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12節(jié)
書迷正在閱讀:小師叔她喜歡死遁、囤貨百億,天災(zāi)躺平、竹馬他好茶、謎情契約、意外之禮(附身、大叔、胖、rou壯)、真少爺從古代穿回來了、同志愛人、如何建立一所大學(xué)、牧場閑情、我替她攻略了全部男神
月貞哪里曉得她這些迂回心事,心里還奇,怎么忽然與她搭上話了?知道她娘家是縣尊老爺,不喜歡也得陪笑臉,“不值錢的,巧大奶奶喜歡吃,等回錢塘去,我叫我哥哥再送來。” 巧蘭只好說:“那這廂就先謝過大嫂了?!?/br> 恰好丫頭打了水上來,巧蘭把手帕遞過去,讓丫頭沾濕了水,在腮畔頸項輕輕蘸蘸。她上了脂粉,淡畫蛾眉,輕抹朱唇,格外用心。死的不是她的丈夫,是丈夫的堂兄,對她倒沒那么苛刻。 月貞則不同,她不敢涂脂抹粉,只搽了點珍珠膏子,早給汗洗沒了。她彎著腰在桶前,索性將袖管子挽起來,掬了捧水洗臉。 水光遠(yuǎn)遠(yuǎn)地折到戲臺子底下,折落到了疾闔著的眼皮上。猝然有一點光芒在閃爍,惹得他睜開眼,轉(zhuǎn)過頭,就瞧見月貞彎在井前,臉上掛滿晶瑩水珠。 她露著兩截雪白纖細(xì)的手臂,整個人流水似的,潺湲地淌著。素白的裙擺靜不住,被風(fēng)撩動著向后揚。連五官也靜不得,時時刻刻把眉眼彎著,水洗得格外澄明的目光一會落在井里,一會落到木棚頂上,一會又到巧蘭身上。 終于,遙遙地落來他身上。 他陡地給灼熱的太陽燙了一下,不知是燙在哪里,叫他驟然間心慌意亂,坐立不安。 他忙收回眼,把斜伸出去的靴半收回袍內(nèi),端端正正地坐好,手上的持珠撥得快了些。那一點針扎似的guntang才得以消散了,成了一場幻覺。 恰是此刻,琴太太壓著嗓子叱了珠嫂子一聲,“你是怎么伺候的?奶奶在那頭洗臉,你還在這里好端端看戲,我看你眼里是沒主子!” 珠嫂子正磕著瓜子傻樂呢,聞言忙丟下瓜子,往街角過去。到月貞跟前,二話不說,先背著街面將她兩截袖管子放下來。 月貞還抻著腦袋朝那頭望,“你看你的戲,用不著管我。” 才剛分明看到了疾也朝她望過來的,這會又闔上眼念他的經(jīng)了。她手上還滴著水珠,恨不得彈到他臉上去,叫他再睜開眼,留意到她。 珠嫂子把她胳膊一扯,腳一跺,“你幾時過來的,也不喊我一聲,害我給太太罵了兩句。我的姑奶奶,你到哪里去要曉得講一聲啊,這廂里你又不熟,走迷了怎么好?” “迷不了,我跟巧大奶奶一道的。攏共就這幾條街,什么豬腦子才能走迷了?!?/br> 月貞只顧著傻笑,全然不把珠嫂子的話放在耳朵里。巧蘭也在闌干上笑,卻是笑話的笑—— 真是個沒教養(yǎng)的野丫頭,簡直沒分寸廉恥,光天化日,把袖子擼起來,露出光森森的皮rou,給誰瞧? 作者有話說: 月貞:反正不是給你們瞧的! 了疾:大嫂別動怒,讓我來! 開了個新預(yù)收《小姐有病》,還有《逃玉奴》《窈窕野色》感興趣的麻煩收藏一下,一百八十度鞠躬! 第16章 不醒時(六) 午晌散戲,闔家回老宅內(nèi)吃午飯。琴太太稍稍思慮,還是將月貞叫到屋里,說是叫月貞陪著用飯。 屋里靜悄悄的,只得蟬聲聒耳。太陽曬得人頭昏腦脹,月貞正犯困,只見琴太太從臥房里換了件藕粉色的綃紗對襟長衫出來。叫月貞想起錢塘家里她屋里掛的那片門簾子。 她在老宅里住的屋子也是一樣,全套髹黑的家私,掉了點漆便新上一層,掉了點漆便新上一層,不知多少年頭,仍然泛著油锃锃的黑光。 