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科舉文里的嫡長孫 第6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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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了?!迸岜笮?,不屑道,“本官也是世勛出身?!?/br> 又補了一句:“不止如此,本官的兩位女婿亦為勛貴……指揮使若真急著要本官的玉章,不如叫他親自來罷,本官也不是不明事理的。” 冷千戶愣住了,這兩句話的信息不少,事情變得復雜起來,非他一個小小千戶可以拿主意的。 只能回去再稟。 …… 裴秉元舒了口氣,神情依舊凝重。 鎮(zhèn)海衛(wèi)駐守太倉多年,敢養(yǎng)寇自重、為非作歹,必定是打通了各個關節(jié)、層層關系,他若想逆轉太倉州的局勢,需要對付的不是一個千戶,也不是一個衛(wèi)指揮使。 需要慢慢籌謀。 接著,裴秉元親自帶人出去,逐一查點城內百姓受損情況。所幸,并無百姓傷亡,賊寇們搶到糧食、家禽、牲畜后,就匆匆離開了。 昨夜一鬧,賊寇得了糧食,鎮(zhèn)海衛(wèi)借追殺賊寇邀了功勞,最后受損的卻是百姓。 想必這樣的大戲,已經不是第一次上演了。任憑再富庶的地方,也抗不住“大戲”輪番上演。 …… 翌日,裴秉元一身簡裝,戴上草笠,準備帶人訪查太倉州轄內的各個鄉(xiāng)鎮(zhèn)。 “父親,孩兒隨你一起去?!迸嵘倩吹?。 又道:“孩兒既然是來游學的,豈能失此歷事良機?”總要真見過民生疾苦,才有資格談治民治國。 裴少淮亦穿了一身簡裝,還帶上了簿子和便攜筆墨。 裴秉元欣慰點點頭,讓衙差多備了一輛馬車。 一連半月,父子二人奔波在鄉(xiāng)田野外,幾乎將太倉州走了個遍。他們不識方言,幸好府衙里有個歷事實習的吳監(jiān)生,是江浙人,一直跟在裴秉元身后幫著傳話。 太倉州的堤壩建得很寬很穩(wěn),時值春日,堤上的柳枝正抽綠,隨風飄拂。 這道堤壩從未決堤過,但太倉州惠安、新安、雙鳳、循義這幾個鄉(xiāng),卻年年夏日鬧水患——夏日水汛湍急,大雨之后水位猛漲,江水溢出堤壩,漫向農田,一淹就是十天半個月。 農戶秋日糧收大大減少。 惠安、新安、雙鳳、循義這幾個鄉(xiāng)地勢最低,最容易被淹,汛年大淹,旱年也能小淹。 太倉州內地勢高一點的良田,反得江水灌溉的好處,年年豐收。只不過,這一部分的良田幾乎都被鎮(zhèn)海衛(wèi)占據了。 受災老百姓哭訴水澇害人,苦苦哀求知州大人抬高堤壩治水,他們每戶都肯出人力。 吳監(jiān)生將水位簿呈給裴秉元,作揖道:“知州大人,這是學生所作的記錄,兩年內每月朔日水位高皆記在簿上,夏日江水溢出時,學生粗算了溢水量,也一并記在簿子里?!?/br> 裴秉元看后,頷首,贊許了吳監(jiān)生,他疑惑道:“依你所記,堤壩只需再抬一米高,便可大大減少水患,此非難事,為何歷任知州無人作為?” 裴秉元有治水經驗,很快就算明白了。 這相較于玉沖縣治水,要簡單一些。 “知州大人有所不知,此事若想解決,還牽扯到蘇州府內的其他縣。”