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擔(dān)憂，在門外跟弟兄們輪流守著。

    日頭一點(diǎn)點(diǎn)高升又西落，暮色漸漸籠罩小院，月亮又徐徐升起。

    齊鳶站在窗邊，聽到打更的聲音后，輕輕打開窗戶朝外張望。

    夜色如水，樓下街道人散燈暗，隱約能聽到幾聲蟲鳴。

    齊鳶朝遠(yuǎn)處屋頂上看了幾眼，見沒什么人影，又覺得自己好笑，將視線重新落到街道上。然而就在他低頭的一瞬，后頸突然覆上一只涼津津的手。

    齊鳶毫無防備地被人抓住脖子，渾身汗毛乍起，他猛地瞪眼，不及說話，就覺耳畔忽然一熱：“等我？”

    第80章

    僵硬的肢體瞬間放松下去, 齊鳶微惱地轉(zhuǎn)身。

    謝蘭庭也后退一步，松開了手。齊鳶借著月光仔細(xì)打量他, “你受傷了？”

    謝蘭庭搖了搖頭, 然而臉色發(fā)白，目光也發(fā)怔。

    齊鳶臉色的笑意漸漸散去，不由擔(dān)心起來。

    他今天特意找了個(gè)借口, 單獨(dú)開了一間上房, 免得齊方祖發(fā)現(xiàn)。這會(huì)兒謝蘭庭神色不好，他便伸手要去點(diǎn)燈, 打算仔細(xì)看看。

    謝蘭庭抬手, 攔住了他。

    齊鳶疑惑地抬頭, 就聽謝蘭庭嗓音暗啞, 又問了一遍：“在等我？”

    齊鳶：“是?！?/br>
    謝蘭庭：“為了齊府的事情?！?/br>
    齊鳶：“……”

    齊鳶聽著怪異, 便沒再答話，只是往前走了走，仔細(xì)瞧著謝蘭庭的眼睛。

    這人果然有些不對(duì)勁, 往日清絕含笑的雙眸此刻黯淡無神，眼神也少了幾分生氣。

    見齊鳶看過來, 他笑了下，笑聲卻很衰頹，有些意興闌珊的意思：“齊府的事情有些復(fù)雜。齊方祖以前……”

    “謝大人。”齊鳶卻突然打斷了他，“你怎么了？”

    謝蘭庭愣了下，看向齊鳶。

    月色下, 妖物褪去往日的精明孤傲，像是從妖界被打入凡塵, 因而失去了靈力, 無依無靠的小動(dòng)物。

    齊鳶心神一動(dòng)。謝蘭庭不知道經(jīng)歷了什么, 今晚顯然有些不對(duì)勁，齊鳶不敢多問，只能哄孩子一般放緩口氣，先去拉住了他的手。

    “我不是為了齊府才在這等你?！饼R鳶語氣溫和，緩緩道，“齊府的事情牽扯的多，不著急這一朝一夕說明白。我雖然想知道，但晚幾天也無妨。今晚著急見你，是因你那天說要帶死士打前鋒，我擔(dān)心你安危?！?/br>
    謝蘭庭眼神微微閃動(dòng)，驚訝又茫然地看著他。

    齊鳶看他果真在意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東西，想了想更不敢提齊府倆字，只找話安慰道：“我原想去看看你。但又怕你只是軍務(wù)纏身，或忙于應(yīng)酬，我去了反而添亂。因此思來想去，只能寫個(gè)字條，約你過來?！?/br>
    他說到這，拉了拉謝蘭庭的手，示意桌上的油燈：“讓我看看你的傷？”

    “不想?！敝x蘭庭沉默一會(huì)兒，反手握住他，悶聲道，“都是小傷?！?/br>
    果然是要哄的。

    齊鳶心里嘆了口氣，心想meimei小時(shí)候摔倒了疼得哭，自己都只疾言厲色地命她起來。

    那時(shí)候覺得哄人和被哄都十分丟臉，哪能想到將來有一天，自己也能無師自通地干這個(gè)

    齊鳶嘴上“嗯”著，果真不去點(diǎn)燈，只將人拉到窗邊，借著月色看他臉上有沒有傷口，又看他露出來的脖頸，最后抬手去拉謝蘭庭的袖子。

    腕骨上，赫然兩條交錯(cuò)的刀傷，上面還有藥粉殘留，但仍舊翻著皮rou，一看便知是這幾天新添的。

    謝蘭庭見他不說話，想了想，低聲道：“渡河時(shí)，營(yíng)官李三虎帶人斷后，被援賊圍困虐殺……這是奪尸首的時(shí)候傷的?！?/br>
    李三虎是新江營(yíng)的能將，援賊被他所阻，惱怒之下幾十人蜂擁而上，將李三虎扎成人刺。其他兵士也皆是這般慘死。

