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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修真小說 - 鳶飛戾天在線閱讀 - 第十二章 暗流

第十二章 暗流

    阿容腦袋一片空白,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一轉頭,那張輕浮的面孔正笑如清風地瞧著自己。阿容皺著眉,又羞又怒地說道:「你太過分了吧!」

    趙元祺故作淡定,一臉狐疑道:「你不喜歡嗎?」

    此言一出,阿容的內心猛然涌現(xiàn)一股無以名狀的羞恥感,好像又回到了那個鼻煙壺之爭那天。憑什么這傢伙這么輕易地就看穿她的心思,還要一一拎出來嘲諷,她真為他的無恥感到憤怒至極。揚起手來,正要搧這該死的一記耳光,偏偏那個男人又再次輕易地將她制住,連她預備的后手都不留,全都一併封死了。阿容一咬牙,不甘心地說道:「你現(xiàn)在到底要怎樣?你已經(jīng)贏了我輸了,你一劍殺了我就是,不用這樣羞辱人!快動手!」

    趙元祺一愣,吊起了眉毛:「你反應有必要這么大嗎?我只是覺得你很可愛,情不自禁就這樣了?!?/br>
    阿容不知他是何意,一聽他說自己很可愛,怒意登時去了大半。她突然好氣自己,明明她應該感到很生氣的,為什么這么輕易地就息怒,真是太不甘心了!總而言之,她現(xiàn)在內心很矛盾,一面覺得很羞憤,一面又有一絲莫名的期待。咬著下唇,佯怒地哼了一聲。

    趙元祺看她表情,突然又不想這么輕易地滿足她,笑道:「況且,我想你既然這么喜歡我,那么我這么做,你應該也不討厭吧,畢竟我可是滿足了你的愿望?!?/br>
    此言一出,阿容臉色一變,一伸手又要甩飛鏢。趙元祺一面揮手擋下,一面無奈地笑道:「等等等等,小阿容,你又要動粗了,你這么打我不會心痛嗎?」

    阿容聽出他的調笑,臉一紅,立刻反駁:「我偏要打你!」

    趙元祺欲蓋彌彰似地笑了笑,似認真非認真地說道:「你別這樣嘛,其實我也挺喜歡你的……哎,快住手,我擔心你這么打我,你心里會捨不得。」

    那句「其實我也挺喜歡你的」一出口,阿容驀地一愣神,揮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她目光一轉,立刻迎上了他的目光,那眼色難以捉摸,潭水一般地深沉,輕易地就將她牢牢攫住了。他是那樣的神秘,那樣的若即若離,讓她深深地就陷入他的世界,不能自拔了。

    她的腦袋忽然閃過好多個念頭,方才他明明說是在開玩笑,那為什么又要吻她呢?當她在確認自己有沒有會錯意的時候,又似真非真地說喜歡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嘛?這傢伙根本就是吃定了自己先動了心,才這樣有恃無恐地捉弄人,實在是太狡猾了!

    阿容皺了皺眉,帶著些確認的口吻說道:「你根本不是認真的吧?」

    趙元祺又是那副似真非真的表情,微微一笑,有些死皮賴臉地說道:「小阿容,我替你上藥吧!」

    阿容一愣,差點要當場氣死。這傢伙真夠jian詐的,竟然就這么巧妙地繞開話題,這下她這是該重提呢,還是就這么算了?她忽然有些猶豫。趙元祺在水盆邊弄了點水,靠近了阿容,主動地要捲起她的袖子。阿容迅速地抽回了手,終于還是大起膽子,果決地問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說清楚啊!」

    趙元祺笑了笑,很快地抓住她手,表情突然認真了起來,正色道:「快點,你剛才那么大動作,傷口裂了怎么辦?」

    然后他不由分說地捲起阿容的袖子,阿容真是羞得無以復加,且不說他又回避了一次問題,讓個男人幫她上藥,這未免也太羞人了。偏偏那趙元祺一臉認真,全沒了剛才的戲謔之色,搞得好像是她自作多情地懷疑別人對她有非分之想。愣了一會,覺得還是不能就這樣妥協(xié),一抽手,傷口卻冷不防刺痛了起來。她「嘶」的一聲,回頭一看,果然是裂開了,傷口處泊泊冒血。趙元祺一臉認真,一絲不茍地替她上藥。他的手法很輕,一點也不粗魯,十分細心地替她處理傷勢。阿容腦袋一片空白,有些將就地讓他上藥,目光一別,乾脆眼不見為凈。

    好半晌,那兩人都沒說話,空氣突然就尷尬了起來。阿容把頭一垂,思緒混亂地塞滿她的腦袋,感覺什么事都不能思考了。正自恍神,忽聽趙元祺說道:「小阿容,你之后預備去哪里?」

