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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紈绔不讀書 第42節(jié)

    許嬤嬤親自將新做出的兩身衣裳捧給齊鳶。齊鳶看這兩件的布料顏色,正是自己之前選的魚肚白和落日紅。魚肚白是日頭將出未出,青意泠泠;落日紅則是日頭要落未落,紅艷昭昭。

    兩件衣服,儼然代表著他要承擔的兩個身份和角色。齊鳶忙鄭重接了,讓銀霜好生收起來。

    他則跟許嬤嬤一左一右,扶著老夫人下了轎,將老夫人迎入屋內(nèi)。屏退下人,鄭重行了大禮。

    齊老夫人自從知道他不是小紈绔后,便免去了他每日的請安。齊鳶只在有事需要回稟時才會去老夫人那。而老夫人自己則再也沒踏進過這處院子,想來是怕睹物思人。今天這番,恐怕是有要緊的事情。

    齊老夫人打量了齊鳶一會兒。

    她發(fā)現(xiàn)齊鳶的長相變了一些,眉目間雖然還是原來的樣子,但臉頰瘦了些,眼睛長而挑了些,雙目湛然沉靜,面上的嬌憨情態(tài)全無,一看就知是個聰慧清俊的公子。

    她之前不愿見到齊鳶便是因為這個——她害怕自己記憶中的乖孫孫的模樣日漸模糊,被這個陌生人替代。

    可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齊鳶在縣試初露鋒芒后,又智斗匪寇,被知縣貼榜宣揚,如今已經(jīng)成了江都縣的名人。現(xiàn)在誰不知道制香的齊府出了個案首?

    以前的鳶兒被人稱做“齊方祖他兒”,現(xiàn)在的齊方祖是“齊案首他爹”,前后差別不可謂不大。

    可這才剛剛縣試而已。日后府試院試鄉(xiāng)試……誰知道這孩子該有多大的造化?

    齊老夫人心中暗暗嘆息,再一想齊鳶生死關(guān)頭竟還那樣善察人心,精于算計,膽大妄為,幸而他心性寬厚善良,否則那天何進和柳大寶哪還有性命?

    這人有這番心胸和本事。自己之前總怕他為了一己私利置齊府安危于不顧,倒是一時偏見,看走了眼。

    齊府在他手中,或許真能擺脫困境?

    齊老夫人不敢抱太大的期望,不過如今府試在即,齊鳶恐怕一定會受到錢知府的刁難。有些事情,倒也該讓他知道了。

    齊老夫人吃了一口嘆,見齊鳶垂首安安靜靜的樣子,語氣也柔和下來。

    “我聽人說,北方的官宦之家,掃墓時要行焚黃之禮。普通人家也要燒些冥紙銀錠,這是我讓人給你準備的。明日你隨老爺掃過墓后,可以自行找處路口,再祭家祖?!崩戏蛉苏f完,沖許嬤嬤微微點頭。

    許嬤嬤遞了一個布包過來,里面果然是北方清明要用的幾樣?xùn)|西。

    齊鳶對此始料未及,接著包袱呆怔了一會兒,急忙下跪行禮:“晚輩謝老夫人垂憐……”

    齊老夫人已經(jīng)站起來,伸手將他扶住:“不必分得這么清楚,我們?nèi)砸宰鎸O相稱便是。你這幾日在山上可還適應(yīng)?”

    齊鳶微微低頭,道:“回祖母,山林之中清凈,乃園的住房也很齊整,孩兒住著很好?!?/br>
    “但到底是山野中,蓬屋蔽窗戶的,現(xiàn)在春日晴好,住著或許還行。等過陣子天熱起來,怕是難熬了。”老夫人搖了搖頭,又問,“你們吃的如何?”

    乃園里的吃食不要錢,平時都是糙米和煮菜,偶爾能加點葷腥。對于貧寒士子來說已經(jīng)算是不錯了,起碼能夠果腹,不用自己發(fā)愁。

    齊鳶是過慣苦日子的,吃這些十分坦然,但齊家主仆向來養(yǎng)尊處優(yōu),飯菜無rou不歡,一年四時果子不斷,平時喝的都是甜湯橘酒,就連待客的茶葉都是六安毛尖、極品雪芽或者齊府自己熏的龍腦香。老夫人對于蔬菜煮羹怕是難以想象。

    齊鳶不愿給齊家人添麻煩,因此拱手道:“回祖母。山上的飲食十分清淡潔凈,常有山鮮,很適合孩兒養(yǎng)身?!?/br>
    老夫人一聽,只當他們也能七碟八碗的,果真笑著點了點頭:“如此就好。我還想著若山上清苦,以后就讓人給你送飯,你年紀小,又經(jīng)了大病,不費心些怕以后落下病根?!?/br>
    齊鳶唯唯稱是。

