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與殺豬刀 第66節(jié)
謝征指尖拂過那兩身新衣,撿起欲收進箱籠里放好,這一拿,卻讓疊放在衣物里的銀票和那紙和離書一并掉了出來。 瞧見“和離書”那幾個方正又刺目的大字時,他嘴角的弧度瞬間冷凝。 倒真是……鐵了心要同他兩不相欠! 謝征薄唇冷冷挑起,與生俱來的驕矜讓他恨不能立刻叫人進來,拿了這包袱扔得遠遠的。 閉眼緩了幾息,最后卻只是拎起包裹里的東西,盡數(shù)鎖進了一旁的箱籠里。 他坐在一旁,垂眼看著腳邊的箱籠,臉上一絲表情也無。 現(xiàn)在扔了,總會惦念著的。 且留著吧,留到看著這些東西心底也再掀不起一絲波瀾的時候,就是時候扔了。 他是魏嚴一手教出來的,說起來,他在魏嚴那里學到的最受用的東西,莫過于直面自己的欲.望,同時也要學會掌控自己的欲.望。 他對她動心不假,但也僅此而已。 - 且說公孫鄞離開了燕州營地后,實在是耐不住心底有只貓爪子在撓一樣,溜溜達達又去了薊州的新兵營。 謝征嘴嚴,他磨破嘴皮子也沒能問出多少關于他成親的事,但他尋思著,那姑娘都托自個兒叔父給謝征帶東西來了,瞧著也不像是對他無情的樣子,怎地謝征又說那姑娘不愿跟他? 懷揣著這一肚子的疑惑,公孫鄞去問了薊州管理工匠的小將,倒是沒費多少事就打聽到了趙木匠。 會醫(yī),還用幾貼膏藥給一校尉治了風濕的木匠就他一個,好找得很。 如今新征上來的兵卒還需cao練,并不參與實戰(zhàn),從民間征上來的這些工匠,則被分配去打造城防器械。 用不著給戰(zhàn)馬看病,趙木匠就先被分配到了木工營帳里。 管著工匠的兵頭領著公孫鄞去見趙木匠時,趙木匠正在拿著刨子刨木頭。 兵頭喊了聲:“趙木匠在不在,有人找!” 趙木匠放下手中的刨子,抬起一雙老眼朝外看去:“小老兒在?!?/br> 兵頭沖他招了招手,趙木匠暫且跟監(jiān)工的工頭告了個假,便往外走去。 他們是工匠,軍營并沒有統(tǒng)一發(fā)兵服,趙木匠穿的還是自己那身灰撲撲的衣裳,脊背佝僂著,看起來瘦筋筋的。 兵頭對趙木匠還是頗客氣:“這位大人找你。” 趙木匠進軍營沒多久,但已經掌握了一套生存之法,見到著甲胄的便喚將軍,普通兵卒喚一聲軍爺,要是沒披甲又氣度不凡的,甭管對方什么身份,叫大人便是。 此刻一見公孫鄞,趙木匠就趕緊揖拜道:“小老兒見過大人?!?/br> 公孫鄞虛扶一把,笑得如沐春風:“老人家不必多禮,我聽聞老人家有個侄女婿,名喚言正?” 趙木匠在軍中這些日子,一直在打聽言正的消息,但征上來的兵卒有數(shù)萬人,他一時半會兒哪里又打聽得到,也是機緣巧合之下,他意外醫(yī)治了一校尉,那校尉是個性情中人,讓他有什么難處盡管去找他,趙木匠怕說找鄰居人家不當回事,就謊稱尋侄女婿,求那校尉幫忙打聽一下。 那校尉倒也是個言出必行的,還真把這事放心上了,查到言正在借給燕州的那一千人里后,立馬告訴趙木匠了,趙木匠和大多工匠一樣,未免他們潛逃,都被看管了起來,不能擅自在營地里走動,趙木匠便托那校尉把樊長玉準備的包袱轉交給謝征。 校尉給了東西后,給趙木匠回了信,趙木匠一顆心也放回了肚子里,只覺對樊長玉那頭有個交代了。 此刻突然有個華服公子找過來,趙木匠一時間也摸不準是為何事,尋思著莫不是自己撒謊說言正是自己侄女婿,要被治罪? 他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揣著顆七上八下的心點了頭。 公孫鄞一見找對了人,一雙狐貍眼笑成了瞇瞇眼,甚至還堂而皇之的找兵頭要了個軍帳,邀趙木匠一起進去小坐片刻。 趙木匠哪里見過這等陣仗,進帳后頗有些如坐針氈。 公孫鄞笑得又斯文又和氣,還主動給他斟了茶:“聽聞老人家治好了胡校尉的風濕,老人家一身醫(yī)術,怎不當個軍醫(yī),反來了工匠營?” 