    阿容無暇思考,口氣有些衝地說道:「我怎么知道?」

    趙元祺十分體貼地替她理好袖子,聽她好像很不服氣,笑笑地說道:「那不如你就跟著我吧,怎么樣?」

    他背對著她收拾東西,她看不見他的表情。這句話一出口,阿容真怕又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抬起頭來,乾脆把心一橫,大大方方地逼他吐實,大不了就是一走了之,沒什么好牽掛的,便單刀直入地問道:「趙元祺,我只要你一句話,你對我到底是什么感覺?直接跟我說清楚,不要再打馬虎眼,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吧!」

    聽罷,趙元祺一愣,轉過頭去,看見阿容認真的表情,突然又十分犯賤地想吊她的胃口,狡黠一笑:「小阿容,你怎么突然認真起來了呢?你問了我這個,不覺得自己應該先表示些什么嗎?」

    阿容耳根一紅,這傢伙竟然把問題丟回給她,忽然就覺得有些羞恥,她又怎么能拉下那個臉來跟他表明心意?正躊躇間,忽見一旁的趙元祺定定地打量著她,那表情不像在等答案,倒像是很享受似的,饒有興致地觀察她的表情。阿容不住又羞紅了臉,皺眉道:「干嘛?」

    趙元祺爽朗的笑了,似真非真地說道:「小阿容,捉弄你真的很有趣呢。瞧,你每次都會露出這個表情,讓我忍不住就想使壞了?!?/br>
    他原來只是想再看看她生氣的表情,很故意地說了這么幾句話。誰知阿容一聽,卻非常認真地往心里去了。她是多么真切地在思考自己的決心,多么殷切地在盼望他給出的答案,只是那些期待,那些幻想,全都在這一刻,盡數(shù)化為泡影了!她突然好不甘心,本能地就想就痛宰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偏偏又狠不下那個心來殺他,他怎么可以不喜歡自己?怎么可以這樣戲弄自己?一咬牙,重重地甩了他一個耳光,憤恨難平地奪門而出了。

    趙元祺愣了半晌,后知后覺地感到臉疼,伸手輕撫自己的面頰,好像也不覺得自己玩得太過火,慢吞吞地出了房間。一出房,方才散步的那兩人正好回來了,一下子和他撞個正著。宋映欣怯生生地道:「趙少爺……你跟陳姑娘怎么了嗎?」

    趙元祺正想解釋,一時又不知該從何說起,終于還是什么都沒說,轉身走了出去。到了門口,已經(jīng)不見阿容的身影,一支短小的羽箭咻一聲飛了過來。趙元祺眉心一動,頓住了腳步,立刻拆開來看了。

    屋外,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一天,很快地就下起了雨來。阿容滿城亂跑,像一隻無頭蒼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冰冷的雨浸泡了她全身,可她似乎沒感到什么涼意,因為她的內心有更強烈的情緒,正在翻涌著,完全奪去了她其馀的感官。

    她來到一座涼亭,后知后覺地感到雨停了……不,是因為有了遮蔽物,將她從雨幕中解救出來。那雨下得真挺猛烈的,只可惜并沒有將她打醒,她的腦袋有好多東西未解,今后何去何從?要怎么營維生?還有那個一直吊在心尖上的問題,真使她萬分痛苦。她甚至有一瞬間覺得,倘若那個男人能明明白白地給她一個答案,她或許就不會那么難受……

    她緊緊捏著自己的手掌,剛才她就是用這隻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他肯定很生氣吧?完了,他又更討厭她了……她突然好恨那個不老實的自己,恨那個拉不下臉來坦白的自己,恨那個先動了心的自己,如果他不是那么的吸引她,她就不必這么的糾結,不會這么的患得患失。然而,現(xiàn)在這些都已經(jīng)不及后悔了,她只有放任自己的淚腺,狠狠地大哭一場,將這一切都縱情在滂沱大雨中了……

    小飯館里零星坐著幾桌客人,店小二陪著笑臉,十分勤奮地招呼來客。不久后,店里來了個女客,纖瘦的身形,幾戳發(fā)絲貼著額頭,沉著臉走進店來。小二殷切地上前,下意識就先對她行了個禮,不敢怠慢地為她點菜,又迅速地招呼了廚子。

