了閉眼。沒人說這些,她的自責興許會更重,總有人說,她只會生出逆反之心。 喬景和觀察著她的神色,笑微微地道:“你放心,我從不會指望一個叛徒找回良知,于事無補,也沒人稀罕。我想,太后尤其不稀罕你的自責,甚至懶得再看你哪怕一眼?!?/br> 陸雁臨咬了咬唇,“你怎么能篤定?她最喜歡看她的戰(zhàn)果,看將要死在她手里的人的慘相?!?/br> “戰(zhàn)果,死在她手里?”喬景和只覺好笑,眼中閃著譏誚,“這兩樣都與你無關?!?/br> 陸雁臨挑了挑眉。 “戰(zhàn)果便不需說了,她只是碰巧發(fā)現了一個叛徒而已,原因么,是那叛徒太蠢,慌不擇路,她不想發(fā)現都難?!?/br> “……” “蠢人的死,與太后娘娘何干?自己找死,跟她更無半分關系。你便是到了十八層地獄,也不要說是死在太后娘娘手里,那是對她的折辱?!?/br> “……”陸雁臨深深地吸進一口氣,扯了扯嘴角,“原來喬閣老是來誅心的。行,這些話我記住了,此刻起,我會有自知之明,您可心安了。” “談不上誅心,我要真存了那心思,少不得仔仔細細地把你和雙月兒比較一番,她身在泥沼卻潔身自好,活出了風骨和傲氣,赴死時也能挺直脊梁?!眴叹昂蜕陨灶D了頓,微瞇了眸子凝著她,“而你呢?有一位鐵骨錚錚的兄長,有良師益友在側,卻被最下作的人算計,之后毫無作為,只是受制于人。唉——我只是在想,雙月兒和你是不是投錯了胎?如果她是你,如果你是她,情形便頗有看頭了?,F在這算是怎么回事兒?尤其你,除了令人作嘔,還剩下什么?” 陸雁臨騰一下紅了臉,繼而別轉臉。 喬景和的語聲仍舊很和緩:“我有時又會想,你必然知曉自己必死無疑,那么在死之前,能不能把你已經折了的脊梁骨挺起來,把你丟掉的被人肆意踐踏的尊嚴找回來?” 陸雁臨似是沒聽到,一動不動地望著別處。 “唆使你鑄成大錯的人,也就是付云橋,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喬景和不在乎她的態(tài)度,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他只是為了幫晉陽公主么?晉陽的確是得不到就毀掉的性子,可是這樣惡毒的手段,晉陽若事先知情,不會允許。 “她再如何目中無人,也會料定真相大白時,太后娘娘會恨她到什么地步,會因此而收斂幾分。她就算是野心最盛的時候,也只敢說自己能扳倒太后,而不是除掉太后,只要太后在,便一定會報仇雪恨。要不然,她何至于連收留陸麒、楊楚成兩頭的叛徒都遮遮掩掩,只讓黨羽知情?” “說了這么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陸雁臨不得不接話了,不耐煩地道,“你是不是認為,一切都是付云橋瞞著晉陽做的?那不也在情理之中么?幕僚本就不需要向東家稟明每一件事是如何做成的,讓東家看到事情的結果即可。” “我的意思是,付云橋用的招數歹毒至此,只能是因恨意而起?!眴叹昂偷?,“我不能確定的是,他是恨陸家、楊家,還是太后娘娘、張閣老、馬老將軍?” 他說的付云橋恨的這些人,都是非常有可能的,因為裴行昭與陸麒、楊楚成是過命之交,同時,張閣老和馬老將軍都算是她的伯樂。五個人之間算是有著無形的一條情分做成的鎖鏈,被緊緊地綁在一起,哪一個出事,其余四人不論在情分還是前程上,都會遭受到一定程度的打擊和阻礙。 “付云橋的確可能是因恨意而起,但這份恨意就不能是對先帝對朝廷的么?”陸雁臨道,“今兒你提到了太宗皇帝,我就也想起來了,我們的太后娘娘對太宗,便有著很深的憎恨。