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題的承，即承接之意。剛剛已經(jīng)破題，那承題就必須在題目之內(nèi)，從破題中挑選緊要字樣，捏住關(guān)鍵字詞或寓感慨，或發(fā)議論。

    承題比破題要進一格，因而又講究“起語貴有力，未語貴含蓄”。

    這若是想要認(rèn)真做文章，少不得要反復(fù)思量，現(xiàn)在哪能立時就得出結(jié)果？

    孫輅的思路已經(jīng)極為敏捷，李秀才邁出最后一步時，他的腦海里已經(jīng)隱約有了念頭。只可惜，到底沒能抓住。

    李秀才比他還緊張，落下最后一步后后背都要冒汗了，忙不迭道：“孫兄，看來十分可惜啊！可惜，可惜！”

    孫輅搖搖頭，并不與他多費口舌，也同樣出題：“我的題目是，鄉(xiāng)人皆好之?！?/br>
    這一句同樣是《論語》里的。孫輅說完，一邊慢吞吞邁步，一邊繼續(xù)思索自己剛剛的承題。

    李秀才也搖頭晃腦，裝模作樣地思索。五步之后，他果然答不出來，于是假模假式地沖孫輅一揖：“看來五步對你我來說都太難了。若是御史大人只要破題，孫兄或可以勝出。只可惜，御史大人說要破題承題，孫兄是功虧一簣?。　?/br>
    這話是在提前堵住別人的口，免得眾人因?qū)O輅破題而判定他勝。

    “好不要臉！”劉文雋早已忍不住了，他現(xiàn)在才看明白李秀才的打算，氣憤道：“你下一個是不是要選齊鳶！”

    李秀才驚訝道：“有何不可嗎？齊鳶不是揚州人？”

    當(dāng)然不可！韓秀才再怎么也是拿過案首的，齊鳶一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會猜謎會聯(lián)對那可以理解，他怎么可能會破題承題！他要有那個本事，縣試早就過了！

    劉文雋仍然認(rèn)為早上齊鳶的小試是背來的答案，雖然心里瞧不起這個師弟，卻不想他被人當(dāng)靶子。他冷笑了兩聲，“唰”地一下從座上站了起來，就要跟李秀才理論。

    “沒什么不可?！鄙鲜?，謝蘭庭卻突然道，“那就看齊公子的表現(xiàn)了?！?/br>
    齊鳶剛剛看熱鬧時，忍不住又喝了一小杯神思酒，此時臉頰微紅，目光晶亮，不知道為何，還覺得莫名得開心。

    謝蘭庭看他，他也笑嘻嘻地看著謝蘭庭：“謝大人，我知道你剛剛為什么沒有出題?！?/br>
    謝蘭庭疑惑挑眉，想了一下才明白齊鳶說的什么。

    自己剛剛故意拋下誘餌，不給他答案，合著這位看似淡定，心里一直琢磨呢。

    “那你說說，為什么？”謝蘭庭問，“答對了有賞?！?/br>
    齊鳶哈哈一笑：“因為你知道我肯定會對得上！你覺得我有可能擅長聯(lián)對猜謎，所以故意不挑我擅長的說，就等著讓我做八股，是不是？”

    他看起來十分快活，其他人卻面面相覷，疑惑起來。

    怎么看著……齊鳶像是醉了？

    謝蘭庭也十分意外，他明明看著齊鳶一共喝了兩杯。這酒……就連張如緒那樣的都喝了一小壇了。

    “是。”謝蘭庭想了想，不打算跟喝醉的人糾纏，抬了抬下巴，示意道，“那你現(xiàn)在去吧，我倒是要看看你能不能做得出?！?/br>
    “那我的賞呢？”齊鳶問。

    謝蘭庭問：“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吟詩！”齊鳶哈哈大笑，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一撩長袍，昂首邁步而出，“在下心有所感，吟詩兩首，一首贈貴人，一首送兄臺！”

    他說完妙目一轉(zhuǎn)，看向李秀才：“李兄，以你之才，竟然敢與我孫師兄較量。這便讓我想賦詩一首?！?/br>
    齊鳶說完一笑，背起手道：“秋游形色極酸辛，風(fēng)味寒儒竟逼真。為憶桃花曾滿觀，如今減卻五分春！”

    李秀才邊聽邊點頭，一邊納悶齊鳶還會作詩？一邊又覺得這詩聽著還不錯。也不知道這人是不是有毛病，好好的贈詩給自己。

    齊鳶念完，李秀才不得不表示，笑著拱手道：“感謝齊兄贈詩?！?/br>
    其他人都是跟李秀才一樣茫然看著齊鳶。只有張御史使勁壓著自己的嘴角，褚若貞也轉(zhuǎn)開了臉。

    齊鳶滿意地點點頭，最后踱著步子轉(zhuǎn)了半圈，抬頭看向謝蘭庭。

    “既然是大人賞賜的機會，那就一首《送友人》贈大人?！饼R鳶雙眸晴朗，如綻春光，朗聲道，“多才制賦是家風(fēng)，此日歸航孰與同，篙子嘩言人正畏，一樽獨倚羨君雄?！?/br>
    一語說完，旁人還都云里霧里，張御史已經(jīng)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你小子……奇才！謔才！”張御史拍著大腿，指著齊鳶笑道，“齊鳶，此次進藏書樓者，是你無疑！”