    她坐在角落的一桌,隔壁坐著兩名食客,正興奮地聊著八卦新聞。最近大稻埕一帶滿城風雨,百姓們沸沸揚揚都在傳說一件事。那倆食客談到了興頭,幾乎忘了動筷,越說越起勁。其中一個圓臉的尤其激動,擺在面前的飯菜都要冷了,他仍然停不下口,興致勃勃地說道:「張兄,你說那個去投靠艋舺人的二貨,他是不是犯賤哪?咱們大稻埕鄉(xiāng)親哪兒不好了?自家待不下去,偏要做死去投敵,哼,這叛徒準沒好下場!」

    對面那個張兄搔了搔頭腦,很含蓄地嘆了口氣,搖搖頭道:「唉,吳兄也不能這么說,沒準人家有什么苦衷,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br>
    對面那姓吳的圓臉漢子眼角一跳,有些激動地說道:「你怎么能替他找藉口呢?艋舺人橫行霸道,四處撒潑,那傢伙既然投奔了他們,就是個十惡不赦的殺千刀。我管他有沒有苦衷,為艋舺人賣命,在我眼里無異于畜牲。我們大稻埕百姓應該同心協(xié)力,將這叛徒抓起來,活活燒了!」

    圓臉漢子說罷,旁桌就有幾個客人也來湊熱鬧,都在談論著「叛徒事件」。一個年輕人聽那圓臉漢子一說,非??犊ぐ旱乇硎菊J同,很直接地說道:「就是,這位大哥說得很對,要是我們不將那叛徒抓回來,哪天他若逮著機會,說不定會對我們不利。依我看,咱們應該一人一刀將他砍成rou醬,這樣才夠痛快!」

    旁邊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聽到這番「慷慨激昂」的言論,紛紛大呼痛快,各個拍手叫好。這時,忽然一條黑影閃得飛快,在飯桌上落了下來。眾客一抬頭,驀見一道劍光盛氣凌人,往那年輕人的脖子架了上去。眾人大吃一驚,紛紛退避。年輕人不及抽身,立刻就感到脖頸冰涼,目光往長劍上一掃,整個人便定在了地下,絲毫不敢亂動。眾人驚魂甫定,這才看清那出劍人,原來是旁邊默默坐著的女客。她的神色有些陰沉,持著劍的手染了些臟污,一身紫黑衣裳如墨,看上去就更顯陰森了。

    女客卻不管眾人目光,利眸一掃,咄咄逼人地說道:「那個『叛徒』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說要一人一刀將他砍成rou醬,你配嗎?」

    此言一出,眾人不住大譁,全都面面相覷著,開始有人揣度這位女客的身份。人群中有人著急地大喊:「你干什么?快放開他!」

    女客神色不動,將劍更往脖頸一靠,幾乎要陷入了皮膚。年輕人小腿發(fā)軟,深吸了口氣,理直氣壯地說道:「這位姑娘,不瞞你說,家父在幾年前,因為一些糾紛,不幸亡于艋舺人之手。咱們和他們一向是水火不容,你說我和那叛徒有何深仇大恨,直接的倒是沒有,但是他做了三邑人的走狗,本就該除之而后快。怎么?你難道想替他說情嗎?」

    女客神色凌厲,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們都是群不講理的廢物!叛徒也好,走狗也罷,全都是你們逼出來的!哼,你們越是不讓我做,我就越要做給你們看!」

    眾人一愣,突然都矇了,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他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怎么就成了不講理的廢物了?而他們又逼她什么,不讓她做什么,讓她越要做給他們看了?不由得一臉納悶,心中只是暗道莫名其妙。

    這個女客自然是阿容了。這幾天,她就跟個游魂似的,一直在大稻埕附近晃蕩。她想了好多好多,總是理不出一個頭緒,心里亂得很不說,眼下她第一個遇到的問題,是她的盤纏實在快用光了。以前縱使貧窮,還是有人在她身邊陪伴她。如今只剩她一個人,不用幾天,就足夠讓她嚐透窮困潦倒的滋味,真夠難受的。心事一多,現(xiàn)在又聽這些人開口閉口的「叛徒」、「走狗」,下意識就認為他們是在說自己。一個惱羞,便把所有的錯都推給別人,為自己找藉口,甚至還動手威脅人了。

    眾客呆了半晌,認為這個人大概是腦袋不清楚。饒是如此,那一句「叛徒也好,走狗也罷,全都是你們逼出來的」,依舊點燃了他們的怒火。少數(shù)沉不住氣的已經(jīng)先動上了手,其馀客人見有人打起來,瞬間就都跑光了。店小二有些傻眼,完全插不上手。圓臉漢子心中憤慨,義憤填膺地說道:「哈,這估計是條艋舺來的野狗,主子賞的飯不夠吃,出來亂咬人了。大伙還愣著干嘛?快將她打死啦!」