吳監(jiān)生得了贊許,便也大膽了許多,說出了自己的見解,道,“太倉州居于下游,常熟縣居于上游,光是太倉州抬高堤壩,江水照舊會從常熟縣漫下來,這數個鄉(xiāng)鎮(zhèn)地勢最矮,依舊逃不脫被夏水淹沒。” 原是牽扯到其他轄區(qū)。 “本官省得了?!迸岜挚鋮潜O(jiān)生道,“你說得很好?!?/br> 這個歷事實習的年輕人是可用的人才。 看完堤壩,裴家父子又去看了海漕碼頭。太倉州的海漕碼頭屬鎮(zhèn)海衛(wèi)轄管,由武官掌管海運,里里外外數層重兵把守著,裴家父子只能在高樓上觀望。 每年秋收后,江南一帶的衛(wèi)所軍屯交上來的糧餉,經由海漕碼頭轉運至京都。鎮(zhèn)海衛(wèi)轄管此等關鍵樞紐,自然撈足了好處,無怪上面有人層層保它。 鎮(zhèn)海衛(wèi)占據了良田,又守著海漕碼頭,諸多好處,很容易就收買了軍戶們的心。至于當地老百姓過得如何,跟他們鎮(zhèn)海衛(wèi)有甚么關系? 海漕碼頭往東十數里還有一個商運碼頭,與海漕碼頭的繁榮相反,商運碼頭已將荒蕪幾十年,長滿樹叢野草,若是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這里曾經是個碼頭。 大慶朝禁海幾十年,加之賊寇們常常從此處登岸,百姓們根本不敢到這一片區(qū)域耕種、居住,久而久之,讓這個曾經繁榮的商運碼頭荒蕪,成為棄地。 裴少淮在此處停留了許久,不時落筆在簿子上記錄,不知懷著甚么心思。 幾處重要的地方都看完了,吳監(jiān)生稟道:“知州大人,太倉州內原有一個大的造船廠,因應天府龍江船廠的興起,太倉州又不景氣,漸漸便廢棄了,只有些年邁的老師傅守在那里,大人可要移步過去一看?” 裴家父子相視,眼神中都透著光——鎮(zhèn)海衛(wèi)竟只顧著爭田地糧食,把這么一處好地方給舍棄了。 裴秉元道:“帶路?!?/br> 破舊造船廠靠在河槽邊上,同商運碼頭一樣,已經荒蕪,但昔日的架構依舊留存著,船只推下水在地面上留下凹痕還沒完全被掩埋。 父子二人興奮地來回勘看這個廢棄的造船廠,如同撿到寶了一般。 幾個耄耋老者從船廠后走出來,看著陌生人面面相覷,吳監(jiān)生用方言同他們介紹了裴秉元的身份,老人們一驚,連連要跪拜行禮。 裴秉元哪里受得起,趕忙上前攙扶。 “官老爺若是早十年來,興許還能看到我們造的船只,現在……不行啦,河上的太倉船越來越少了?!崩险哂梅窖試@息說道,“到處都是福船、廣船……” 他們自幼生在這里,老了也守在這里。 “若想重振船廠,當如何?”裴秉元請教道,讓吳監(jiān)生傳話。 老者搖搖頭,道:“老百姓們連飯都吃不飽,州衙年年無糧收,哪來的銀子造大船?”不敢說烏尾風帆的百米大船,單是一架五十人的八櫓快哨船,單是船料就要四五百兩銀。 “老匠無需擔憂這個,只說該如何去做?!?/br> “回官老爺,一人為匠,世代為匠,州衙里有船廠的匠籍丁冊,后輩們雖都改記作木匠、房匠了,但本事還在……若是能將他們都聚起來,有工具、有木料,興許能從二百料的官船造起,慢慢再造五百料、七百料的大船?!崩险邞溃瑵崮坷飵в行┢谂?。 卻又不敢期盼太多,廢棄這么多年,想要重新建起來談何容易? 裴秉元了然,吩咐衙差將這些老匠人們安頓好、照顧好,才離開廢棄船廠。 …… …… 州衙后院,一家三口一齊吃飯。 林氏不停給父子二人布菜,讓他們多吃一些,心疼道:“你們父子倆,一連數日天天往往跑,天暗下來才歸來……縱是勘看緊要,也要注意身子啊?!?/br> 又給父子二人倒了溫水,道:“我從京都帶了些細土來,慮了水,你們都喝一些,免得初來水土不服,身子不爽?!?/br> 飯后,裴秉元將兒子喚到書房敘話。 兒子雖只有十六歲,但他的話,在裴秉元心中已經頗有重量,很值得考量。 “這幾日勘看,我見你總在簿子上涂涂畫畫,可見有些自己的想法,能否借為父一閱?或是你說與為父聽?”裴秉元問道。 裴少淮心里有些粗略的想法,本就是要說與父親聽的,父親主動開口,他正好悉數道出來。 在說之前,裴少淮道:“父親這幾日必定也有新想法,孩兒想聽父親先說。” “好?!?/br> 裴秉元娓娓道來:“眼下我身無依仗,只有一個知州的空頭銜,身為一州的父母官,若真想把州衙立起來,最大的依仗就是民心。何為民心?在這世道里,一口吃的就是民心。百姓若是連口吃的都沒有,又哪來的性命追隨你?是以,為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治理水患,保百姓豐收,家家戶戶有可食之糧?!?/br> “其二,產糧還需護糧,若是豐收之后遭了賊寇,豈非養(yǎng)了他人的肥頭大耳?我已去信你二姐夫,叫他借我?guī)讉€懂cao練的士卒,好好把州衙這批散兵游勇給我磨一磨。再者,受賊寇侵擾的不止太倉州,只需各州各縣聯(lián)合起來,百姓們家家備好長棍利器,我就不信千余個賊寇,還能敵得了我滿城的百姓?!?/br> “若想凝聚起百姓,還要看為父能不能治住今年入夏的水汛,長勢好的糧食給了百姓盼頭,這凝聚力就成了一半?!?/br> “其三,今年豐收,州衙有了余錢,我必定要重興造船廠,太倉州的手藝理應流傳下去?!?/br> “至于更長遠的,為父尚未考慮清楚,打算走一步看一步?!?/br> 裴秉元說完,望向兒子,笑道:“淮兒,該你了?!?/br> 裴少淮也一一說出自己的想法,道:“父親愛民之心,令人敬佩,孩兒有些粗淺的想法,請父親指教?!?/br> “孩兒以為,鎮(zhèn)海衛(wèi)只一心攬著太倉州的良田、糧稅,而不主動打探朝廷的形勢動向,見識何等之淺薄,恰好給了父親反擊的機會。” “朝廷去歲已在松江府開海,江浙、潮廣沿岸開海勢在必行,一旦太倉州開海,那個廢棄的商運碼頭就成了香餑餑,畢竟太倉州距離京杭大運河更近,輸送更方便。故此,孩兒以為此商運碼頭必須牢牢守住不能失?!?/br> “父親也不必怕太倉州商運碼頭沒名氣,沒有商船靠岸此處。出海行商的商賈們,最怕的不是上繳稅例,他們最怕的是當地官員亂收稅例,有的十中取一,有的三中取一,有的收受實物再倒賣,有的直接收白銀,皆無定數,收下的稅例還未必能進國庫。故此,父親只需定制一套切實可行的收稅之策,由戶部上奏朝廷批準,白紙黑字傳揚出去,海商們自會聞訊而來?!?/br> “稅例自然要上繳國庫,然眾多商船??刻珎}州,所帶來的絕不止稅例而已,屆時攘往熙來,太倉州比肩揚州也不是沒有可能。” “孩兒記得,數年前曾有一事,內官張芊于金鄉(xiāng)衛(wèi)海域遇數千??埽舜姸?,張芊船上不過百余人而已,卻能仗著大船的優(yōu)勢,在海上與敵鏖戰(zhàn)二十余合,敵寇無計可施,只能撤退讓道。