    作者有話要說：

    ps：

    [1]出門如見大賓的破題作者是趙寬，成化十七年間的進士。

    八股的叫法是后來形成的。本文架空，就不講究了哈，這樣喊著比較順口

    [2]

    送給李秀才的詩，其實是字謎，謎底——“半瓶子醋”

    送謝蘭庭的詩，謎底——“有錢王八坐上席”

    文中謎作都是引自《廣社》或《竹西春社》。

    第17章 鋒芒小露

    齊鳶戲做兩首詩，雖談不上意境高深，但聽起來也有奇橫之趣，自然之致。因此張御史的這番夸贊落在眾人耳中并不算突兀。

    但是夸歸夸，要說齊鳶憑著兩首小詩就能進藏書館，眾人就有點不服氣了。

    他們卻不知道，齊鳶的兩首詩看似是詩，實際是兩則新賦格的謎面。新賦格是揚州謎語的一種經(jīng)典猜法，猜謎時，要利用諧音將七言句變作俗言俚語，然后再得出謎底。

    比如七言句“三更毛雨步前莊”，先將謎面諧讀作“三根毛羽布錢裝”，之后便能得出謎底“毽子”。

    張御史酷愛猜謎，因此前一天以謎試探齊鳶，今天一聽齊鳶賦詩，當(dāng)下便往歪了想。

    等齊鳶念出第一句時，他在耳中的便是“秋油形色極酸辛”，當(dāng)即忍俊不禁，心想這不就是醋嗎？等聽到“曾滿罐”，更是忍不住笑出聲。

    齊鳶太損了，譏諷李秀才是“半瓶醋”!

    褚若貞原本沒多想，后來看張御史憋笑，他腦子一轉(zhuǎn)，這才恍然大悟，隨即就有些哭笑不得。剛剛李秀才那般jian詐手段讓人氣憤不已，偏偏他帶的學(xué)生品格端正，如今若當(dāng)著知府、御史等人的面強辯不休，不僅會讓大人們厭煩，也失了文人風(fēng)骨，士人體面。

    也就齊鳶機靈，當(dāng)眾笑罵一通，偏偏李秀才還聽不出來，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作揖感謝，可笑至極。

    只是等到謝蘭庭這，褚若貞的心情就復(fù)雜了

    謝蘭庭嫌棄齊鳶是膏梁紈袴，齊鳶倒好，朗聲誦詩，大罵謝蘭庭是“有錢的王八坐上席”。

    張御史只覺遇見奇才，大呼過癮，可是萬一眾人回過味來，謝蘭庭的臉面往哪兒擱？褚若貞心中十分著急，見張御史夸贊齊鳶，眾人正不服氣，當(dāng)即道：“張大人未免太偏心了，老夫還沒聽說過吟詩便可進入藏書館的?！?/br>
    說完沖張御史搖了搖頭。

    張御史知道褚若貞沖他欲言又止是在擔(dān)心什么，哈哈笑道：“我是覺得齊鳶有趣。不過罷了，今晚的考官是你們?nèi)齻€，你們說了算?！?/br>
    一開始，張御史就指定了錢知府、洪知縣和褚若貞做裁判，因此他這會兒笑瞇瞇讓三人決定也不顯得突兀。

    唯有謝蘭庭察覺出不對，但是他細細思索，又覺得齊鳶的詩作雖然談不上意境高深，但也勉強能聽。一時想不出問題所在，便隨眾人一同看向韓秀才。

    下席中，劉文雋知道揚州這邊肯定不成了，“哎呀”一聲，重重地嘆了口氣，跟張如緒道：“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就聽御史大人的，讓他去藏書館呢！”

    這個“他”自然是指的齊鳶。劉文雋看不上齊鳶，但跟京城來的人相比，又覺得齊鳶是自己人?，F(xiàn)在心情十分復(fù)雜。

    張如緒見錢知府正跟褚若貞說話，轉(zhuǎn)過頭低聲說：“府尊大人到底是哪一邊的？這一看就不公平??！齊師弟還是個白身呢！”

    “他？”劉文雋冷哼道，“那倆是他的客人，又是勛貴親戚，贏了的話他當(dāng)然高興。就是贏不了，我們幾人是他治下門生，他也有面子。”

    張如緒老老實實嗯了一聲，又犯愁起來：“小師弟才入師門，今天也就剛臨了幾個大字呢。不過小師弟的詩倒是還不錯?！?/br>
    “誰知道從哪兒聽來的。別看了，快吃快吃?！眲⑽碾h嘆氣道，“等會他輸了指不定要鬧。反正我們揚州士子丟臉是要丟盡了，回去可怎么跟眾師兄弟說……”