    這些人大半是些酒囊飯袋,沒什么真功夫。阿容長劍一挺,立刻就將他們擺平了。那圓臉漢子一拳擊在飯桌上,飯菜盤子都跳起來了,酒水茶湯灑了一地。他一步跳到桌上,一拳就衝阿容面門飛來。阿容腰向后彎,整個人翻了個跟頭,腿往那圓臉漢子下巴一掃,竟被對方一把抓住。阿容一劍插在地下,支持住自己的重心。圓臉漢子將她一把抓起,米粒般的眼睛仔細地在她臉上端詳,不自覺就jian笑了起來,鏗鏘有力地喝道:「剝光她的衣服,搜她身子!」

    旁邊幾人與他萍水相逢,一聽這話,都是遲疑了一下。有個人附和道:「艋舺人橫行霸道,仗勢欺人,對付這等惡賊,不須顧及道義!大伙快上,扒了她的衣服!」

    其馀眾人聽罷,彷彿要確認什么似地,都是互看了一眼,這才甩開了膀子加入戰(zhàn)圈。阿容不知道哪根筋又跳了一下,那本能的鳶飛戾天再度爆發(fā),她以手做劍,打了上來的兩人,手掌忽然在前方的大漢身上一撐,借了個力。她就像一隻天空翱翔的鷹,被逼出一身陰狠毒辣,不肯受人拘束。眾人抬眼一望,正要上前抓她,阿容飛快地伸手入懷,指尖夾著一枚梅花鏢,一揚手,那見血封喉的暗器立刻插入桌面,將圓臉漢子的手掌釘在桌上。飯館突然傳來一聲慘叫,桌面鮮血狂噴,眾人都是一退步,沒敢再上前。阿容一擦鮮血,從地上拔出劍來,往圓臉漢子脖子一抹,終于斷了氣。

    此時,又有幾個膽小的跑了。其馀人沒料到她竟會下殺手,都愣在原地傻了眼。阿容一聲沒吭,復雜的心情使她臉色依舊陰沉,沒有任何表情,讓人看著頗感寒慄。她默默地還劍入鞘,一轉身,眾人下意識地向后一避,背脊登時就涼了。

    她一跨步出了飯館,身后店小二突然喊道:「啊……喂!您吃飯得付帳?。 ?/br>
    阿容沉著臉一回頭,店小二登時就嚇得臉色發(fā)白,低下頭,怯生生地陪笑道:「啊,不!不!沒事,您……宰了意圖強佔女性的惡徒,為民除害,不用付帳……呵呵,不用付帳……」說著連忙搖了搖手。

    阿容身手入懷,摸出了所剩無幾的銀子,正要遞出飯錢,忽然頓了半晌,一跨步回入飯館,在那圓臉漢子身前蹲了下來,帶著些惡意羞辱的笑容,往他身上一陣掏摸,摸出了一袋沉甸甸的銀子。隨意地點了一下,將搜出來的錢遞到店小二手上,又將自己原有的收入口袋,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地走了出去。

    店小二和一干吃瓜群眾呆立原地,驚得下巴差點掉下來了。有個客人手插著腰,對著已經(jīng)走遠的阿容大喊道:「囂張沒落魄的久!你們艋舺人真行,用了卑鄙手段收買趙家,總有一天,我們定會將這叛徒捉回來,到時就是你們的死期了!」

    阿容陰沉著臉,任清風將那人的聲音送入耳際。聽罷,不禁瞪大了眼,忍不住喃喃自語:「趙家?難道他們不是在說我?」

    然后她后知后覺地意會到了關鍵之處:大稻埕趙家。想著想著,就是一陣頭皮發(fā)麻,有些自我安慰地忖度著,大稻埕多少姓趙的人,不可能的……

    不過,大稻埕比較有名望的趙家,估計也就只有他家了。

    在鄰近龍山寺的地方,有一條頗為神秘的小巷。巷子并不寬敞,一入內,就是一陣濃重的中藥味。

    這兒的店家都比較陽春,大多有招牌,沒有的就在店門口掛一張板子。放眼望去,巷子的兩側盡是碧油油的一片,一籃籃的中藥材擱在店前,直通巷尾。他們不做別的生意,就專賣中藥青草材料。因此當?shù)厝巳粲惺裁床⊥?,不論大小隱疾,內傷外傷,都會赴此來求藥。時間久了,該地便得了「青草巷」、「救命街」的美名。

