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霜雪 第58節(jié)
他順著手指,去看那只手的主人。 喻沅今天著實好好打扮了一番, 粉白的臉瀲滟生輝, 似牡丹花嬌媚的粉色唇瓣, 秋水盈盈的眼波隨發(fā)上金鑲寶石桃花步搖微微蕩漾,艷色足以照亮小小的馬車。 孟西平很快回神, 心里念了一聲, 目光輕輕柔柔落在喻沅的嬌顏上:“怎么了?” 喻沅仔仔細細打量著孟西平的臉, 手指用眉心滑到他微微顫抖的眼皮上,最后微涼的手指捏著他的下巴, 答非所問:“孟西平,你得好好保護這張臉?!?/br> 要是他容色衰敗,她就不喜歡了。 她的手指在他臉上留下一路細小的火花, 燒得孟西平呼吸都漸漸停滯。 孟西平松了神色,輕輕一笑, 整個人都柔和下來:“好?!?/br> 喻沅手指從他臉上離開,目光似有探究:“你剛才想什么呢, 從昨天回來就不對勁,又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孟西平捉住她的手指, 不許她走, 他的掌心guntang, 喻沅疑惑地嗯了一聲。 他對著外面的馬夫說:“慢些走。” 喻沅的手還被握在他的掌心里面,十指交纏,一明一暗,是個極其曖昧的姿勢。 “昨天我進宮面圣,今天收到了更確定的消息,事關我去江陵查的事情?!?/br> 孟西平的大拇指摩挲著喻沅虎口處的軟rou,似乎得了癮,他說了一句話又停下來,眉目低斂。 癢意傳達到全身,喻沅按住他的手指,語調(diào)下沉:“孟西平?!?/br> 孟西平似乎輕輕笑了聲:“有人貪心不足,不僅壟斷漕運,還插手江南賦稅,樁樁件件表明江南官場與帝京所有勾連?;实埤堫伌笈呀?jīng)命人擬旨,要嚴懲涉及此案的所有官員?!?/br> 前世喻沅出事后,孟西平才察覺出問題,開始查漕運的事情,今生他在皇帝面前,搶先一步拿下這樁麻煩事,沒想到查出來后面的大案。 喻沅蹙眉,聽孟西平的語氣,似乎和喻家有關:“喻家在里面摻了一腳?” 孟西平觀察著她的神色,疑惑中沒有任何事關家人的關切:“不止如此,漕運的事情,喻家牽扯過多,在這件事里面脫不開身,你的大伯和二伯都保不住人頭。” 他捏著她的指骨,坦坦蕩蕩地說:“如果你想拉喻家一把,那我就將你的爹娘先摘出來。不過昨天她們來寧王府惹你,怕是不需要我出手了?!?/br> 喻沅挑眉笑著,話語壓在舌尖慢慢說出來,說不清的幽微冷銳:“有這樣的好事,我竟才知道,喻家舉家搬遷到帝京,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br> 孟西平淡淡問:“整個喻家都會因此覆滅,十二娘心軟了嗎?” 喻沅哼了一聲:“我正心軟,昨天不該輕易饒過她們?!?/br> 孟西平莫名覺得一陣沉悶,繼續(xù)說:“最多不過后天,圣意下達,喻府頃刻之間就要發(fā)作塵土?!?/br> 喻沅試圖抽開手,沒抽出來,望了他一眼:“漕運的事情都解決了,你怎么還愁眉苦臉的?” 車廂內(nèi)狹小的空間內(nèi),漸漸升溫。 喻沅手心發(fā)燙,快要冒出熱汗來,孟西平的身體在冬天就像個大暖爐一般,從前,她總喜歡抱著他,蜷在他懷中睡覺。 她吸了兩口從車簾里面灌進來的涼氣,身子往他那邊靠了靠,貼著他的掌心,不掙扎了。 孟西平低下聲音,緊緊捏著她的手:“喻家這會擋在前面替人受死,在帝京攪弄風云曾經(jīng)害過寧王府的幕后之手,仍然沒有頭緒。” 喻沅靈光一閃:“你不是懷疑孟定楊嗎,他看你的眼神就很不對勁,即使不是主謀,一定在里面推波助瀾?!?/br> 孟西平嘆了一口氣:“我已經(jīng)命人嚴密監(jiān)視三皇子府邸?!?/br> 喻沅腦子里面飛快劃過什么,她拼命抓住了流光一閃而過的尾巴,眉頭緊蹙:“前世我很少見到孟定楊,為什么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br> 前世喻沅到帝京時,孟定楊已經(jīng)成親,好像是娶了帝京里的吳家娘子。