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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月中僧在線閱讀 - 月中僧 第33節(jié)

月中僧 第33節(jié)

    唐姨娘訕笑著折了衣裳,一時不知該往哪里放。還是霜太太跟前那趙媽來接手,口吻有些不客氣,“交給我吧,姨娘坐。”

    她把衣裳遞出去,椅上似忽然長出根刺,另她倍加小心翼翼地拂裙坐下去。

    坐了半晌,霜太太卻沒話說,在榻上撐著胳膊慢慢地刮茶沫子,刮出“嗑哧嗑哧”的動靜,像是磨刀的聲音。

    唐姨娘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再坐不住了,只得尷尬起身,“太太要是沒別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br>
    霜太太掃她一眼,點了點頭。

    因為二老爺先前的話放在那里,霜太太心里的一腔怨念可算找到了名正言順的出口。橫豎是他打算著要送唐姨娘給人的,她的那點“妒”意,正可以借題發(fā)揮。

    夫妻終歸是夫妻,不論在不在一處,總是有些尋常人沒有的默契。

    但要打發(fā)小妾,總歸要有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免得外頭議論得太難聽。難卻難在,這小妾小心謹慎,行止無差,簡直不知從何下手。

    那趙mama臥房里放了衣裳出來,坐在榻上出謀獻計,“要不,效仿早年間整治那小齊姨娘的法子,拿個男人做文章?就說她年輕放.浪,同底下小廝不清不楚。他們看她妖里妖氣的,還有個不肯信的?”

    霜太太放下胳膊,想起當初小齊姨娘之死,還有些后怕,踟躕著搖頭,“不好,要是她也投井死了,那還拿誰送給那什么蕭內(nèi)官去?”

    趙mama“嘖”了一聲,“也是。瞧我老了,凈出的什么餿主意……可咱們留心看她這一陣,還真是沒得說,言行謹慎,規(guī)規(guī)矩矩的,連房門也少出,要拿她的錯處,難吶?!?/br>
    霜太太是沒什么主意的,空有怨懣,全憑這趙mama做個狗頭軍師。如今連趙媽也拿不出法子,她只得跟著發(fā)愁。

    “要不,告訴琴太太去?她自幼就比您心眼多?!?/br>
    “不好!”霜太太立時駁回,“說給她聽,她雖能幫著出主意,可還不知要笑話我?guī)啄昴?。為了當初說服父母嫁她進李家的事,她怨了我多少年了你還不曉得?”

    趙mama點頭稱是,眼珠子轉(zhuǎn)半晌,又轉(zhuǎn)來了主意,“噯,我看這唐姨娘的性子也是個軟弱無能,給她些苦頭吃,她遭夠了罪,日后說送她回南京唐家,她還只當是條生路,沒有不肯的。就是外頭議論起來,恐怕說您度量小不容人?!?/br>
    霜太太思索半日,xiele縷哀怨的氣,“自打小齊姨娘死了,誰不背地里說我腸子窄?連鶴年那孩子也怪我狠毒,要不能這些年跟我死頂著不還俗歸家?我倒不怕再添些議論,橫豎這些人一張嘴就能咬死人,面上奉承我,底下都是‘活菩薩’,就單我做個惡鬼。還有什么好說的呢?怪只怪我命不好,嫁個男人,里里外外陰陰暗暗都要替他張羅,他卻是個沒良心……”

    二老爺沒良心這話她也就只敢在趙mama跟前說說,趙mama是她的奶媽,是她肚子里的蛔蟲,不必瞞她。

    別的人不行,恐怕人家笑她,說她還是對個不要她的男人丟不開手,是面上假充“ 瀟灑”。

    然而不過是她多慮,她滿身的凄怨不從口舌里溜出來,也要從眼里泄露出來。不過人家不拆穿,替她維護著一個棄婦最后的尊嚴。

    趙mama最怕她抱怨,忙截斷談鋒,“這事您只管交給我,修理這些個小妖精,我還有些手段。保管叫她在咱們家住不下去,自己就想著回南京。”

    商議定,趙mama拿出股寶刀未老的氣焰,夜里的中秋家宴,吩咐兩個丫頭往唐姨娘屋里傳話說大廳里開席,叫抱著虔哥去闔家團圓。

    唐姨娘早早地就換了衣裳侯在屋里,聞言吩咐屋里人,“我?guī)е缛チ耍銈兛春梦葑?。今日中秋,想必要在那頭多坐一陣,夜里燈燭你們最要仔細?!?/br>
    誰知來傳話的丫頭扣著手,揚著下巴笑道:“姨娘就不必去了,把小哥交給奶母,奶母抱著去給幾位太爺叔公請安就是了。”

    唐姨娘錯愕一下,“……不叫我去?”