    大約從一年前起,臺北的流感特別嚴重。也許是因為抵抗力差,又加上醫(yī)療技術貧乏,患者連帶著就落下許多病根,青草巷也幾乎日日有人來求醫(yī)。有些人聽大夫說自己的病癥難以根除,就認定自己是得了不治之癥,直接在巷內哭天喊地起來。這一天,青草巷又來了個哭爹喊娘的傢伙。那是個中年人,右腿總是縮著走路,原來他是被診斷出患了風濕病。當時的技術對此癥沒什么觀念,只能和病痛共存。這疼痛就像一陣風,說來就來,簡直讓人生不如死。

    在青草巷的巷尾,有一座挺講究的建筑。它不像青草巷內的店家那么陽春,是白色的外觀,外頭種著竹子,門上有鏤空的花紋,頗有文人墨客的氣息。一塊木扁高懸簷下,筆調隨興地撰了「碧樹軒」三字。清風吹來,樹搖影動,帶著點苦味的藥香,就這么從門縫飄出來了。

    這里顯然是個極雅致的所在,饒是如此,軒內的景況卻不怎么興旺。好多植物都凋零了,殘花枯葉落了一地,也沒人掃,幾乎要黃透了。

    這時,那患有風濕病的中年人路經(jīng)軒外,一到此地,轉頭對門口吐了一口唾沫。緊接著,他的腿又痛起來了,一個踉蹌,就這么狼狽地撲在門口。軒內一個年輕人聽見聲響,立刻走出來看。中年人拐杖一拄,自己站起來,哼了一聲,一跛一跛地離去了。年輕人忙道:「這位先生可是有什么病痛?請進來讓咱們少爺為您一診。」

    中年人一臉不屑,有些輕蔑地說道:「呸!老子的腿就是殘了,也不需你薛家的野狗來醫(yī)!」

    年輕人愣了愣,有些不滿地說道:「先生,你真沒禮貌,怎么能這么說話呢?」

    中年人沒理會他,瞪了一眼,揮了拐杖要打他。年輕人向旁一閃,中年人卻不罷休,一杖劈了下來。這時,那拐杖揮到了半空,驀地被一隻手接下。來人緊緊握住拐杖,中年人并不收力,對方卻更大勁兒地還了回去,有些桀驁不馴地說道:「這位先生,打狗是不是也要看主人呢?不知我家阿清如何得罪了您,需要這樣動手動腳?」

    中年人諷刺地笑了,仍然不肯收勢,目光炯炯地瞪著那個握拐的青年。只見來人約二十多歲,面貌斯文,眉目間鎖著一股桀驁之氣。身穿一襲俐落的錦袍,更顯得他長身玉立,風度翩翩,儼然是個俊俏少年郎。

    青年見他愣是不松手,劍眉一豎,手一推,中年人險些給他推倒在地,連退了幾步,臉一紅,忍不住破口大罵:「沒大沒小的狗雜種!老子跟你拚了!」

    突然,他的腿又是一疼,還沒來得及上前拼命,口中先慘嚎了起來。青年往他腿上一瞧,笑了笑,有些輕蔑地說道:「先生,醫(yī)者父母心嘛。我瞧你這副模樣,其實也是于心不忍。如果你能向我認錯,我便免費治好你的腿,如何?」

    中年人立刻道:「呸!老子就是腿瘸了也不會跟你道歉!滾開!」

    青年彎起嘴角,頑劣地說道:「這位先生,你的腿都這樣了,何必這么嘴硬呢?快,跟我道歉,我薛少賢跟你保證,一定治好你的腿?!?/br>
    中年人一拄柺,小心翼翼地站了起身,有些諷刺地笑道:「哈哈,保證?這風濕癥都了老子多少年了,看了多少名醫(yī)仍不見好。憑什么你就能治好?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的醫(yī)術了吧?」

    薛少賢一聽見「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的醫(yī)術了吧」,臉色一沉,突然桀驁不馴地大笑起來,一擺手,鏗鏘有力地大喝道:「阿清!把這位先生給我抬進去!我倒要看看是我先治好他,還是他的腿先廢了!」

    中年人大吃一驚,忍不住又揮動拐杖。同時又覺得這薛少賢也真是好強,別人越是激他,他就越是不肯讓步。突然,薛少賢迅速地在中年人身上一點,中年人的身子登時就僵住了,竟然動彈不得。阿清松了口氣,耳邊聽著中年人的咒罵,將他抬了進去。

    到了屋內,阿清將中年人放到椅上。薛少賢不理會他的謾罵,只是頑劣地笑道:「先生,最近天氣變化大,四肢本來就容易犯小毛病,這有什么難治的,你方才憑什么說我太瞧得起自己的醫(yī)術?倘若我真治好了你,那你是不是應該對我五體投地,甘拜下風呢?」