喻沅身為寧王世子妃,少見幾位皇子,倒是曾經(jīng)在宮底大宴上看到過幾回清麗可人的三皇子妃,聽說三皇子的內(nèi)宅頗不安寧。每次見三皇子妃,吳娘子具是一臉憔悴,強撐著瘦骨和其他人周旋,她去的比喻沅還早。 按理說,喻沅不該對孟定楊的印象如此奇怪,她心中朦朦朧朧的,抽著一條線的線頭,往記憶深處不斷探究原因。 孟西平偏頭看她,四目相對,他眸色漸深,覺得喻沅即使皺眉仍是這般明媚無雙,眸中流光溢彩,他不停地往里面撞,不得章法。風雪夜后,才仿佛漸漸窺見她心內(nèi)天地。 喻沅眼底的是孟西平模模糊糊的影子,被光與影完全扭曲,蜷縮在她晶瑩的眼眶內(nèi)。 她卻好似完全呆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目光似落非落,輕飄飄的停在他眉心處。 兩人靠得極近,女娘的鼻息一簇一簇拍打在他脖頸和喉結處,連綿不絕地裹住孟西平的脖頸。 孟西平覺得自己身上哪哪都不自在起來,渾身起了一股難得的燥意,目光不由自主地放在她嫣紅的薄唇上,中央綴著可愛飽滿的唇珠,煞是可愛。 女娘還在認真地想著事情,盯著她的俊秀郎君卻頂著一張正直的臉,心猿意馬起來。 寧王府的馬車到慧宜公主府門口,緩緩停了下來,馬夫沒有出聲催促,從車架上下來,拉著韁繩喂馬。 喻沅沉浸在思索里面,沒有回過神,搭著孟西平的手臂,在龐大的思緒里試圖抓到線索。 孟西平掀開車簾子,狹長的天光灑進車廂,邁出腳步前,他還是先問喻沅:“如果你不想見慧宜公主,我們現(xiàn)在就打道回府?!?/br> 喻沅抽出空睨他,女娘上挑的眼斂成一線,在眼尾覆下陰影,明明是仰視著他,目光極為凜冽,從他臉上一寸一寸碾過去:“你不愿意?” 孟西平屈指碰了碰她的臉,拇指在她下頜處輕擦兩下:“我是怕你委屈自己。” 喻沅抬起下巴,搭上他的手:“你會看著我受委屈?” 孟西平扶著她下馬車,握住她的手:“再不會了?!?/br> 喻沅垂頭一笑,就算撕破臉皮又如何,慧宜公主和裴三娘心中總是有她們奉為圭臬的準則,她們自信可以凌駕所有人的心意之上,所以又何必為她人的行為折磨自己。 今天這場宴會,她就是沖著裴三娘和慧宜公主來的。 喻沅要痛痛快快,快刀斬亂麻,今天就是來找老妖婆麻煩的! 喻沅氣勢洶洶地下了車,昂首挺胸邁步進了公主府的朱紅大門。 慧宜公主府的人見慣了寧王世子來府中,不遠不近隨著他:“世子爺,公主在后院等您?!?/br> 喻沅目光下移,落在公主府的地磚上,繼而冰涼的目光掃過院中景色,慧宜公主府是整個帝京皇族里最為華貴的宅子,皇帝的幾個親生女兒都只能在慧宜公主面前乖乖聽話。這里一草一木,她都甚是熟悉,甚至那領頭的人,就是當初帶她進府的人。 眸中結了冷霜,逼走臉上艷色,喻沅慢慢吸入滿胸膛的冷氣,緩緩吐出,自她進府,針扎似的目光不曾離開過她。 這慧宜公主府的人,個個都如主人一般心高氣傲。 孟西平余光瞥見她沉思神色,心領神會,問公主府的下人:“公主今天還請了誰?” 下人將帝京里有名有姓的郎君女娘派了一通,徐靜敏和趙玉娘前腳剛剛到公主府。 幾位皇子雖然未到,但也派了人來送禮,當做公主府宴席的添頭。可見慧宜公主在帝京里的身份,下人們都與有榮焉。 喻沅輕輕一笑,冷霜化為輕霧,她撫了撫頭上釵環(huán):“走吧,慧宜公主該等不及了?!?/br> 孟西平擺了擺手,嗯了一聲:“你們?nèi)ビ觿e的客人吧,我自己去找公主?!?/br> 公主府的人慢慢退下,伺候的瑩玉和劍雪兩人也落在后面。 喻沅走了兩步,瞥見后園之中的水榭亭臺,伴著湖中枯荷岸邊殘樹,生出許多凄冷。 她突然偏頭猛地抓住孟西平的衣袖,雙眸發(fā)亮,guntang的氣息噴在他耳邊:“我想起來曾經(jīng)在哪見過孟定楊了?!?/br> 孟西平拉著她漫步往里面走,用哄小孩的聲音輕聲說:“十二娘想起了什么?” 大約是喻沅和孟西平成親的第一年,孟西平和喻沅一起去宮中慶賀皇帝千秋節(jié)。女眷們留在皇后宮中,孟西平在前朝面圣。 皇后和慧宜公主聊的熱鬧,喻沅在宮中呆得無聊,只和趙玉娘說了兩三句話。后來她被宮女叫走,在冷宮迷了路,才發(fā)現(xiàn)又是裴三娘在里面搞的鬼。 