    “我們家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凡是節(jié)里擺席宴客,從不叫姨娘們到前頭去,一家子親戚都在那里,叫姨娘們到跟前去做什么?”

    確鑿有這規(guī)矩,不過沒有規(guī)定死,從前老太爺受寵的姨娘還能在前廳湊一桌牌。

    唐姨娘在原地踟躕兩步,又退回到榻上,勉強笑道:“那勞煩兩位jiejie領(lǐng)著奶母過去?!?/br>
    一行人去了,獨她留在屋里,把新掌的燈挑了挑。除了從前跳井死的小齊姨娘,京里如今還剩四位姨娘,誰都沒能跟著二老爺回來。獨她回來了,她以為這是母憑子貴的殊榮。

    今夜,卻在這份榮耀里漸漸感到一點恐慌。這就是鄉(xiāng)下,人與人都是連根纏騰的,連那位新娶的貞大奶奶也像是刻意遠著她。

    她即使回來了,也不過是個外人。

    日落月升,銀輝同白燈交映,二三十口人匯聚前廳,吃罷飯,撤去席面,換上牌局,大老爺留下的三位姨娘亦在廳內(nèi)抹牌。

    眾人一連兩月的苦相皆翻成了笑臉,不約而同地沉著嬉聲,唯恐笑聲給已故的大老爺人聽見。不怕他怨他們不孝順,只怕他做了鬼,有了別樣的本事,要報復誰。

    琴太太的淡眼掃過那席上的三位姨娘,卻沒在當中見著唐姨娘,心里有了數(shù),脧她jiejie一眼。

    隔了片刻,她暗暗抿著笑與席上的親戚太太們商議一番,招手叫來馮媽吩咐:

    “一家子長輩在這里,年輕的爺們奶奶們只怕坐著拘束得很。去告訴他們,街上給鄉(xiāng)里擺了戲,隨他們出去逛逛吧。多叫兩個丫頭跟著惠歌?!?/br>
    年輕一輩的人得了假,高興得要不得,出了老宅門便似出籠的鳥,頃刻便散得沒了影。

    月貞打著燈籠一回頭,果然不見了霖橋,只得蕓娘獨自領(lǐng)著丫頭走在后頭。她倒回去幾步挽住蕓娘,“霖二爺呢?才出門怎的就沒了影?”

    蕓娘不屑地將嘴一撇,“他?這樣的熱鬧,他不跑得比狗還快?一準是同那些不三不四的親戚男人們亂晃去了?!?/br>
    街上果然熱鬧,家家戶戶門前張燈掛彩,老的少的都搬了凳子往戲臺子那頭趕。雖不及錢塘縣上燈市繁華,也是蘭街喧嘩。打招呼請安的人多,月貞多半不認得,伸著腦袋在街上尋了疾。

    “你找什么?”蕓娘因問。

    “噢,我看看惠歌跑到哪里去了?!?/br>
    蕓娘笑說:“你別cao心她,好幾個丫頭跟著,一準是去親戚家尋女孩子們玩耍去了?!?/br>
    到街前坐著聽了會子戲,一扭頭,連蕓娘也不見了影蹤。獨月貞同家里跟出來的幾個婆子丫頭在前頭。月貞想要去尋了疾,朝珠嫂子要了個燈籠,說是去尋蕓娘。

    珠嫂子嗑著瓜子,一雙眼只顧往戲臺上望,“蕓二奶奶身邊有丫頭婆子跟著呢,丟不了。好容易太太們不在跟前,你還不好好樂樂?你不是最愛看戲的?”