    老夫人閑話敘過,又問了兩句齊鳶的課業(yè),這才說起正題:“算起來,現(xiàn)在距離府試只有一個月了。揚州府六縣兩州,單是參加府試的生童恐怕就要幾千人。你雖然得了江都縣的案首,但以前鳶兒名聲在外,府試的主考官又是錢知府,依我看,你這次恐怕要被壓一科了?!?/br>
    齊鳶沒想到老夫人會提到錢知府。老夫人的性格跟齊方祖不同,這位老人家從來不放無的之矢,現(xiàn)在提起錢知府,應(yīng)當是要說些什么。

    “祖母?!饼R鳶思索一番,問道,“錢知府跟我們家有過節(jié)?”

    “這事說來話長。咱齊家祖上原不是揚州人,家里也不是制香的,只是走南闖北販賣些香料而已?!?/br>
    老夫人緩緩道,“后來你高祖父去嶺南進沉香,趕上那邊五月大疫,許多人為了斗米賣兒賣女,你高祖父心善,便將原本買沉香的銀子都散了出去。又見其中有位識文斷字的老先生,并未染疫,但身邊無兒無女,很是可憐,便將老先生帶到了船上照顧。這位老先生臨去前交代了自己來歷,又留了一本香書給你高祖父,其中印篆香、熏佩香、凝合香,涂傅香以及佛藏諸香,樣樣記錄博引詳實,始末清楚。這就是咱家的制香之本了。”

    齊家高祖父本就是販賣香料的行家,因此對諸香習(xí)性氣味極為精通,書里的合香之法又是一學(xué)就會的,因此他煉制的合香越來越有名。高太爺漸漸攢了些銀兩,在揚州落了腳。

    后來子孫認真經(jīng)營,便又將此業(yè)做成了世家買賣,也攢下了千畝良田,萬萬家產(chǎn),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眼饞。

    錢知府當初剛到任時,也曾登門拜訪齊方祖,誰想酒過三巡之后,錢知府便提起自己的一位仆人,說那仆人是雷州人士,祖上有本香書被惡仆偷走,流落了出去。后來幾經(jīng)尋訪,得知落到了齊家手里,因此有意告官,讓齊家歸還舊物。

    齊方祖跟官吏打交道向來提心吊膽。一般遇到勒索拿要也都是捏著鼻子忍下,旁人要錢就給錢,要利就讓利,從不敢惹怒他們。但是香方對齊家來說是立足之本,齊方祖哪能答應(yīng)。

    于是他當天便裝醉,又使了點計策脫身。

    錢弼彼時才剛剛上任,行事不敢過于張揚,因此這事便不了了之。直到前年,他又遣了媒人來。

    “……那天我跟你父親一看來的是官媒,便知道事情不好。果然,那媒人說是來給鳶兒說親的?!?/br>
    齊鳶正認真聽著,冷不丁吃了一驚:“說親?”

    堂堂揚州知府,竟然要小紈绔做女婿?

    老夫人嘆了口氣,心事沉重地來回走了兩步,才重新在榻上坐下,蹙眉道:“當時我跟你爹也很吃驚。官媒只說知府家的女兒,但沒說是哪個。我跟你爹哪里敢應(yīng)?一則知府家女兒雖多,但最小的一個都比鳶兒大出五六歲。這年紀實在不合適。再者,咱家只是一介商戶,知府可是朝廷命官,倆家門第相差懸殊,鳶兒又是出了名的不務(wù)學(xué),知府如何就會嫁女了?這一出實在蹊蹺?!?/br>
    齊方祖很防備錢知府,又沒有攀交權(quán)貴的心思,一想這事兒怎么都說不通,便以齊鳶年紀尚小,要專心科舉為由將親事拒了。

    自那之后,錢知府再看齊方祖便如同仇人一般。

    齊鳶也沒想到錢知府竟然有過這樣的打算,京城中倒是有官員認家婢為女,下嫁到別人家的。

    知府要嫁的未必是真女兒,讓人疑惑的是這人的目的:“錢知府看上我們家的香方了?他如今是朝廷命官,要這香方做什么?也要經(jīng)商不成?”

    老夫人也是搖頭:“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但是你也是看到了杭州穆家的樣子。穆家經(jīng)商數(shù)年,哪能不知討好官吏,打通關(guān)系?如今與知府關(guān)系交惡到如此地步,恐怕是早已被人視作了rou中釘,板上魚了。什么勾結(jié)山匪,不過是官府捏造的借口罷了。杭州如此,揚州又豈是安樂之地?”