茫茫海波之上,數十只八櫓快哨船也未必能敵一只烏尾風帆大船,太倉州船廠若有朝一日能造九百料、一千料的大船,數百水師亦能與千數之敵周旋矣,孩兒以為造船廠利在此處?!?/br> “至于鎮(zhèn)海衛(wèi),衛(wèi)指揮使既敢養(yǎng)寇自重,自有他被反噬的時候。武官若想升遷,何事為重?軍功也。臨海衛(wèi)所,何為軍功,殺寇也。他既想要軍功,又想要養(yǎng)寇,豈能兩全?” “再過兩年,衛(wèi)指揮使面臨升遷,自然要想方設法謀一份軍功,屆時正是他們黑吃黑的時候,賊寇豈會心甘情愿把頭伸過去讓他利索砍?若是正好此時,兵部另派大將南下,能有大船只相助,出海巡捕海寇立了大功,鎮(zhèn)海衛(wèi)殺敵不力,兵部另外舉薦大將轄管鎮(zhèn)海衛(wèi),也就水到渠成了?!?/br> “鎮(zhèn)海衛(wèi)之錯,錯不在軍戶,他們與民一樣,不過是為了謀口飯吃。鎮(zhèn)海衛(wèi)之錯,錯在諸多軍中官長,將他們一一拔除,太倉州的軍戶與民戶之間,可相安無事矣。” “民富則興教化,父親再設州學、衛(wèi)學,學子聞風而來,太倉州可成文風鼎盛之州?!?/br> 裴少淮道:“孩兒走到每一處,有了想法便寫下來,未必成熟,父親或可比對大慶例律,再細細研究是否可行……孩兒以為,若想能有所成,恐怕要五六年之工。” 裴秉元聽得極認真,兒子說完,久久都未能回過神來,思緒深陷其中,好似已經看見太倉州一切向好之景觀。 半晌,裴秉元拍拍兒子的肩膀,道:“有兒如此,何愁家族不興?” 第61章 裴秉元勘看完太倉州,有了整治計劃,才受了朱同知的接風宴,目的卻不在“接風”。 裴秉元已查過朱同知、劉通判的家境,中規(guī)中矩,領著朝廷的糧餉,家人在蘇州府城有些小產業(yè)。 可見他們并未倒戈鎮(zhèn)海衛(wèi),只是明哲保身。 亦或者鎮(zhèn)海衛(wèi)不屑于收買他們。 酒過三巡,眾人熏熏欲醉,正是掏心窩說實話的時候,劉通判舉著酒盞,自嘲自笑道:“宋詩云‘若知射影能相懼,應學含沙得保身’,知州大人莫笑話,我等小官小吏堪比河中蛤蜊,外頭包著殼,里頭含著一肚子的黃沙,為保身爾……便是如此,仍易受人摧?!?/br> 太倉州如此情形,他們已不在乎功過,但求安穩(wěn)度日罷了。 朱同知年歲大,寡言一些,聽了劉通判的話,亦低頭苦笑。 裴秉元舉杯與他們同飲,并未強說要他們如何如何的言辭,他斟酒舉向朱同知,問道:“朱大人如何看?” 朱同知在任多年,已經送走過好幾知州——知州們來時一派豪情,很快被鎮(zhèn)海衛(wèi)治得服服帖帖,最后黯黯離去。 個個如此。 州衙與鎮(zhèn)海衛(wèi)一相爭,鎮(zhèn)海衛(wèi)就會放賊寇進城“教訓”州衙,如此反復,百姓更受其害。 “知州大人既已知曉太倉州的局勢,下官斗膽便明說了?!敝焱獎竦?,“百姓雖過得苦,但仍可勉強度日過活,下官竊以為爭不過不如不爭,興許老百姓還能少受些劫難,過些安穩(wěn)的苦日子?!?/br> 裴秉元搖搖頭,說道:“兩位大人誤會了,本官今夜還未提及過要與鎮(zhèn)海衛(wèi)相爭……本官問的,是這太倉州當如何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