    后頭圍著一堆廂里的人,嘰嘰喳喳地談講著戲。月貞瞟他們一眼道:“聽也聽不清靜,我去逛逛?!?/br>
    “那你可別走迷了?!?/br>
    月貞一面應(yīng),一面提著燈籠躬著腰繞出圍屏。走到街上來,見有些攤販在賣花燈玩意兒,也有認得她的抱著孩子向她福身問安。

    她笑著頷首,沿街朝前,越走燈燭越暗。走到街尾便是一處石階,底下是小清河的河灘。風吹得緊了些,月貞原要回頭,卻見遠遠的,蘆葦叢里有什么亮了亮,遠得像枚螢火。

    可她眼力好,認出來那是只燈籠。

    這么黑暗僻靜的地方,只有了疾那孤僻性子愿意到這里來。月貞吹了燈,悄步捉裙下去,預備嚇他一嚇。誰知一路踩著細砂過去,卻聽見有人藏在蘆葦叢后頭嘁嘁說話——

    “沒人跟著么?”是緇宣。

    另一位,自然是蕓娘了,“我把她們甩開了,巧大奶奶呢?”

    緇宣捉起她的腕子,“噗”地吹滅了她手里的燈籠,借著皓白的月亮將她細看。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反復碾過幾回,適才笑了,“她讓母親叫回去伺候牌局去了。”

    蕓娘半低下眼,笑著挖苦一句,“霜太太真是,大家都許出來,她又把人叫回去。你母親……專愛同人過不去?!?/br>
    說他母親的壞話,緇宣也不計較,只是無奈地笑了笑,“我母親就是那古怪性情?!彼麑⒚佳垡惶?,親密地戲謔,“今夜還虧得她,否則叫巧蘭跟著我,我們也不得在這里見一見了?!?/br>
    “常常都見著的?!笔|娘益發(fā)將赧容低垂,別向一邊,望見了銀波粼粼的河水。

    “不一樣。”

    在他潮熱的目光里,蕓娘驀地有些緊張。她握著扇,無所適從地抵在下頦,暗里瞅他一眼,笑起來,“咦,那水里有什么,怎的亮晶晶的?”

    她正要朝淺淺的水灘捉裙過去,卻給緇宣捉住了腕子,“不過是月光。”

    有什么稀奇,難得的是他們總算避人耳目聚在這里。緇宣將她身子扳過來,迫使她面對自己guntang的眼睛。

    他湊過去,連呼吸也是guntang的。

    月貞藏身在蘆葦叢那頭,淅淅瀝瀝的流水里,分明聽見他們勾纏的呼吸,連她聽著也覺得燙人。她生怕驚動了這對野鴛鴦,不敢進也不敢退,提著熄滅的燈籠,顫顫巍巍地背身蹲下去。

    漸漸“噼噼啪啪”地響起來,蘆葦?shù)沽艘淮笃?,漸漸倒到她身后來。做賊的仿佛是她,她屏息凝神,連眼珠子也不敢輕易轉(zhuǎn)動。

    背后半丈,動靜又變了,呼吸如潮涌,混著唇.舌的交.融,熱烈地向她耳根子拍過來,里頭還隱隱夾帶著蕓娘的哼聲。

    蕓娘比巧蘭溫柔許多,素日說話也是低聲細語的,想不到連哼聲都婉媚如夜鶯。那調(diào)子軟得不成樣子,輕輕地吐出個“疼”字。

    是哪里疼?又是疼什么?

    月貞難敵好奇,偷么向后瞥一眼。蘆葦桿的罅隙里,月光撒在緇宣的背脊上,清晰地照亮他漂亮的背肌,像一張弓,張弛有力。

    他把蕓娘罩在身下,像是在折磨她,說不清,也許是在愛她。月貞很難從蕓娘的聲音里辨別出痛苦或快樂。

    或者兩者都有吧?她嫂嫂講過“疼是會疼一點的”。像是有鞭子抽在她身上,她心里一抖,忙轉(zhuǎn)回眼。

    可耳朵是關(guān)不掉的,他們的呼吸,細語,統(tǒng)統(tǒng)螞蟻似的往她耳蝸里鉆。酥酥麻麻的,直鉆進心里,胃里,腹里,再從別的地方,熱熱地流出來。

    她感到一陣羞.恥,以及煩悶。

    隔了好久,那二人才窸窸窣窣地穿好衣裳走了。月貞才敢站起來,然而腿一軟,險些站不住。不知是不是蹲得久了的緣故。

    不過她總算明白了男女間是怎么回事,是心驚rou跳,六魂無主,是抑低的瘋狂的歡呼。這不就同他對了疾的感覺是一樣的么?

