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20節(jié)
月貞跟在巧蘭裙子后頭,只怕臉上的熱溫給人看穿,拿紈扇遮著,水靈靈的眼睛浮在上頭,關不住地流到他身上,“霜太太,鶴年?!?/br> 了疾起身回了個合十禮,一彈指間的停頓里,他也不由得輕微笑了下,“大嫂好。” 霜太太免不得也客氣兩句,“月貞來了?好些日子不見你了,該多過來我們這邊坐坐。”說話看也沒看巧蘭,只管懶懶地抬手指月貞坐,“你上回去大慈悲寺燒香,可看見他們在挖槽基沒有?” “挖什么槽基?” 問得月貞一頭霧水,倒是了疾從霜太太話里聽出來,闔家并不知道月貞上回往小慈悲寺去的事情。 兩人背著闔家人口見過一面,這事實倏然叫了疾心虛。他自認為自己并沒什么逾矩的舉止,但仍然感到自責與可恥。 而這些可恥與自責仿佛是給一根絲扯著,絲線的另一端,是一種隱蔽屹然的愉悅。它輕飄飄,卻有著強悍的力量,抗衡著他十幾年來累積的道德與修養(yǎng)。 作者有話說: 6號晚上23:30更新。 評論紅包下夾后發(fā)~ 第24章 深深愿(四) 那一份可恥因何而起的說不清, 了疾心里想著是要行得正坐得端,然而接下來說出的話卻是模棱兩可, 似乎是在為月貞掩護, “大嫂哪里會留意這些事?” 月貞會心地睇他一眼,向著霜太太尷尬笑笑,“我是沒留意到, 太太說的是挖什么槽?” “大慈悲寺要建佛塔,想著來要我們捐銀子。”霜太太把眼縫微乜,心有不滿, “這群香火刁養(yǎng)的和尚,只曉得伸手朝人化布施。鶴年, 那你說,這銀子咱們家是出不出?兩萬銀子嚜, 也不算多??删团逻@回出了, 杭州府大大小小的廟宇道觀都當咱們家是個大冤桶,往后凡遇見缺銀子的事, 都尋到咱們家來, 還懶得打發(fā)呢。” “母親與大哥斟酌定奪吧, 我只不過是替玉海法師帶個話?!?/br> 了疾心里是不想捐這筆銀子,可又想家中的銀錢產業(yè)都與他無關,不好替人做這個主。出不出錢是他們的事,但大慈悲寺的虧空,實在有辱佛門, 他這遭回來,不單是為帶話, 也有意要警戒這班貪僧一番。 便轉而問巧蘭, “大嫂, 緇大哥還沒回來?” 巧蘭半晌不發(fā)聲,嗓子干黏在一起,開腔聲調有些怪,“沒呢,我到貞大嫂他們那頭去尋,也沒尋見,不知是不是出去了?!?/br> 霜太太立時有些不高興,“這時候他還到哪里去?緇宣又不是那起常往外頭眠花宿柳的人。叫你尋個人也尋不見,有什么用……” 最尾一句盡管放得很低,可屋里幾雙耳朵都聽見了。當著月貞在這里,巧蘭自覺顏面掃地,臉漲得紅紅的低下去。 奈何她個頭比旁的女人高,身量壯,腦袋垂得再低,也是孤聳在那里,逃也逃不開霜太太嫌棄的目光。 月貞只得笑著岔開話,“鶴年找緇大哥是有什么要緊事?一會我回去那頭倘或撞見他,替你捎個話。” 了疾領會其用意,溫柔地笑了下,“也不是什么要緊事,大哥與錢塘縣的縣令有些交情,我有事找這位寥大人,想請大哥邀他到家來坐坐?!?/br> 霜太太搭話道:“噢,我還當是什么事尋你大哥。姓寥的縣令還欠著咱們家一筆銀子,也不敢在咱們跟前擺官架子,打發(fā)管家送個請客貼去他府上就是了?!?/br> 這家人使喚縣官像使喚個小廝,月貞哪里見過這陣仗,不禁好奇,“鶴年纏上官司了?” 了疾正搖頭,霜太太瞥她一眼,“咱們家能纏上什么官司?