    謝蘭庭聽哨官報(bào)信，帶兵回救，眾兵士揮淚殺敵，終于奪回尸首。也正是這一戰(zhàn)挫去了援賊氣勢(shì)，扭轉(zhuǎn)了戰(zhàn)局。

    齊鳶的心情也沉重下來，低低嗯了一聲，忽又覺得詫異：“這幫匪寇也有援兵？竟反過來問圍剿你們？”

    尋常匪賊遇到官兵來剿，大都或逃或匿，等官兵走了再為禍四方?？蛇@群人竟敢反過來圍殺官兵？

    謝蘭庭微微一頓，看了他一眼：“這群賊人早有反意，在藤湖建了硝廠和船廠，當(dāng)?shù)匕傩諡槠渥龉ぃ兔φ谘?。如果不是這次發(fā)兵及時(shí)，他們很可能已經(jīng)占領(lǐng)金陵城了?！?/br>
    齊鳶吃了一驚，難以置信地抬頭看他：“什么？！”

    本朝承平日久，江南一帶更是幾十年不見刀槍，現(xiàn)在竟突然冒出了反賊，甚至就在金陵旁邊建廠練兵？

    金陵可是江南要地！

    謝蘭庭看齊鳶瞪圓了眼，滿目震驚地望著自己，眼神清澈真摯，嘴巴也微微張著，平白給人一種憨厚懵懂的錯(cuò)覺，不由多看了兩眼。

    齊鳶此時(shí)的確很吃驚，不過同時(shí)，他也意識(shí)到謝蘭庭好像緩過來了。這人臉上浮起了一點(diǎn)淺顯的笑意。而自己被他握著的右手，也能感覺到有溫暖的氣息正一層一層往上反。

    剛剛謝蘭庭的樣子太嚇人，齊鳶一心想要安撫他，并沒有顧及太多。這會(huì)兒看他好多了，便覺得倆人的動(dòng)作有些曖昧。

    “我下午買了些傷藥?！饼R鳶想要抽回手。

    謝蘭庭的手掌卻倏然一緊，扣著他的手腕不肯放。

    齊鳶：“……”

    “上面還有傷。”謝蘭庭卻若無其事地自己往上掀了掀衣袖，將小臂上淤青給他看，“這里，撞的。”

    齊鳶：“……”

    月亮高升又西落，謝蘭庭直到半夜才起身離開，帶走了幾瓶新的傷藥和一本《揚(yáng)州齊才子文章大選》。

    那本文選是他自己拿的，齊鳶攔不住，只得哭笑不得地隨他去了。

    = = =

    隔天一早，齊方祖過來喊齊鳶啟程。

    齊鳶還沒問清楚齊府的情況，這會(huì)兒想了想，也不好貿(mào)然回京，只得先隨齊方祖回去。

    倆人拿著孟廠給的信，交給那艘官船的差役，后者果然滿臉堆笑，將他們帶至兩間頗為寬敞的艙內(nèi)，又指著一旁的箱籠道：“這些都是今天一早上大人讓人送來的，二位下船的時(shí)候記得吱一聲，讓船工給抬上岸?！?/br>
    齊鳶跟齊方祖謝過差役，再看箱籠里，竟然都是些金陵的云錦、折扇等東西。其中的還有兩盒櫻桃脯，中間夾著玫瑰花瓣，入口酸甜。

    齊鳶曾聽喬景云說過金陵櫻桃脯十分有名，但因這東西價(jià)高難買，他又沒打算回?fù)P州，所以并沒有想著捎帶。齊方祖這些天忙得腳不沾地，自然更想不起往家里代寫本地風(fēng)物。

    這些謝蘭庭提起備好，倒是讓倆人又驚又喜。

    齊方祖甚至趁機(jī)念叨了齊鳶一番，讓他不可荒廢學(xué)業(yè)，以前齊家捐銀捐地，都沒能被洪知縣高看一眼，哪像現(xiàn)在，謝大人都肯送他們禮物。

    齊鳶唯唯稱是，心里卻想，既然這東西是今天早上才送來的，那多半不是沖著我讀書。

    而是沖著摸了半宿的小手吧。

    昨晚謝蘭庭在客棧待到半夜，齊鳶看他精神不好，便只在一旁安靜陪著，要么聽他說這幾天的惡戰(zhàn)，要么給他講講望社集會(huì)。

    倆人正事兒一點(diǎn)兒沒聊，手倒是一直拉著。

    今天一早謝蘭庭送東西過來，顯然是又好了。

    齊鳶心里覺得好笑，又一想，謝蘭庭雖然聰明狡詐，詭計(jì)多端，但某些方面又格外君子，也極為重諾。這人昨天不知道耍什么脾氣，今天既然好多了，或許這兩天就會(huì)再出現(xiàn)，主動(dòng)來交代齊府的事情。