    中年人冷笑道:「小毛病?你沒聽見我說這是風濕嗎?百年的不治之癥,到你口里倒成了小毛病。哈,我看你非但是聾了,還沒什么基本常識。這神醫(yī)的名頭,只怕也是浪得虛名吧?」

    薛少賢的臉色又是一沉,斯文的面孔登時多了幾分侵略性。一面琢磨著那無解的風濕癥,一面又不甘心他小瞧自己。驀地下巴一抬,站了起身,憤憤地指著他道:「你給我等著!我定會治好你,讓你心服口服!」

    說著,他吩咐了阿清去弄些內服藥,讓中年人在房間待著。中年人才不信什么風濕癥的解藥,對他是百分之百的瞧不起,就等著他自己失敗,白白出丑,到時可就尷尬了。

    薛少賢來到書房,他并不灰心,翻開了一只的藥箱,在里面挑挑揀揀,拿出幾樣材料。原來他是薛家三老爺?shù)膬鹤樱L年因故不在家中,前段時間聽說家里出事了,立刻從外地趕了回來?;氐郊抑?,聽阿清說家中兇案頻發(fā),隨后他親自見證了薛開誠被害,緊接著薛中陽坐牢,之后薛老爺也慘死,整個薛家,就只剩他爹薛三爺還茍延慘喘。

    在薛家落敗后,昔日盟友蕭家立刻派人來砸店,將薛家一腳踢開,現(xiàn)在屋外還留著一片狼藉。百姓們更是跟著起鬨,毫不掩飾自己對薛家的憎惡,方才那中年人吐的一口唾沫,這陣子他們倒是見怪不怪了。手下的人見薛家大勢已去,也是各個樹倒猢猻散,跑得精光?,F(xiàn)在的薛家,儼然就是隻過街老鼠,家運到了頭,那個曾經(jīng)風光的過去,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

    薛少賢是在約莫六年前離家的。薛三爺有兩個老婆,他是大房的孩子,偏偏父親疼愛那個二房的弟弟,原來碧樹軒這份家產,也是預備留給弟弟的。要不是他主動放棄,薛少賢恐怕還撈不到這么個好所在。那一天,他聽見了父親和二姨太的談話,說要將碧樹軒留給弟弟,在當時,也不知道是什么感情驅使,在他聽見的那一刻,薛少賢就開始收拾包袱,一聲不響,就這么離家出走。等到他再見他的父母,已經(jīng)是數(shù)年之后了。

    這些年來,他走南闖北。之后到了一間洋行工作,這里的各色人情風物,帶給他無限的新鮮感。他還遇到了一名藥理學家,那人說自己來自遙遠的日不落帝國,教給了他許多的藥理知識,還有些簡易的醫(yī)學,甚至帶著他親自給病人看病,讓他看見垂死的病人,重燃希望的表情。每每至此,薛少賢的心中都會非常滿足,感到十分地有成就感。

    這時,他突然想起那個英國人曾經(jīng)告訴過他,這世上有一種止痛劑,被視為靈丹妙藥。他突然就著了魔似地開始想,倘若他能製作出這種止痛劑,是不是難解的風濕癥就有救了。到時,那老頭子定會對他另眼看待,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然而,這個藥物有強烈的依賴性,嚴重者甚至會產生幻覺,因此有人將其定性為「毒癮」。薛少賢緊閉上眼,滿腦子想的都是製作那個止痛劑的方法。突然,外面?zhèn)鱽砹艘魂嚽瞄T聲,阿清有些無奈地進了房來。原來那中年人口中怒罵不休,說薛少賢神醫(yī)的名號是吹出來的,根本沒有救人的本事,就在那怒罵著,要阿清讓他離開。

    薛少賢聽阿清說完,神色登時有些復雜,魔鬼似地笑了笑,振振有辭地說道:「你去告訴那老頭子,本大爺倘若治好他的腿疾,他要跪在地下跟我磕頭道謝。如果不依,我就用棍子打到他跪下為止!」

    薛少賢狡黠聰慧,有一半算是自學成材,難免心高氣傲,最痛恨人質疑他的醫(yī)術。別人越是瞧不起他,他就越要證明給他看。說罷,他一手抄起祖?zhèn)鞯乃幾V,翻了翻,在一頁上停了下來,細讀之后,慢慢地放下了手,眼望遠方,嘴角卻不自覺地彎了起來。

    他擱下了書,來到后院。這里除了家中栽植的草藥,還有許多人為引進的品種。薛少賢目光一掃,在那群花之后,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株長得不甚完好的罌粟花。他突然感到好興奮,因為他實在好奇得不得了,只見那果實非常地飽滿,綠色的,應該還未成熟。他摸出了一把小刀,在那果實上用力一割,「噗哧」一聲,立刻就滲出了白色汁液。薛少賢激動極了,立刻從旁邊拿了個小容器,將汁液全都接了下來。