你小家子的姑娘,哪里懂這些。做買賣的人家,又當著官,最忌諱亂說這些話。” 月貞忙把半只腳收回裙里,也同巧蘭一般埋下頭去。 兩個年輕女人鵪鶉似的在下首低垂下頜,一高一低,一壯一瘦。仿佛世間形形色色的女人都在霜太太眼皮底下臣服。 馴服男人霜太太不在行,但馴服女人,簡直是霜太太比頭發(fā)還長的特長,這是她用青春歲月煎熬出來的一點點智慧與成就。 可月貞到底是別人家的兒媳婦,她做姨媽的,多少要講客氣。她瞟了下巧蘭,一時談機峰回路轉,“懂得不多也有懂得不多的好處,我常跟你婆婆說,新媳婦學規(guī)矩學得才好?!?/br> 這些日子,月貞聽得最多的就是“規(guī)矩”二字。芳媽不厭其煩,顯然是琴太太的授意,句句不提她回娘家險些耽擱的事,卻句句都敲打著她的差池。 那些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壘成了重重門窗,月貞近來最大的感觸便是,這深宅大院里的門怎么這樣多?將人的魂魄都關得發(fā)悶。 唯獨了疾自由游移在這些門窗之外,他像這宅門里的風,想吹到哪里就吹到哪里。今番吹回來,月貞才感到一點久違的愜意自在。 霜太太接著話有所指地指向巧蘭,“唉,這也是分人,有的人天生腦子笨,生得五大三粗的,細致活做不好就罷了,規(guī)矩也學得稀爛。這要換我們做新媳婦那陣,早愧得腳也沒處站了?!?/br> 月貞趁機扭頭看巧蘭,人家坐在那里端端正正,連百迭裙上的一條條皺褶都板正規(guī)矩。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難道脖子低得不酸? 這時候殘陽斜掃一大片進屋,別說裙上的皺褶,就連人的眉峰,也都碾平了。一并這間暗紅的屋子,也都顯出吊詭的柔和。 了疾將那些髹紅的家私掃一眼,心生一股厭倦。實在看不過眼,咳了一聲,面色有些發(fā)冷地斜上眼,“母親,早些歇著吧。天雖然還亮著,已是一更天了?!?/br> 礙著了疾在這里,他又常說“眾生平等”,霜太太也自詡是個良善人,于是發(fā)了慈悲,免了巧蘭的刑,“是有些打瞌睡。你們都去吧。鶴年,明早起到我這里來吃早飯?!?/br> 了疾起身答道:“明早先去向姨媽大伯請安,姨媽必定要留早飯?;貋碓賮斫o母親講經?!?/br> 霜太太把肥嘟嘟的嘴一噘,難得露出一種嬌態(tài),“又要來絮叨我。我個做娘的,還得聽兒子的絮叨?!?/br> 話里盡管抱怨,難得面目里繪上一層薄薄的幸福。 三人一并辭將出來,早有個小廝候在廊廡底下,“二爺,大爺回來了,請您往屋里去坐?!?/br> 想來兄弟倆說話,巧蘭不得趣,也邀月貞到屋里去坐。月貞哪管天□□晚,一口便應下,“好啊,橫豎回去也睡不著?!?/br> 了疾在廊廡底下看她一眼,舉步先行了。 前后到那屋里,兄弟倆在外間說話。巧蘭領著月貞往臥房里進去,請她榻上坐。 她自己也坐到榻上去,蠻壯的骨架子歪一歪,抖落了方才在霜太太屋里受的氣,重新端出官家小姐的態(tài)度來。 丫頭端上來一個十二攢盒,并香茶兩盞。月貞揭開茶蓋便甜香撲鼻,他們章家吃茶不講究,都是一個陶罐子里擱許多茶葉,時辰一久,又苦又澀,不過作解渴之用。 到李家來,因為左邊宅里是做的茶葉買賣,茶飲上一下精致起來,什么六安茶雀舌芽茶都不在話下,又以胡桃杏仁為輔料,瀹茶的方式也有許多。 