其實上黑漆是大老爺?shù)南埠?,嫁給他許多年,他的喜好竟然也成了她的,分不清了。 她揮揮帕子,打發(fā)屋里的人,“馮媽,你們也自去吃飯?!?/br> 馮媽招呼著丫頭將飯擺在炕桌上,領(lǐng)著丫頭們退到廊廡底下聽吩咐,一并連珠嫂子也侯在那里。 月貞上前攙著琴太太落到榻上,琴太太把腿兒盤上去,縮在榻上一團,五官圓而小巧,乍一看,更顯出一種突兀的年輕。 她朝對過一指,“你也坐下吃,在我這里一道吃了,省得回房還要另擺飯?!?/br> 琴太太吃飯一貫只叫三小姐惠歌陪的,連霖橋也甚少得此殊榮。蕓二奶奶更不必說,琴太太一向待她淡淡的。月貞是頭一回,坐在對榻,難免心里有些惴惴的,端起碗不知如何下箸。 倒是琴太太體貼地往她碗里夾了塊燒鵝,睇她一眼,慈目笑道:“你這孩子,想是在家里被哥哥嫂嫂拘束慣了,吃個飯也吃得小心翼翼的。自己家里,不必如此,我雖是你的婆婆,往后你只當(dāng)我是你的親娘?!?/br> 話是客氣,月貞嘴上說“謝謝太太”,心里哪敢當(dāng)真。琴太太捧著碗,櫻桃小口細(xì)細(xì)嚼,圓圓的眼窺著月貞,又笑了笑,“聽說你母親身子不好,也不得精神管你?” 月貞忙說:“太太是知道的,我娘常年吃藥,倒不能怪她?!?/br> “是不好怪她,只是你嫂嫂不好,也是女人家,許多事你哥哥不好出頭的,還要她出頭。譬如早上看戲,你在井前洗臉,婦人家,就不該把袖管子撩起來。你從前在家做事只圖便宜,家里沒外人,不留心也沒什么。今天是什么境況?那么多人圍在那里,又有多少男人?袖管子撩起來,給那些人瞧見,心里邪念一起,大爺又沒了,他們逮著空子欺負(fù)你如何是好?” 原來是為這回事,月貞看來是小事,她在家劈柴擔(dān)水,灶上和面洗碗,都是挽著袖子。 可琴太太不這么看,官貴之家,格外重體面,“我不是怪罪你,月貞,你到了咱們家,不要你做那些瑣碎的事情,還大喇喇地挽著袖口打著赤腳做什么?你瞧見的,只有底下做粗活的婆子才這樣子,你尊貴的奶奶,這樣要給人家笑話。人家倒不是笑話你,是笑話我們李家。” 說到此節(jié),怕月貞不明白,又打比方,“各處有各處的規(guī)矩,就連你們小戶人家,也不叫姑娘到鋪子里上柜臺招呼客人,也不輕易在生人面前露臉,是不是?何況我們這宗人家。” 果然,月貞把碗擱下認(rèn)了個錯,“我下回一定留心?!?/br> “噯,這就對了?!鼻偬滞肜锾砹藟K蒸熏魚,“鄉(xiāng)下人多眼雜,你寡婦家,不要給人家挑錯講是非,回頭傳回錢塘,你娘哥哥嫂子都不好做人。” 月貞認(rèn)真點著下巴頦,一頓飯吃得沒滋味。落后吃完飯出來,月貞在廊廡底下等著,琴太太又將珠嫂子叫進屋內(nèi),馮媽也招呼著丫頭進去收拾碗碟。 珠嫂子微微躬著腰,只看見琴太太的半截裙墜在榻圍子上,咕嚕咕嚕漱著口,往白瓷痰盂內(nèi)吐了口水,嗓子洗出一股威勢,“派你伺候貞大奶奶,是瞧你媳婦家,比沒經(jīng)事的丫頭們懂得多,好時刻提點著她。你倒好,瞧她是小門戶里出來的,沒使喚過下人,不好與你爭嘴,你就放著她不管,只顧自己耍樂,是不是啊?” “就是砍殺了我也不敢看輕了貞大奶奶!”珠嫂子偷么將兩只吊梢眼朝上一提,探見琴太太板著面孔,兩只眼冷冷的攝在茶碗上頭。 慌得她一把跪下,“原是巧大奶奶領(lǐng)著大奶奶到井那邊去,我見巧大奶奶跟前跟著人,連我也去,怕太太們有話傳奶奶沒人聽,我才沒跟了去。” “尋這種說辭,簡直該打?!?