    這新奇的發(fā)現(xiàn)立刻激起了那個醫(yī)者的實驗精神,他突然就變得非??簥^。從柜子下端出一個燭臺,點了火,將白色汁液倒入鐵盤,拿著把鉗子,夾著鐵盤,放在燭臺上烤。其實這些器具都是非常陽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異想天開,自製「靈藥」能否成功。然而這些顧慮都不能阻止他的好奇心,一雙眼就緊緊地盯著盤子,耐心等待。后來,他嫌這樣太慢了,又拿出了一個燭臺,還揀了一塊透明板,蓋在鐵盤上,利用壓力加速質變。漸漸地,他看見那白色汁液變了色,慢慢地在鐵盤上萎縮,變成黑色的膏體,正如那英國人所說的一模一樣!

    這東西在家傳藥譜中,名叫「福壽膏」,也是鎮(zhèn)痛用藥,其他細節(jié)并沒有詳述。薛少賢再度想起了那個中年人的嘴臉,不管三七二十一,將福壽膏滴入水中。翻開一個箱子,揀了一支精巧的鐵製注射器,那是西方傳來的醫(yī)療器具。他就帶著這兩樣東西,果斷地來到中年人的房間。

    中年人漸漸能行動了,一見薛少賢來,有些輕蔑地笑了一下:「薛大少爺,要不是老子等著看你笑話,你再不來,老子可不屑等你?!?/br>
    薛少賢桀驁一笑,拿出注射器,湊近中年人的背膀。中年人一看那鐵製注射器,終于感到害怕了,瞪大眼睛道:「那是什么?你想害死老子嗎?快拿開!」

    薛少賢勾起嘴角,自負地說道:「老頭子,本大爺教你一些常識。這玩意兒叫做注射器,是西方傳來的醫(yī)療器材,看見沒有,把里面的藥物,打進你的身體,你就藥到病除了?!?/br>
    然后薛少賢突然就認真了起來,收起了他的狂氣,目光十分專注地放在中年人的手臂上。中年人嚇了一跳,忙抽開了手。薛少賢一臉認真,又在他身上一點,這下中年人是完全被動了。薛少賢嚴肅道:「這玩意兒沒什么可怕的,你不想腿疼就老實一點?!?/br>
    然后他拿出他的實驗精神,眼睛往注射器上一掃,將針頭抵住中年人的背膀,終于將福壽膏注射進去。中年人渾然不覺,感覺沒什么大礙。薛少賢很認真地瞧他的表情,隨后又大笑了起來,說道:「這藥是絕對有效的,你不可能還會痛。老頭子,等你身體能動了,你得好好向我道謝。」

    中年人渾身動彈不得,冷冷地說道:「哼!我才不信有什么東西治得了風濕,你別做夢了,你等不到老子道謝的?!?/br>
    薛少賢劍眉一豎,又指著他道:「好!咱們走著瞧,我不信等不到你那句話!阿清,看好他,別讓這老頭跑了!」

    這時,阿清好像聽見什么,突然匆匆奔向門外,不一會,進來告知薛少賢有客來了。薛少賢愣了半晌,收拾了自己的情緒。他低下了頭,拍拍自己的衣裳,讓自己看起來乾凈整齊了,這才出了房間。

    甫到客廳,他看見廳中站著一個高挑的青年,年紀和自己不相上下,一雙細眼深邃而神祕,正微笑地打量著他。薛少賢得意地笑了起來,目光炯炯如虎,很是傲氣地說道:「趙大公子,你總算是來了。來,這邊坐,往后咱們就是伙伴,合作愉快。」

    青年目光一動,有些好笑地說道:「我應該沒說要跟你合作吧,這椅子我可坐不起。」

    薛少賢彎起了嘴角,好整以暇地坐到椅子上,手就十分清間地靠著扶把,笑道:「趙元祺,我勸你還是換個態(tài)度跟我說話。眼下能救令弟的,除了我,應該沒有別人了吧。哈哈,趙兄,你是不是該為了你傲慢的態(tài)度道歉呢?」

    趙元祺忍不住調侃:「慢著慢著,你說除了你沒有別人?哈哈哈,薛大公子,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吧?不過,說句認真的,我還真沒想過你也有這么一天呢,你就這么渴望要東山再起嗎?哈哈,這件事要是傳出去了,要笑掉百姓大牙的?!?/br>
    薛少賢臉一紅,他為對方說穿了自己的心事而感到頗為惱羞,頓了半晌,立刻又掛上了微笑:「你還要這樣不識好歹,難道你不想要你弟弟的命了嗎?趙兄,你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人,你忍心看著弟弟慘死嗎?」