    老夫人說完,拉了齊鳶的手,嘆氣道:“你爹原本想趁著海運,將家里的一些財物偷偷運轉(zhuǎn)出去。這樣今年吏部大考之后,錢知府能調(diào)走最好。若他不走,我們就早早舉家搬遷。

    當初我不愿你參加縣試,也是因有離家的打算。沒想到錢知府消息靈通,竟不讓我們離揚了。你又恰好沒考府試。伯修,只要他還當著知府,別說這一科,便是下一科,你這府試恐怕都過不去啊。”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清明,有個題外話。

    北方清明有互相送畫卵的習(xí)慣,這個習(xí)俗自古就有,隋唐時最流行,隋朝時人們習(xí)慣把煮熟的雞蛋染成、 “藍茜雜色,仍加雕鏤”,作為寒食節(jié)的見面禮。

    第45章 吉兇環(huán)轉(zhuǎn)

    錢知府與齊家的恩怨, 起源于齊家香方,然而香方并非是齊家本來的物品, 所以若非必要, 齊老夫人并不打算讓齊鳶知道。

    但齊鳶讀書太好了,竟然拿了縣試案首。如今清明節(jié)在即,老夫人想到這孩子的處境原本就十分憐憫, 再一想若讓他不明不白地府試落第, 自己的心里也過意不去,這才將事情始末告訴齊鳶。

    齊鳶在聽到這番話后沉默了許久。

    只是他此時的心情并非慌張氣憤, 而是一種面對命運重襲, 情景再現(xiàn)的哭笑不得——六年之前, 在謹身殿外, 楊太傅便問過一句同樣的話:“只要圣上余怒未消, 別說這一科,便是下一科,你也不可能被取中。祁垣, 你當如何?”

    齊鳶彼時心高氣傲,雖然知道自己已經(jīng)因言惹禍, 但面對自己尊敬的楊太傅,他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心中所想。

    “前有符相十上春宮皆不第,學(xué)生年幼,別說一科落第,便是十科落第又如何?”他當時說完輕輕一頓, 吐露狂言,“更何況學(xué)生所學(xué)的是治世之道, 非事君之道。今日學(xué)生所言句句肺腑, 并無錯處。”

    楊太傅聞言大驚失色, 半晌后失望道:“如此,你……還是在家思過幾年吧!”

    忠遠伯府內(nèi)憂外患,齊鳶心氣高,不愿意求人,果然選擇蟄居在家,韜光養(yǎng)晦,一等便是六年。

    他原想的是六年后自己鄉(xiāng)試必定一鳴驚人,十六歲中舉,十七歲中進士,到時候他仍是天下第一人??墒钦l想造化弄人,六年后,他沒等振翅便一命呼嗚。

    而更讓人無奈的是,如今他換了身份,竟然又一次遇到這個問題。

    假如不能繼續(xù)科舉,當如何?

    當初在縣學(xué),桂提學(xué)對他的那句評價再次在他腦子里響起——那位神童閉門不出,也沒見什么文章現(xiàn)世。

    齊鳶當時心神一震,隨后悲哀地意識道,如果不是僥幸魂穿在小紈绔身上,自己那六年的隱忍的確毫無意義。

    死生之間,他的想法的確變了。

    “修身齊家,并非只有科舉一途。假如孫兒注定無法通過府試,從此不能繼續(xù)科舉。那孫兒也會繼續(xù)以纖微之名,做有意蒼生之事?!饼R鳶聲音微微顫抖,回答齊老夫人,也像是在回答六年前的楊太傅,“更何況吉兇環(huán)轉(zhuǎn),一切皆在人為而已……”

    他說到這心緒翻涌,猛然打住。

    齊老夫人不是楊太傅,有些話不宜多說。

    齊鳶深吸一口氣,順著老夫人的話頭轉(zhuǎn)而道:“錢弼積怨數(shù)年,現(xiàn)在突然發(fā)難,應(yīng)該是有什么緣故。孫兒的府試倒不必過于憂慮,至于齊家安危,孫兒倒是有一個法子……”

    齊老夫人見齊鳶臉上并沒有多少憂慮,不由驚訝道:“什么打算,說來聽聽?!?/br>
    屋里的下人已經(jīng)屏退,只有他們祖孫和許嬤嬤。許嬤嬤見狀,也退去門窗處守著。

    齊鳶拱手,趨前一步,低聲道:“孫兒要買的莊子已經(jīng)有了眉目。那莊子在瓜州,雖距離府城六十里地,但仍是江都縣轄,出入不受路引約束,又緊鄰碼頭。若真到緊要關(guān)頭,我們可以假做舉家出逃,實則暫居瓜州避禍。至于銀錢,孫兒也有一法,可以偷偷運些過去。只是需要避人耳目,數(shù)量也不多,只夠大家衣食之用?!?/br>
    老夫人這才想起齊鳶前幾天的確說過要買莊子,吃驚道:“你那天不是才說要買,現(xiàn)在竟已有眉目了?”