難道付云橋就不能憎恨先帝,才殺害先帝重用的名將么?” “若真的恨先帝,為何不盡早毀了晉陽?對他來說并非難事。” “晉陽不是已經死了么?”陸雁臨瞥了喬景和一眼,“你又怎么能斷定,那位威風八面的公主的死路,不是他給鋪好的?” 喬景和失笑,“賬不是這么個算法吧? 不論如何,先帝總歸是看重晉陽的。付云橋若是恨先帝,為何不讓先帝嘗一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滋味?帝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倚重的女兒紅顏早逝,總歸是個打擊。 “可晉陽是怎么死的?不用明說,你我都清楚。難道太后娘娘會因為一個長公主的死而多一絲歡喜么?不過是除掉了一塊攔路石而已,對太后而言算得了什么?” “……那還有什么好說的?”陸雁臨更不耐煩了,“你說的這些,我沒法子反駁,那么,就當你說中了,付云橋恨我哥哥,或者是楊家哥哥,要么就是太后或兩位重臣。 “可現在他恨不恨的還有什么意義? “他已經是生不如死,活得還不如豬狗。 “你大可以跟太后娘娘說說你這些想法,她說不定會派人詢問付云橋,想得到答案應該不難?!?/br> 作者有話說: 第31章 “誰會問豬狗什么問題?那不是太傻了?”喬景和笑了笑, “活成豬狗還有心氣兒還能繼續(xù)活的東西,便是心里還有著什么異想天開的指望, 并沒絕望。不為這個, 太后娘娘大抵也不會那樣處置他?!?/br> 陸雁臨目光微閃。乍一聽,覺得他像是在說歪理,再一琢磨, 覺得有幾分道理。 付云橋是不是在等什么消息?比如太后或是誰的噩耗,又或是什么好消息。似乎也只能是這樣的理由, 才能支撐著他沒有尊嚴不成人樣地活下去。 而裴行昭正因看出了這一點,才不將他處決, 就是要他活著,要他看看希冀的到底能否成真。她是很喜歡這樣跟敵人較勁的。 那就是說, 喬景和說的是真的?付云橋是因為深入骨髓的恨意才做了那么多事么? 那份恨意必然也算得血海深仇,又到底因何而起? 裴行昭有機會與付云橋結下那樣的仇恨么? 看起來張閣老和馬伯遠是更有可能, 但他們近些年來不都過得順風順水么? 真正被陸、楊冤案打擊到的, 影響深遠的,只有裴行昭。 付云橋以前不可能對張閣老、馬伯遠無計可施,連一點兒像樣的絆子都使不出。 他沒有那樣做, 便是對兩人沒有那么深的敵意恨意。 喬景和始終留意著陸雁臨的神色,語氣更為和緩:“你可以說, 付云橋恨誰并不重要,也的確是不重要。如今除了陸家父女,別人都過得好好兒的。 “你被他利用折辱到那等地步,也能心甘情愿的話,局外人自然無話可說。 “太后娘娘幫很多人爭得公道, 我也正在全力幫她為很多女子爭一份公道, 但你不在其列, 因為你的脊梁骨已經折了,連是非對錯的真相都不敢面對。 “我這也是死馬當活馬醫(yī),希望你在死之前,為自己爭一口氣,提供一些仇家的線索。 “這世道,女子有太多不得已,是律法的問題,是以前的上位者的問題,若有機會,女子便該為自己爭取一些本就該有的權益。 “我說這些,絕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膝下只有一女,她也曾身受世道不公之苦。我也希望,再不要有倚紅樓那樣的案件發(fā)生,那本就是不該有的人世悲苦?!?/br> 陸雁臨若有所思。 喬景和繼續(xù)道:“與你說盜墓賊入侵皇陵,重點其實不是哪個皇陵,重點在于,太后利用此事做了些文章。 “她本就已盛怒,坦言不允許再有官妓營妓,恰好皇陵被入侵,便成了推波助瀾令眾人對太宗怨憤痛恨的理由,如此,來日她心愿得償,便是順理成章之事。 “人活著,總該分出點兒心力,為別人著想,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比起殺敵報國的無怨無悔,這種道理過于淺顯,但你已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我便多說幾句。” 停了停,他站起身來,“好自為之?!?/br> 喬景和對陸雁臨并沒抱切實的希望,這人就如楊攸曾說過的,任誰都不需再對她有任何指望。 可不抱希望做出不同的嘗試,本就是查案審案經常要做的事。 太后對陸、楊冤案的執(zhí)著、執(zhí)拗,那個案子背后的諸多殘酷的真相,他已通過刑部今年幾樁大案的卷宗、許徹告知的諸多消息,一步步品出來。 如果此次進詔獄的不是陸雁臨,他相信,太后不論如何都會撬開陸雁臨的嘴,讓她將所知一切——不論有用沒用,都要如實道出。 可偏偏是陸雁臨。太后想必已經憤怒失望又膈應到無以復加,不會再予以理會。 身居高位的人,必然有著強大的自信,相信就算沒有足夠的防范,也能妥善處理好突發(fā)的事——他顧慮的付云橋是因恨意才做了那么多喪盡天良的事,太后肯定早就考慮到了,但懶得追究,懶得再看故交面目全非的嘴臉。 她懶得做,是傲氣、任性又擰巴的性子所至,他既然有機會,便該幫忙探究,這是身為臣子的分內事。 的確,料想付云橋也扶持不出什么成氣候的人,但那種人早些發(fā)現、早些除掉,不是更好么? 女兒全心仰慕的太后娘娘,他立志要全力輔佐的上位者,心病還是能少一些便少一些。 喬景和去了廖云奇所在的院落。 廖云奇正在看書。 喬景和見了,笑道:“看得出,公子與獄卒相處得還不錯?!辈徽撃姆N規(guī)格的牢房,書籍都欠奉,而犯人在走出去之前,尋常是不允許親人探望的,而親人就算來探望,大多也不敢?guī)奖O(jiān)牢——被人拿去研讀一番,摳出些莫須有的犯上的字眼,便是雪上加霜。 廖云奇一笑,放下書,起身拱手行禮,“是《孝經》,有人不明白里面一些句子所指何意,我勉強能解釋出個大概?!?/br> 喬景和笑微微地落座,“是什么都無妨,回頭我派人給你送一些書過來,解解悶兒,想看什么只管知會我?!?/br> “多謝閣老?!绷卧破嫔钍┮欢Y,這才落座。 喬景和始終是與廖云奇拉家常的樣子,把與陸雁臨說的皇陵之事、倚紅樓案娓娓道來。 廖云奇斂目思忖一陣,嘆了口氣,“那位雙月兒姑娘,可惜了?!?/br> “的確是?!眴叹昂涂嘈?,“說起來,也算是她的死換取大周再無官妓營妓的結果,可是,佳人已經香消玉殞。” “太后娘娘已有了這決策?”廖云奇問道。 喬景和頷首,“千真萬確,過不了多久便有結果?!?/br> “凡事都是有所得有所失。”廖云奇眼神有些復雜,“而這決策能夠順利進行,恐怕與皇陵之事有關吧?”入閣拜相之人,說話總會有些深意,說的事情大多可以串聯在一起。 喬景和目露欣賞,“有關?!敝笳諏嵪喔?。 “如此也好,”廖云奇由衷地道,“太后娘娘睿智,鐵腕手段,不是不能用,但能避免就別用?!鄙衔徽咭挥描F腕手段,就意味著不少官員的貶謫甚至受刑、身死。 喬景和嗯了一聲,話鋒一轉:“方才我去見了陸雁臨,也跟她說了這些。” 廖云奇看他一眼,沒說話。 喬景和唇角揚了揚,“跟她說話,總少不得驢唇不對馬嘴的情形,到末了,也不知她明不明白我的意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