這遭又新長了見識,茶底有榛子杏仁并一顆龍眼蜜餞,茶面浮著玫瑰菊花。月貞笑道:“巧大奶奶這茶吃得講究?!?/br> 巧蘭是刻意做得講究,只為挽回些方才在月貞眼前失去的體面,便淡淡地說:“這算什么講究,我在家做姑娘時,要拿四季十二色的花瀹茶,到了這里,侍奉婆婆,再沒功夫講究了。” 月貞心知她接下來就是要向她抱怨霜太太,有些不好接嘴。便不接嘴,默然笑著,把耳朵伸長了聽外間屋里說話的聲音。 兄弟倆的嗓音有些像,但她仍能由復來復往的言語里挑出了疾的聲音。兩個聲音雖然都是低沉的,他的聲音卻更清冽,山野的流水一樣,很干凈。 他在說:“我原不想多管這事,可佛門乃清靜之地,實在容不得這等假善的行徑。香客與朝廷捐的銀子,一分一厘都來之不易,他們原是抱著虔誠之心捐出這些款子,怎能輕易叫幾個假僧私納囊中?” 月貞在心里分辨他的話,掐頭去尾的,猜不到是什么事情。但他的話像一棵樹,她的思緒是藤蔓,順著它爬,無非是想私自為他們之間的關系多構筑一些糾葛。 她紅塵之內的事總是與他相關,而他紅塵之外的事,她總不了解。 緇宣笑中帶嘆,“你呀,自幼就是如此,剛直。做了和尚,性子雖然沉斂了,還是這個脾氣不改。佛門中事你當自家的事,自家的事你倒不放在心里。” “家里的事自然有大哥cao持?!?/br> 緇宣無奈道:“你不管了,叫我一個人擔著。也罷,誰叫我是你兄長。你在家多住兩日,陪著母親,過兩日我下個帖子,請寥大人到家里來,你自去與他說吧?!?/br> 看來了疾的事情有結果了,月貞聽得一陣心慌,只怕他這時就該要走了。 踟躕之際,巧蘭喊她:“大嫂,你悶著做什么?” “???”月貞險些將茶碗碰倒,“沒有啊,我在想你方才說的那茶,十二樣顏色的花瀹出來,那茶該是個什么味?” 巧蘭將嘴一撇,“什么味也吃不上了。你不曉得,我們太太脾性怪,連人穿得太鮮亮她也要說?!?/br> 她身上是一件綰色的薄長衫,顏色有些發(fā)灰。細一回想,她素日是常穿得不顯眼。月貞起初以為她是為渠大爺的熱孝,后來以為是怕穿得太打眼,總引霜太太的矚目。 月貞扯著自己紫醬的紗袖,“如今熱孝過了,連我也能稍稍穿得有顏色些,你是兄弟媳婦,怕什么?” “倒不是為這個?!鼻商m朝門簾子回首瞅一眼,湊近了腦袋,“太太常說,女人不該穿得妖精似的。還不是因為我們老爺在北京那幾房姨娘的緣故。她們年輕,想必是花枝招展的,要不老爺能要?太太嘴上不說,心里到底不舒服。” 月貞笑笑,“我們那頭也有幾房姨娘呢。” “不相干的,大老爺都那樣子了,幾房姨娘就是擺設,于琴太太沒什么要緊的?!?/br> 月貞益發(fā)有些訕,她聽了多時的規(guī)矩,多的記不住,心里只曉得一點要緊,少論是非,自然就少惹是非。何況是長輩的是非。 她不欲往下搭話,正好聽見外頭了疾辭行,忙瞥一眼窗外,“唷,不覺天都黑了,我該回去了,免得太太說?!?/br> 巧蘭一聽她也怕琴太太說,心里獲得微妙的平衡,十分高興,忙體貼地吩咐丫頭點燈籠送她。 將將趕上與了疾一道立在廊廡底下,但見檐外天色大頹,銀河滿泄,一片半月掛在花梢。 了疾一早就要走的,卻不知為什么,在椅上站不起來。仿佛有條絲線栓住他,他要用力掙哪能掙不開?只恐將線扯斷。 睞目一瞧,才懵懂感覺線的那一端是系在誰手上。