    他說話的同時,趙元祺的腳步正在漸漸逼近。直到他把話說完,趙元祺面不改色,突然手掌一揮,將薛少賢整個人抓得立了起來。薛少賢身無功夫,領口被他緊緊揪住,不知道為什么,他感覺對方的勁力并不大,卻有一種不容分說的霸道。趙元祺神色不動,只是微笑著凝視他,淡淡地說道:「薛大公子,你以為我們趙家都是些什么貨色?說穿了,咱們不過就是個小小生意人,根本無足輕重。他對你們,不過就是顆廢棋,一點利用價值都沒有。好了,薛大公子,在你還有一點尊嚴之前,趕快帶我去找他吧?!?/br>
    他明明是在威脅人,口氣卻是不咸不淡的,就好像是在話家常,他甚至在微笑。薛少賢垂眼掃了他揪住自己的手,趙元祺這才輕輕地松開。薛少賢于是冷冷地笑了,手撥了撥自己的衣領,利用這片刻的功夫,思考著怎么逼對方協(xié)助自己。半晌后,終于開了口:「要我?guī)闳ヒ娔愕艿?,那也不是不行。只是他現(xiàn)在受制于蕭浩然,那賊禿身邊還有『野豹隊』四位高手,沒我給你指點明路,你一個人去橫衝直撞,難道就能成嗎?趙兄,你應該還有點自知之明吧?」

    趙元祺一愣,薛少賢這番說詞,硬是將他本能的挑戰(zhàn)欲逼了出來,忍不住反擊道:「怎么就不成了?憑我一己之力不成,我難道不能找別人嗎?大不了就是殺進蕭家的窩。哈哈,薛大公子,我實在沒有『非你不可』,你才該有點自知之明呢?!?/br>
    薛少賢眸光一閃,眼神登時多了一分侵略性,玩世不恭地彎起嘴角:「找別人?哈哈,且不說只有我知道你弟弟的下落,趙元祺,單槍匹馬殺進蕭家,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要你去開口求人,你拉得下這個臉嗎?」

    趙元祺眼角一跳,臉色竟然反常地不從容起來,偏偏仍是不肯放軟。薛少賢有些得意,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不給趙元祺開口的機會,打了個響指,乘勝追擊道:「喂!趙兄,你可不是那種放得下身段來求人的人,與其低頭去拜託人,還不如跟本公子合作。再說了,趙家變成這副德性,那是誰害的呢?你,和你的所謂的戰(zhàn)友,有那個本事對付蕭家嗎?哈哈,你想想,既然咱倆同病相憐,又同仇敵愾,不如來合作一番。等到咱們除掉了共通敵人,再分道揚鑣也不遲啊。哈哈哈哈哈,倘若,我真的能捲土重來,到時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嘛?!?/br>
    趙元祺沒看薛少賢,彷彿要掩飾什么地低下了頭,輕輕撥了一下衣襬,嘴上仍是不饒人:「誰說我放不下身段來求人呢?薛大公子,你說少不了我的好處,那也得看你有沒有本事捲土重來,給不給得起這個好處啊?!?/br>
    說著,他瞬間抽出劍來,「清影」在大廳中飛出刃光,生生架在了薛少賢的脖子上。薛少賢沒敢亂動,聽趙元祺平平淡淡地開口說道:「你口口聲聲說要找我合作,是不是先得表示一下自己的誠意呢?既然你用舍弟作為籌碼,就先帶我去找他,把他放了,到時咱們再來談合不合作?!?/br>
    冰冷的劍貼在薛少賢的咽喉,他卻不怎么慌張,眼下只有自己能幫他找到弟弟,這貨才不敢真的殺他呢??墒牵热羲娣帕粟w光寄,那他便失去這個談判籌碼了,這傢伙說到時再談,根本就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廢話。便道:「如果我?guī)闳ヒ娔愕艿埽憔蜁液献???/br>
    趙元祺道:「放了他,也許我會答應。」

    薛少賢眼角一跳,他在忖度著對方的想法。在「繡簾香」出事那天,他曾聽人提過這號人物,竟然單挑了一干流氓,心想自己重振旗鼓的首要任務,便是防止蕭家繼續(xù)擴張。而他身邊正缺江湖高手助拳,這人又與自己同仇敵愾,便起了利用之心。想了半晌,終于說道:「那就一言為定?!?/br>
    至于那趙光寄為何被抓,乃是因為他目睹了一件事。然而詳細的情由,趙元祺便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