    那是一種靈魂鎖在眼里,拼了命想要掙脫出來的渴望?;蛟S張牙舞爪,或許不夠雅觀,但在凄冷的月光與清冽的河水前,它荒唐而guntang地抵抗著生命漫長的沉悶與孤獨。

    可是她忽略了,這里頭,也有痛楚。

    她整拂衣裙,提著熄滅的燈籠,豁然開朗地往回走。

    街上散了戲,人際稀疏,那些闔上的門板里,仍然能聽見些笑語。月貞在黑漆漆的戲臺子下頭遍尋珠嫂子等人無果,正要獨身回老宅里去,卻恍然在那口公井前見著幾個火星。

    今夜真是巧了,到處是昏暝的火星。悄步過去,井前正是了疾。他閉眼合十,口里念念有詞。井前插著香,火星子明明滅滅地閃爍著,像一對幽昧的不甘的眼睛。

    月貞懷著好奇走到他身邊,向黑魆魆的井口欠身一望,“你在替這井里死的那位姨娘念經(jīng)?”

    了疾忽然睜開眼,目光定在她面上片刻,才落到她提的燈籠上,“大嫂,你怎的還沒回家去?也不點燈?!?/br>
    月貞想起河灘上的所見所聞,暗里紅透了臉,“給風吹滅了。你認得她?”

    “誰?”

    她把嘴朝井口努一下,“她呀,死的那個姨娘?!?/br>
    “噢,我父親的小妾,我怎么會不認得?!绷思矎澫卵?,把香一一掐滅了。

    兩股濃煙竄上來,在月光里白得格外縹緲鬼魅。月貞心里提起從前的疑惑,也是為纏著他多說些話,“巧大奶奶說,她是與人私通怕給二老爺知道了罰她,自己投井死的。是么?”

    話音甫落,她不認同地笑了笑,“真是傻,還沒罰她呢,她就急著去死了。況且就是罰她,也不一定就是要打死她啊,嚇得這樣……”

    了疾摸出火折子將她的燈籠接來點亮,引著她往回走,“有時候,所見者猶不可信,何況所聽?”

    果然是有些隱情在里頭的,不過與月貞不相干。她此刻心里記掛的,是因為替她打燈籠的關(guān)系,他的胳膊總無意地摩挲她的肩臂。

    他穿著黑莨紗袍,她也穿著紗衣,兩種衣料擦在一處,似乎在沙沙作響。很細很細的,麻麻的聲音,總叫月貞不由得聯(lián)想起方才河灘上風吹蘆葦?shù)捻懧暋?/br>
    她忍不住睞眼偷瞝他,從他滾動的喉結(jié)到他堅實的背。他與緇宣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想必連背肌也是有幾分像的,不過他的手臂一定要比緇宣有力。

    為什么這樣篤定?她私自想,因為得擁抱她。她雖然瘦,卻不似蕓娘荏弱。

    剛好了疾的目光轉(zhuǎn)過來,她慌張一下,趕忙問,“那她到底為什么要尋死?”

    了疾仰首望一眼天上,月亮慘淡的浮白,像是過去的陳跡。細風縈巷,是十幾年前的冤魂在泣說她的冤屈。

    那時候他給人捂住了嘴,不能替她喊出來,這會忽然想對月貞說一說,同時也懷著一種警醒她的目的。

    他說:“她不是尋死,是給人逼死的?!?/br>
    月貞驀地打個冷顫,“給誰逼死的?”

    “我娘?!?/br>
    月貞大嚇,“霜太太?她做什么逼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