喻沅無奈地七拐八拐試圖尋找出路,無意間在一處湖邊發(fā)現(xiàn)了幾個人,那時她對幾位皇子尚且覺得陌生,之所以還留有印象,是因為喻沅看見時,中間那人正在和喻大爺說話?,F(xiàn)在想來,坐在最中間人面容越來越清晰,就是三皇子孟定楊。 皇帝大宴,他沒有留在宴席上,身邊還站著兩位穿著紅衣的臣子,顯然是趁亂出來商量事情。 當時孤燈搖落,蟲鳴凄慘。喻沅心中突然升起一種驚恐,直覺讓她悄悄退了回去,沒在那些人面前現(xiàn)身,果然她離開前,親眼瞥見孟定楊的侍衛(wèi)親手將一個不小心經(jīng)過的宮人沉入水中。 水面漆黑一片,嘩啦啦的水聲之后,宮人掙扎幾下消失在湖中。 喻沅順著盈盈燈光找了好久,后來才撞上來得了瑩衣通知,暗中來找她的孟西平,兩人出了宮。 宮宴過后,喻沅被迫做了好幾晚上的噩夢,夢見她變成了那個被沉落下去的人,被湖中水草纏住,溺斃于水中?;貋砗笏陀行┌l(fā)燒,思來想去,沒敢和任何人提前這件事。 喻大爺官途順利,她越來越疑心后怕,隨著寧王府內(nèi)波瀾叢生,她顧不上其他事,漸漸忘記了這件事。 今生遇見孟定楊,才叫她再度想起來這樁陳年舊事。 喻沅臉色微冷,不知不覺中,她的指甲緊緊掐著孟西平,掐的他手背泛紅,幾乎將前世她所能想起來的所有關于孟定楊的事情都串聯(lián)起來。 她生病后,三皇子側妃曾經(jīng)來過寧王府,很是關切她的病情,她摸不著頭腦,對這些皇子妃一概敬而遠之。 就在這時,后面瑩玉和劍雪說的一兩句話飄入她耳中,丫鬟的聲音細細弱弱,卻如洪鐘陡然撞響喻沅的思緒。 喻沅心內(nèi)恍如剎那清明,譬如銀光照夜,一道白光閃過。 不僅如此,也是從那年開始,寧王府接連出事,寧王和寧王妃遇害,喻沅身邊幾個親近的丫鬟接連出了事情。 瑩衣是喻沅身邊第一個遇害的人,無緣無故的去世,她心中猛地一沉,幾乎可以確定兇手。 喻沅心思電轉(zhuǎn),宮宴中所見所聞,她沒和其他人說,孟定楊卻不知道通過什么途徑,或許是知道她曾經(jīng)離開皇后宮中,繼而懷疑上了她,先是她身邊的丫鬟,最后是她。 這人實在是手段狠辣,不留余地。 她冷得咬牙切齒,身子止不住的顫抖,需要扶住孟西平才能站穩(wěn),眼眶里水光蕩漾,粉白的指甲泛白,猶自倔強地昂起頭。 喻沅輕輕眨了眨眼,將那些憤怒一同收入心中,遲早一日,遲早一日…… 她的話戛然而止,手指卸了力道,搭在孟西平手臂之上。 兩人此刻都明白了對方微妙的心思。 孟西平能感受到喻沅心中復雜的情緒,拍了拍她僵硬的手臂:“除了喻仲禮之外,你覺得眼熟的人,是不是……” 他偏頭過去,在喻沅耳邊說了兩個名字以及對應的官職。 喻沅眉頭一蹙,回憶片刻點了點頭:“對,就是他們倆?!?/br> 孟西平心中有了決斷,淡淡說:“其中有一位負責江陵漕運,正在我交上去的名單里,馬上要和喻府同生共死?!?/br> 另一位,是孟定楊某位側妃的爹,他也快了。 越往后院深處走,越能明白公主府里的人為這場宴會花費了許多心思。 府里布置了許多玲瓏冰雕,栩栩如生,冬日里鮮花難得,公主府后院竟一口氣擺了數(shù)百盆,周圍不要錢似的擺了許多增溫的火盆,光是這一項花費就不是小數(shù)目。 整座公主府猶如雪天冰宮,精致華貴,充滿常人所不能想象到的奢靡浪費。 兩人一同走過曲折回廊,閑庭散步似的賞掛在兩邊欄桿上的燈盞。 水面上結了薄冰,越靠近水榭越覺得熱浪撲面而來。 再往前走,可以看到慧宜公主府的諸多客人,或站或坐,在寬闊的水榭之間。裴三娘紅裙明艷如盛開的石榴花,站在前面,看見孟西平和喻沅攜手而來,目光中多了些絲絲縷縷的幽怨之情。 喻沅看到裴三娘,心下反而安定起來,老妖婆、裴三娘、孟定楊幾人開始串聯(lián)起來,在她腦中織成一張大網(wǎng)。 她的小手指在孟西平手心里輕輕勾了勾,掩唇說道:“那孟定楊和喻府,寧王府前世之仇,我和身邊丫鬟的冤死,就暫且交給世子爺處理?!?/br> 身邊人無聲回復,便是更堅定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