    是日午時(shí)，官船徐徐離岸，齊鳶陪齊方祖吃過飯后便回了船艙休息。

    一覺醒來，只見外面晚霞粲然，鋪滿江面。

    齊鳶回頭，看清艙里的人后愣了下，隨后挑起眉毛笑了笑。

    謝蘭庭百無聊賴地等了半天，見齊鳶一醒來便露出這種促狹的笑，不禁有些羞惱，偏又找不出什么借口發(fā)作一下，于是俊臉飛起兩片薄紅。

    齊鳶見謝蘭庭眸光凜凜，容色艷異，心里大呼妖怪，嘴上卻道：“晚輩見過謝大人。”

    謝蘭庭“哼”了一聲，敲了敲桌子，不客氣道：“過來?！?/br>
    等齊鳶坐過來，他又轉(zhuǎn)開臉，開門見山道：“我還有要事要辦。關(guān)于齊家的事情，你想問什么就快點(diǎn)問?！?/br>
    齊鳶看出他有些不自在，顯然對(duì)昨晚的事情感到尷尬，笑了笑，也不戳穿。

    “老夫人一開始就知道我不是齊家小少爺。”齊鳶道，“我為避嫌，很少打聽府上情況，一時(shí)間也不知道從哪兒開始問。不如大人想到哪兒就說哪兒。”

    謝蘭庭沒想到齊老夫人竟然能看出來，少年紈绔突然勤奮好學(xué)才高八斗，便是在戲文里，也只會(huì)想到祖宗顯靈，天降神遇而已。

    這老夫人倒是敢猜。

    “看來齊老夫人防備心挺重。”謝蘭庭頓了頓，偏過臉問他，“你可知道齊家香方怎么來的？”

    齊鳶道：“說是齊家高祖在嶺南救過一位老先生，這香方是老先生所贈(zèng)?！?/br>
    謝蘭庭點(diǎn)點(diǎn)頭：“那你可知那位老先生是前朝的一位皇子？他因奪位失敗，偽裝成御香局的管事逃出皇宮，后又扮成采香戶躲在了嶺南。而他手里用來重奪大位，養(yǎng)兵買馬用的寶藏，也不知去向。”

    齊鳶：“……”

    “齊家高祖是最后見到他的人。齊府的香方也是前朝的御香局的宮廷秘方?！敝x蘭庭道，“如果真有藏寶圖，齊家的可能性是最大的?！?/br>
    齊鳶皺眉，“歷朝歷代都有這種藏寶的傳言，可是何時(shí)挖出來過？恐怕這次也是無中生有罷了。更何況齊家世代制香，那香方少說也有十幾人看過了，玲瓏巷里老師傅也曾翻過，香方更算不上什么大秘密，如果真有寶藏怎么可能捂得??？”

    他說完頓了頓，又覺得奇怪，“錢知府貪財(cái)好物，對(duì)道聽途說的東西信以為真也就罷了，你怎么也覺得是真的？”

    這話問的過于直接，謝蘭庭卻不覺得被冒犯。

    “錢弼可不是道聽途說來的?！敝x蘭庭搖搖頭，“他有個(gè)家仆是雷州人士。當(dāng)年嶺南瘟疫，那位皇子曾拿出了一點(diǎn)珍寶用來濟(jì)民，這家仆是親眼見過的，用血玉雕的鳳凰，綴滿南珠的金縷衣……一共三樣?xùn)|西，卻換了足夠?yàn)?zāi)民一年的糧食來。只可惜那皇子也正因露了財(cái)，險(xiǎn)些喪命?！?/br>
    齊鳶：“……”

    “先帝時(shí)，這位皇子的后代幾次出海尋寶，打算將寶藏獻(xiàn)給先帝。先帝感其才高氣清，遠(yuǎn)見卓識(shí)有補(bǔ)于世，特賜他稱號(hào)……”謝蘭庭說到這輕輕打住，一字一頓，“……清遠(yuǎn)道長(zhǎng)?！?/br>
    齊鳶心里咯噔一下，難以置信地“啊”了一聲。

    謝蘭庭沖他輕輕頷首，神色也有些凝重。

    “錢弼這些年不敢聲張，一是他不確定香方一定跟齊家有關(guān)。二來他怕把齊家逼急了，你們一怒之下毀了方子，他竹籃打水一場(chǎng)空。第三，應(yīng)是他摸不準(zhǔn)朝中風(fēng)向，不敢輕易壓寶。齊家香方是他用來保前程的?！?/br>
    如今兩位皇子爭(zhēng)儲(chǔ)之風(fēng)日重，錢弼不可能一直做墻頭草。等他拿定主意，選好了自己最終投靠的一方后，揚(yáng)州齊府便會(huì)成為他的踏腳石。

    然而齊家的危機(jī)又何止他一個(gè)？

    只要香方跟藏寶有關(guān)的消息泄露出去一點(diǎn)，那多的是不管不顧來搶東西的。

    齊鳶沉默下來，他這會(huì)兒明白了謝蘭庭的用意。

    “你讓我留在齊府繼續(xù)科舉，是為了讓我自己搭上幾方勢(shì)力，一旦情形不對(duì)，我至少可以自己選擇投靠哪邊。齊家老小也能保住性命。不過……我有一事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