/br> 話音甫落,馮媽兩步上來,“啪啪”摑了珠嫂子兩巴掌,叱道:“有不是就有不是,下回改就是了,怎的推脫這不是?” 琴太太“哼”了聲,慢悠悠笑著呷了口茶,“我不是容不得錯的人,只要肯改。話又說回來,不知錯怎知改錯?你現(xiàn)下明白了?” 珠嫂子忙磕頭,“明白了?!?/br> “下去吧,大熱的天,伺候大奶奶回屋睡會午覺。” 這廂退出屋去,月貞立時迎將上來。方才的話她聽見了,不敢放聲,拉著珠嫂子繞出廊去才敢說話:“我聽見太太打你了?” 珠嫂子捂著臉嗔她一眼,“瞧見了吧,你還不留神些,打的可是我!我的奶奶,你別瞧太太平日待你和善,她治家可嚴(yán)著呢。你看蕓二奶奶何曾敢放肆來著?” 月貞忙賠不是,“我今日是熱昏了頭,一時竟沒顧上,帶累了你?!本o跟著噘嘴抱怨,“為這點小事,何至于呢?不過兩條胳膊,有什么稀奇的,給人瞧見就瞧見了,難道他們都是不長胳膊的?” “哎唷你可別說這種話了,你做姑娘時也在外頭掀胳膊來著?” 月貞癟癟嘴,“那倒是沒有。好了,我下回留神,保管再不叫你跟著挨打受罵?!?/br> 兩人走回房中,路過了疾門前,月貞竟將要留神行止的話拋在腦后。待要上前敲門,給珠嫂子一把拽住,拉著她往洞門里頭進去,“你上那屋做什么?” “我瞧瞧鶴年跟著回來沒有?!?/br> 珠嫂子慪得險些沒跳起來,“我的奶奶!你可安分些吧,常到個男子漢屋里做什么?他是小叔叔,你是大嫂子,也不說避諱著些!” “可他是個和尚呀,不要緊的。倘或要緊,也不會叫他跟我住在一處挨著了嚜?!?/br> “你不常往他屋里走動就不要緊,你常走動,給人瞧見,不要緊也變了要緊!他是和尚不錯,也是個男人呀。我就不明白了,又沒個正經(jīng)事,你常去尋他做什么?” 這算問著了月貞,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若為那幾頓夜宵,她大可提回屋里來吃。倘或是為別的,不過是那點飄飄渺渺沒緣由的竊喜。 她默了陣,把那堵墻盯了須臾,一扭頭坐到榻上。暗忖珠嫂子這話不錯,此刻人家不多想,保不齊日后也不想。要說行得正坐得端,連她自己也有些心虛。 該夜,月貞便沒往那屋里去,了疾也沒來請。不知他提了飯回來沒有,反正那頭是靜悄悄的,連那只鼓樂似的木魚也沉默得緊。 大概是木魚啞然,沒了神佛庇佑,月貞發(fā)了個詭夢。夢里是個霧昏煙暗夜,鶯啼得花殘月缺,有個女人拖著凄厲的調(diào)子喊:“yin.婦,yin.婦……” 那聲音不知在喊誰,月貞行尸走rou般跟著去,無端端又走到街角那口井前。似有空空的回音,是從井里喊出來的。月貞彎腰一瞧,井底落著一輪凄冷的月亮,以及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 那女人仰著面,皮膚給井水泡得白森森的,一張?zhí)纯诤?,向月貞咧開唇角笑了笑。 作者有話說: 月貞:讓我翻翻雜書,這是什么樣的感情。 了疾:待我查查典籍,這是什么樣的心動。 第17章 不醒時(七) 隔日起來,聞西風(fēng)樹響,瀝瀝雨聲,推開窗戶瞧,粉殘翠調(diào),驀地有些冷。 月貞洗漱完,坐在鏡前摸自己的臉,額上腮上紅癢一片,“像是起了癬,夜里就覺得癢得很。” 珠嫂子正替她梳頭發(fā),由身后歪出個腦袋,扳過她的臉瞧,“抓得紅一塊白一塊的。