    他憂心忡忡的，只覺飯菜到嘴里也不香了。

    孫輅此時更是無心吃飯，只抬頭擔(dān)心地看著前面。

    錢知府已經(jīng)跟褚若貞等人商議完畢，此時道：“齊鳶雖是揚州士子，但到底只是一個白身，以韓生之才與之比試未免有失公允。”

    李秀才一聽，立刻爭論道：“府尊大人，既是比試，當(dāng)然要一視同仁。謝大人都說了，玲瓏館宴是文人士子暢游之所，齊公子雖是白身，但也是占了士子之名才上山的?！?/br>
    言外之意，若齊鳶沒本事就不應(yīng)該在這。

    他并不清楚齊鳶出現(xiàn)在這里是張御史的意思，只當(dāng)是褚若貞偏袒這個小紈绔。再一想，他第一次與齊鳶見面時，那些揚州紈绔又何嘗不是如此偏袒？明明知道齊鳶擅長玩樂，還故意為他打掩護，個個裝作不懂。

    錢知府也想趕齊鳶下山，但他已經(jīng)看出張御史的態(tài)度，因此故意道：“李公子莫要著急，各位大人的意思是，這第二輪比試，便由韓生出題，由齊鳶作答。至于能否通過，則由我們?nèi)豢脊倥c韓生一同評定。齊鳶，你意下如何？”

    齊鳶的眉頭高高挑起，看了眼錢知府。

    這樣看著是為了自己放寬條件，實際卻是韓秀才搖身一變，從考生變成了考官。自己若是做不出，姓韓的是不勞而獲。若的做得出來，考官從三位變成了四位，結(jié)果也未必如何。

    齊鳶心下冷笑，隨后轉(zhuǎn)念又想，自己現(xiàn)在還在小紈绔的身體里，若真的按孫師兄那樣五步答題，恐會風(fēng)頭過盛，惹人猜疑，如此，倒不如按照錢知府的來。

    到時候自己就做出一副勉勉強強通過的樣子，既要贏得這次機會，還要讓錢知府認(rèn)為是他放寬條件所致。到時候這位指不定如何懊惱呢。

    他想到這，面色一轉(zhuǎn)，笑著拱手道：“學(xué)生當(dāng)然愿意。只是不知道這題目怎么個答法？學(xué)生愚鈍，說不定要破到天亮呢！”

    錢知府道：“自然要限時，張大人，限時多久合適？”

    張御史滿心惦記著齊鳶新賦格的謎作，朝中之人善制謎者不多，一般的文人士子也都是求學(xué)問道，猜謎不過是論學(xué)之余的消遣。他難得遇到一位同好，可惜明天一早就要離開揚州去查案了，心中當(dāng)然十分著急，巴不得宴飲趕緊結(jié)束，好讓他私下跟齊鳶暢談一番。

    錢知府過來問，他想也不想道：“既然限時，當(dāng)然時間宜短不宜長。以一刻為限吧?！?/br>
    錢知府內(nèi)心一喜，問齊鳶：“張大人的話你可聽到了？你需在一刻鐘之內(nèi)，做好破題承題?！庇挚聪蝽n秀才，“韓生，出題吧！”

    洪知縣一晚上都沒怎么說話，論官職他是最低的。論學(xué)問，這里還有褚若貞，也沒他開口的機會。但現(xiàn)在眼看著說好的放寬條件，此時又加上了時間限制，他也不由著急起來，看向錢知府。

    “大人，這一刻之限是不是有些苛刻？”

    錢知府聞言瞪了他一眼：“既然是比試，當(dāng)然條件要嚴(yán)苛一點。否則京中的兩位士子如何服氣？”

    李秀才也道：“若是一刻鐘內(nèi)能做出，那我們就認(rèn)輸，立刻下山。韓兄，快出題吧！”

    韓秀才已經(jīng)思考了一會兒，想了想道：“此題亦是大題——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這段話出自《論語·子路》，大意是“熟讀了《詩經(jīng)》三百篇，交給他政務(wù)，他也搞不懂，派他出使到四方各國，又不能獨立應(yīng)對外交。雖然讀書多，又有什么用處呢？”

    巧的是齊鳶剛剛贈詩給李秀才，雖然那首詩實在譏諷后者，看來韓秀才也沒聽懂。但不妨礙韓秀才反過來譏諷齊鳶。

    齊鳶不由挑眉，看了姓韓的一眼。

    韓秀才不敢與之對視，出完題后便低著頭看著桌案上的佳肴。

    謝蘭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正想看齊鳶又有什么花招呢，就見后者施施然走了兩步，竟然坐到了孫輅的對面吃飯去了。

    孫輅這一晚幾乎沒吃東西，見齊鳶過來，稍稍放寬了心。

    齊鳶忙壓低聲道：“師兄，謝大人對我無意。我也把持得住。師兄放心吃喝就行?！边@么好的美酒佳肴，只讓師兄為他擔(dān)心，他也不太好意思。

    孫輅哭笑不得，正要說話，就聽遠處李秀才警惕道：“齊公子這是何意？是要孫公子當(dāng)槍手嗎？”

    孫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