他有禮地點了下頭,“大嫂?!?/br> 這里有兩個“大嫂”,但月貞篤定他是在喊她。因為他喊她時,總是把嗓子放得格外沉靜,靜得溫柔。 她頑皮地想:要不就改個名字叫“大嫂”吧。自己也被這想法逗笑。 倏聞緇宣打背后囑咐,“鶴年,送送大嫂,她也沒帶個丫頭?!?/br> 今日是乞巧節(jié),尚在麻期的緣故,兩邊宅里都不過如此小節(jié)。半月卻照常懸著,銀河依舊掛著,照得地上亮堂堂的。 太湖石上落滿花枝葉影,不知是了疾的衣袖還是那些花枝,在月貞心里溫柔拂動。她低著臉,把手上的燈籠盯著。 園林曲折,這一路穿洞越水都很沉默。走到一處九曲橋頭,到底是月貞按捺不住,拿燈籠撞了一下他的燈籠,“我還當上回你們寺里回來,要好長日子見不著你呢?!?/br> “因為有事情?!绷思脖M管這么說,自己卻明白了,事情是事情,壓在上頭,蓋住了心底一點莫名的期許。 別人是看不見,此刻卻在他心內一點點顯山露水。他有剎那的慌亂,幾不可查地朝旁邊讓開一點距離。 月貞失望在別處,斜挑起眼,“我還當你是放心不下我呢?!?/br> 了疾避開了眼,淡薄地笑笑,“放心不下你什么?大嫂來來往往都有車轎接送。” “誰說這個。我還當你是怕我回來給你姨媽罵。十五那天闔家要坐在一處吃飯的,祖上的規(guī)矩,芳媽講過,我一時給忘了,下山得晚,險些耽擱。” “那姨媽罵你了么?” “倒沒有?!痹仑憣⒆煲煌?,只肯在他面前,泄露一點心里的怨氣,“我們太太那個人,自己不說什么,只叫芳媽在我耳邊念叨。我想一想,當初派芳媽來我屋里伺候,大約就是為了時刻盯著我守規(guī)矩。偏偏你們家規(guī)矩多得要死?!?/br> 了疾給她逗得一笑,倒很欣賞她這生機勃勃的樣子。不比黃昏在霜太太屋里,低眉順眼的,像一簇奄奄一息的火焰。 “大嫂覺得約束?初一十五一處吃飯,這規(guī)矩是有些沒意思。老人們是想一個家不要散,可人心不合,坐在一張桌子上也聚不起來?!?/br> “就是這意思?!痹仑扅c頭贊同,有意指巧蘭,“比方這媳婦對婆婆,面上唯唯諾諾,私下也是滿肚子的怨氣。婆婆對媳婦,也不知怎么的,像是前世的兩個克星托生的,橫豎看不慣。我倒好,你大哥沒了,體諒我是個寡婦,不怎么罵我。你瞧巧大奶奶與蕓二奶奶兩個?!?/br> “不單是婆媳,這世上父子結仇,姊妹生恨,夫妻離心,兄弟鬩墻,都是常有的事?!绷思舱f得云淡風輕,卻免不得一聲嘆息,“大嫂和這些人不一樣,最好也不要淪落成這些人?!?/br> 月貞不明所以,“哪些人?” 了疾閉口不言,淡淡含笑。月貞自覺無趣,短暫地沉默下來。 一安靜,走在他身邊的感覺便漸漸深刻。她的心在全沒章法地亂跳,夜風是涼的,卻覺得有些發(fā)熱。與白日里那種暑熱不大一樣,是從心底里熱出來。渾身的毛孔仿佛很渴,統統張開,成了一張張小嘴向外渴望。 她想起方才進巧蘭屋里時,在緇宣身上嗅到的一股香味。說要緊也不要緊,卻不能輕易對旁人說。 略想想,只能對了疾說,“緇大爺晚飯后是往我們那邊去了,可巧大奶奶去尋他卻沒尋見。你說他是在哪里?” 了疾稍微板正了面色,“你知道他在哪里?” “我猜的?!痹仑懡韫食そ?,貓下聲,“我才剛走過他身邊,嗅到一股淡淡的鵝梨香,是蕓二奶奶常熏的香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