一會你去給太太請安,我去找管家婆子要些藥來,搽搽就好了?!?/br> 松云挽就,烏云堆髻,月貞換了身蟹殼青的斜襟長衫,待往琴太太屋里請安。珠嫂子衣帶還沒替她系好,她卻聽見花墻那頭有開門聲,掩在簌簌的雨敲葉聲里。 那聲音仿佛某種召喚,月貞的心剎那提起來,“我自己系?!彼胖_珠嫂子的手,掀了門簾子趕著外頭去。 珠嫂子追到外間來,“你這會又急了!” 月貞頭也不回,匆忙栓好衣帶,把鬢鬟摸了摸,捉裙出門,“要遲了,昨天蕓娘就比我先到,回回她先到,不知太太要如何想我呢!” “我的姑奶奶,傘!” 路過了疾門前,果然碰上了疾也開門出來。月貞趕著出來就是為撞見他,卻又怕他瞧見自己發(fā)癬的臉,勻了些脂粉也蓋不住那兩片紅斑。 了疾也去向霜太太請安,走下門前石蹬,見月貞話也不說,忙遮著扇低頭走了。煙樓隱隱,風(fēng)冷柳暗,她連把傘也不撐,片刻沾濕裙擺,帶了些泥點子在上頭。 “大嫂?!绷思矒沃腰S綢傘在后頭,想一想,還是趕上前兩步,將傘向她那頭偏了偏,“下著雨,怎么連傘也不打?” 誰知月貞聽見他的腳步聲,將扇面擋在臉畔,扭眼睇他一下,走得愈發(fā)快,身子掠出傘外,“不妨事,雨小得很。” 淡淡云翳遮住了日出東方,天仍舊是昏昧不清。暗藍(lán)的煙波里,遠(yuǎn)處浮游著幾點黃燈,是下人們打著燈籠走過去。 誰都在留神自己的衣裙鞋襪,沒人留心到黯淡小徑上,了疾把傘完全遞了出去,只罩月貞。月貞回頭一瞧,他整個人淋著雨,把他臉色洗得發(fā)白,神色如煙雨澹然。 月貞只好退后一步,笑眼彎著斜他,“走得急,就沒帶傘,怕去晚了太太怪罪?!?/br> 他的手也后挪一點,也罩住他自己半副肩,“姨媽不是愛嘮叨的人?!?/br> 月貞想起為她擼袖子,琴太太的那堆話,撇了撇嘴,在扇子那面低著聲,“不犯錯自然不嘮叨。” “可見大嫂是犯了什么錯了?” “才沒有。”月貞當(dāng)著琴太太認(rèn)錯得好,心里卻有些不服,總覺得罪不至此,小題大做,“我又不是故意的,下回我留神?!?/br> 了疾只當(dāng)她是說錯了什么話,反剪著那只手,笑了笑,“大家人口多,人多就嘴雜。有時候不是你的錯,閑話傳來傳去,就傳成了你的錯。你自己不要放在心上?!?/br> 大家都說她有錯,連她自己也覺得的確是有些不妥當(dāng)。只有他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仿佛是獲得一種溫柔而堅定的支持,月貞心上一陣雀躍,向上溜他一眼,目光熒熒,像薄霧里沒來得及退散的月光,“你昨夜怎的不念經(jīng)?” 他說:“昨夜去為二老太爺誦經(jīng),回來得暗,恐怕吵著人睡覺?!?/br> 出家人不打誑語,這話不算說謊。只是稍作了一點隱瞞。一是為怕吵著人睡覺,二是為昨日戲樓臺底下的那一眼灼燒。他想了又想,并沒有哪本經(jīng)書為這陌生的感覺解惑。 他只好自己參悟。然而參了半宿,終未能參透。 月貞想告訴他,因為沒聽見他誦經(jīng),她夜里發(fā)了個噩夢??勺屑?xì)想想,似乎也怪不到他頭上去,縱然兩者間好像有著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干系,卻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