    齊鳶道:“還未來得及跟遲兄見面,應(yīng)當差不多了?!?/br>
    今天常永接他的時候,說遲雪莊來找過,見齊鳶不在便讓常永捎話,說齊鳶要的東西有著落了。齊鳶原本想著明天清明約遲雪莊踏青,到時候再詳細問問,沒想到齊老夫人先過來了。

    不過這也是早晚的事情,買莊子的錢還得靠老夫人呢。

    “瓜州雖是彈丸之地,但位置緊要,際滄海,襟大江,實則七省咽喉。”齊鳶走到書案前,將未寫完的拜帖拿開,重新鋪紙磨墨,隨后寥寥數(shù)筆,勾出了一張簡略地圖。

    齊老夫人跟過去凝神一看,只見揚州之北,寶應(yīng)高郵等地勾畫清晰,揚州府城以南,楊子橋、瓜洲鎮(zhèn)等地也顯出輪廓。至于府城大門、各處衛(wèi)所、河道走向,另有簡略點畫,不由大吃一驚。

    齊鳶幾筆揮出上下幾省梗概,隨后將毛筆擱置。

    “瓜州避禍只是權(quán)宜之策,等風頭過后,我們再舉家搬遷。到時候權(quán)看能否辦出假的文牒路引。如果能辦成,那我們可以沿運河南下。”

    他伸手,用食指在上面輕輕滑動,示意南下路線,“瓜州以南,常州、蘇州非安穩(wěn)之地,但從平望驛往西,去湖州,又或從嘉興府往東,百二十里路至松江府。這兩地的官員都是太傅門生,為政寬和,可以投奔。若不能辦出路引文牒,那大家便乘船入海。”

    齊鳶手腕輕抬,指尖隨之滑動:“秋冬隨風向南,直抵松江府。夏季則守風向北,若順風楊帆而行,用不了兩旬便可直抵天津,進入……京城。”

    說到這里,手指輕輕停頓,垂下睫毛,神色黯然下去。

    自己若乘船順風而行,頂多一月便能回家了??墒侨嗣嬉炎?,一切只能是空想。

    江水三千里,何日可歸鄉(xiāng)?

    齊老夫人的內(nèi)心也不平靜,輿圖都是朝廷下令,由各地官員三五年繪制一次,再上交朝廷的。雖然各地書館都有本地的府志縣志,輿圖也會定期刊印,但能記住南北數(shù)省山川河流,衛(wèi)所設(shè)置,甚至知道沿路驛站的人能有多少?

    齊鳶的才能,不止在科舉!

    老夫人只覺心中咚咚亂跳,她忽然想到另一點。

    “你剛剛說府試不用過于憂慮,是也有什么辦法嗎?”

    齊鳶回神,輕輕搖了搖頭:“府試如何只能看運氣了。不過孫兒如今在乃園讀書,倘若接連幾科被黜落,褚先生也不會坐視不管。先生如今雖退隱歸田,但他還有同年及門生在朝中做官。更何況桂提學(xué)對孫兒也多有看重,今年府試,錢弼想要從中做手腳,也得掂量掂量?!?/br>
    現(xiàn)在到底跟六年前不一樣了。

    六年前他雖是少年神童,太傅門生,但除了太傅之外并不結(jié)交其他人。如今他雖是白身,卻有親朋師長相助,就連遲雪莊都在暗中幫他做事。

    齊老夫人恍然一怔,漸漸明白過來:“是了,這倒是老婆子的疏漏了,讀書人有同年座師,的確跟我們商戶不一樣?!?/br>
    她說到這里,不由苦笑,嘆了口氣:“你爹之前整日攀交那些鄉(xiāng)紳,為的便是有朝一日,家里有什么麻煩,能得這些士紳幫忙。可這些人哪里瞧得上咱,沒事的時候他們隔三差五哄你爹做些附庸風雅的事情,從他手里哄銀子,遇到了事情,卻是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前些日子,你爹為了找出兇手求他們出面給官府施壓,他們也都避而不見?!?/br>
    齊鳶頷首道:“這也是人之常情,平時都是酒rou交情,如何能指望他們雪中送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