趙木匠有些窘迫道:“小老兒醫(yī)術淺薄,從前是給牲口看病的,哪里敢當軍醫(yī)?!?/br> 得知對方是個獸醫(yī),公孫鄞笑道:“那胡校尉倒是老人家醫(yī)治的第一人了?” 趙木匠如實道:“也不是,小老兒當了十幾年的獸醫(yī),后來改行當木匠去了,救治的第一人,是我那侄女婿,他那會兒受了重傷,鎮(zhèn)上的醫(yī)館都不敢收治,小老兒這才冒險用藥救了人?!?/br> 公孫鄞先是一愣,隨即“噗嗤”笑出聲來,在趙木匠困惑看來時,他輕咳了好幾聲,才勉強憋住了笑,道:“他窮途末路遇上了老人家你,也是他的運道?!?/br> 趙木匠連說不是,“人是我侄女從野地里背回來的,若不是我侄女把他撿回來,他便是沒死在那一身傷上,也得凍死在冰天雪地里。” 公孫鄞心說美救英雄,倒也是一段佳話,他按耐住好奇問:“后來他就同你侄女成了婚?” 趙木匠見他這般刨根問底,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暗道這一當官的,怎打聽起言正的婚事來了? 公孫鄞也發(fā)現(xiàn)自己意圖太明顯了些,只得隨意找了個理由搪塞:“你那侄女婿頗得我們將軍看中,將軍對麾下重用之人,總得打聽清楚底細,這才命我前來拜訪一二?!?/br> 趙木匠雖沒讀過多少書,可活了幾十歲,什么樣的事沒見過。這仗還沒開始打,言正就先得了以為將軍看中,趙木匠心道壞了,莫不是言正模樣生得太好,叫哪位將軍看上了,要招言正做女婿? 那長玉可怎么辦?總不能再攤上一回宋硯那樣的事? 趙木匠心思百轉,道:“回大人的話,那孩子后來入贅與我那侄女了?!?/br> 公孫鄞正喝著茶,聽到這話,當場把一口茶給噴了出來,一向巧舌如簧的人,這會兒舌頭打結了一般,話都說不利索:“入……入贅?” 皇帝小兒都不敢如此放言,讓謝征入贅與一民女,開什么玩笑? 趙木匠見他如此失態(tài),對自己的猜測又確信了幾分。 他趕緊道:“言正那孩子被我侄女從雪地里背回來,才撿回一條命,后來一身傷病,床都下不得,也是我那侄女不嫌他,留他養(yǎng)傷,靠殺豬掙錢給他抓藥看病……這一來二去的,可不就有了情意?!?/br> 公孫鄞剛抹干凈嘴角的茶漬,一聽這話,臉色變得極為怪異:“您侄女……是個殺豬的?” 他先前就想著,尋常女子哪能輕易背得動謝征。 趙木匠怕他低看了樊長玉,道:“那丫頭也是個苦命孩子,她家中本以殺豬為營生的,在鎮(zhèn)上還開了一家rou鋪,日子過得也還算紅火,怎料她爹娘死在了山賊手里,家中只余她和一個五歲幼妹,為了生計,她不得已才靠殺豬養(yǎng)家?!?/br> 他說著目光偷偷往公孫鄞臉上掃,發(fā)現(xiàn)公孫鄞臉色有些一言難盡后,心底還小得意了幾分。 他說這些,無非是為了告訴眼前這當官的,樊長玉對言正恩重如山,他們要是逼謝征娶什么將軍之女,那是不道德的。 再退一萬步講,若是言正同意娶將軍女兒,那他人品也稱得上低劣了,畢竟有著救命之恩的發(fā)妻都能拋棄,這些當官的想嫁女兒,也得好生掂量掂量。 殊不知,公孫鄞聽了趙木匠說的這些后,想象出了個膀大腰圓提著殺豬刀、一臉橫rou的女子。 他狠嘶了一聲,再想起謝征那句“是她不愿跟我”,趕緊搓了搓手臂。 難怪那廝不近女色,原來他好這一口的嗎? 公孫鄞懷著最后一點期許,心情復雜地問:“所以言正入贅給你侄女,是為報恩?” 趙木匠當即吹胡子瞪眼:“怎地是為報恩,那小夫妻倆可恩愛了!鎮(zhèn)上的地痞無奈去我侄女家鬧事,是我侄女婿把那波人打走的。他識文斷字,瞧著我侄女為了給他治傷,早出晚歸殺豬掙銀子,傷都還沒好,就央著我去鎮(zhèn)上的書肆幫他接寫時文的活兒。過年那會兒,他還替整個巷子里的鄰居寫春聯(lián)呢!我侄女在豬rou鋪子忙不過來,他傷好些了,就去鋪子里幫忙賣豬rou……” 趙木匠還在滔滔不絕講述小夫妻的恩愛日常,公孫鄞想到謝征賣豬rou的樣子,沒忍住又抖了抖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那廝落難的這些日子,到底都經歷了些什么? 入贅給一殺豬女? 嘶——過于驚悚。 以他對謝征的了解,謝征不愿做的事,天王老子下凡來逼他都不成,那謝征八成是自愿入贅的。 就是明白這一點,公孫鄞才越發(fā)覺著離譜。 難不成那家伙當真喜歡膀大腰圓的彪悍女子? 公孫鄞覺著,要是讓京都貴女知曉這些,一個個的怕是得哭斷肝腸了…… 趙木匠見這當官的面上神情變幻莫測,生怕他們對謝征還有什么想法,又添了句:“等這仗打完,我那侄女婿回家,指不定孩子都能下地跑了。” 公孫鄞臉上的表情可以稱之為驚悚,“你……你侄女有孕了?” 趙木匠訥訥道:“這可說不準,咱們村從前就有漢子征兵走后不久,婆娘在家發(fā)現(xiàn)自己有孕的?!?/br> 心中想的卻是,那些高門大戶嫁女兒,就算忍得了未來姑爺身邊有通房侍妾什么的,也忍不了在大婚前就有了庶出的子女。 在人前一貫溫文爾雅的公孫鄞,這次是當真破功了,他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一向眼高于頂?shù)闹x征,竟然栽在了一屠戶女手上? 公孫鄞沒忍住狠擰了一把自己大腿,疼得他嘴都歪了,確定這不是做夢后,他表情愈發(fā)幻滅,勉強同趙木匠客套了兩句后,一臉懷疑人生地走了。 趙木匠看著他震驚又茫然的背影,倒是心情極好地喝了一盞茶。 可算是替那小夫妻倆擋了一波爛桃花。 - 公孫鄞離開軍帳時,正巧碰上薊州軍中那名校尉又來找趙木匠討膏藥。 對方認得公孫鄞,見了他,恭恭敬敬抱拳一禮:“公孫先生?!?/br> 公孫鄞神情還在恍惚中,點頭致意后,問:“那當過獸醫(yī)的木匠,就是替你醫(yī)好了風濕的人?” 胡校尉是個粗人,半點沒因趙木匠是個獸醫(yī)而忌諱什么,腰上的風濕不痛了,他這兩天正舒坦著呢,當即就咧嘴笑著點頭:“正是,公孫先生找他有事?” 看來他沒找錯人。 那木匠口中的侄女婿是謝征無疑。 公孫鄞道:“隨便問問?!?/br> 他一臉懷疑人生地回了燕州營地后,找來親兵,嘀嘀咕咕交代一通后,神色復雜地道:“別去打擾那女子,盯著她動向就是了?!?/br> 親兵領命退下后,公孫鄞盯著謝征的軍帳看了一會兒,回想起謝征之前在營帳里那悵然若失的樣子,狠狠打了個哆嗦,嘀咕道:“那家伙,莫不是太久沒見過女人了?” 因為心情不佳,出去巡營跑了一趟馬回來的謝征,正好聽到他后半句。他牽著鼻孔里還在呼白氣的黑駿大馬,立在不遠處冷冷道:“太久沒見過女人,今晚讓人把你扔怡紅院去?” 放在從前,公孫鄞是絕不敢應聲的,但今日見過趙木匠后,他受的刺激太多了,此刻迎著謝征冷沉的目光,竟然當真考慮了一會兒,然后看著謝征道:“九衡啊,咱倆都還沒去過青樓,要不去看看?” 他主要是想確認一下,是不是這家伙眼神出了什么問題。 謝征卷起馬鞭的手微頓,再次抬眼看來時,眼底的散漫已全收了起來:“你若是我麾下武將,罰一百軍棍都是輕的?!?/br> 公孫鄞自知失言,不過這種時候若是順著他的話認罰,他們這友人便也做不成了,他聳肩笑道:“奈何我不是?!?/br> 謝征把戰(zhàn)馬交給親衛(wèi),越過他往軍帳走去,只留下句:“莫壞我軍規(guī)。” 公孫鄞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輕“嘖”了一聲,“能讓你這廝開竅,我倒是愈發(fā)好奇那屠戶女是何方神圣了?!?/br> - 臨安鎮(zhèn)。 夜幕里,積雪又在檐瓦樹梢上覆了厚厚一層,整個鎮(zhèn)上一片寂靜,連犬吠都不曾有一聲。 “山匪來了!” “殺人了,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