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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月中僧在線閱讀 - 月中僧 第34節(jié)

月中僧 第34節(jié)

    問完她就明白了。還能為什么?一妻一妾,還能爭些什么?二老爺在京娶小,再轟轟烈烈,沒回來見過族中長輩與正頭奶奶,都算不得一家人。能回鄉(xiāng)來就是一件榮耀的事。那位姨娘的榮耀,想必是推倒了霜太太的醋罐子。

    只是看不出霜太太竟是這樣歹毒的人,月貞一向認(rèn)為霜太太渾身的怨氣里透著股愚蠢。

    了疾微低下頜,平靜的語調(diào)里帶著于事無補(bǔ)的嘆息,“那個與她私通的小廝,是我娘放進(jìn)她屋里去的。她當(dāng)時睡著了,什么都不知道。那夜是中秋前夜,老宅里也同今日一樣,來了許多親戚。我貪玩,大夜里與親戚家的小孩子捉迷藏,走到那頭去,什么都看見了。是我娘先將人放進(jìn)去,又帶著家丁去屋里捉.jian……”

    那夜捉.jian捉雙,鬧得人盡皆知。親戚們怕李家的人難堪,紛紛借故告辭歸家。那小齊姨娘給鎖在屋子里鎖了一夜,聽后發(fā)落。

    至于怎樣發(fā)落,二老爺不在家,自然該請族中公親長輩們做主。于是次日中秋席散,二老太爺三叔公幾位尊長都留了下來,吩咐將小齊姨娘提到廳上公斷。

    經(jīng)此一夜,小齊姨娘那張艷如桃花的臉生生熬得枯悴發(fā)白。

    一進(jìn)廳上,就見上首一張張官帽椅挨著官帽椅,上頭坐了好幾位儒巾莨紗的老者,沒有表情。在他們背后的墻上,是更為古舊的祖宗畫像。畫里畫外的人,統(tǒng)統(tǒng)拿森然肅穆的眼睛盯著她。

    “yin.婦?!闭l開口喊了這么一句?

    原來是二老太爺。那時候他須發(fā)未白,不過還是瘦。嗓子里那口老痰卡了許多年,開口仍伴著幾聲咳嗽,“吭吭、好個yin.婦!竟然亂到我們李家來了!”

    小齊姨娘被震得一顫,一雙眼彷徨無依地脧著。滿廳的人與畫像圍住她,重重疊疊,密不透風(fēng)。一時間,昨夜的屈辱她都顧不上了,先急著替自己澄清要緊,“我是冤枉的、我沒有!我昨夜睡得好好的,不知怎的就闖進(jìn)個人來……”

    話音未落,生生給霜太太一聲截斷,“你還狡辯!那小廝都認(rèn)了,他說是你勾引他在先!好啊好啊,老爺因公務(wù)繁忙脫不開身,打發(fā)你獨(dú)自回來,這才到家?guī)兹昭?,你就捺不住性子了!虧得你從前還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那位前幾日還和善可親的太太,這會忽然一變臉,惡得發(fā)急,急得從椅上立將起來指著她。

    她一時不知所措,撲通捉裙跪下去,“太太,您千萬要信我……”

    “你還有臉叫我信你?你剛回來那陣子,我是怎樣對你的!”霜太太日漸發(fā)福的身子在一眾尊長椅前亂踱著,從這頭走到那頭,那頭走回這頭。漸漸將腰板挺直,幾個瘦癟癟的老頭仿佛給了她偌大的底氣。

    她其實(shí)還有一點(diǎn)心虛,不過儀仗著這些蕪雜的祖宗規(guī)矩,得已冠冕堂皇地立身。

    她把一個指頭朝小齊姨娘惡狠狠地指下去,“你自家看看,你又是怎樣對我的?又是怎樣對老爺、對我們李家?我們李家的臉面都叫你丟盡了!”

    提及李家的體面,一眾尊長無不含恨搖首。有人倡議,“依我看,送她去見官!交給官府發(fā)落!”

    有人反對,“我看不妥,鬧到衙門里,我們李家顏面何存?”

    又有人提議,“還是發(fā)賣出去的好?!?/br>
    旋即跟來一陣亂駁,“你這是什么主意?賣她出去,隨她一張嘴在外頭亂說,白的也叫她說成黑的?!?/br>
    “我看還是寫封信送回京,一并將她也送回京,給玉樸處置?!?/br>
    霜太太臉色微變,忙扭回臉,“五叔公,您老再想想。老爺在京忙得很,哪里有空為這事煩心?”

    趕上這陣二老爺有調(diào)升通政司的風(fēng)聲,何必鬧回京去叫人家取笑?

    幾位尊長嘁嘁一陣商議,二老太爺扣著手道:“說得是,玉樸這會最是要緊的時候,不要拿這點(diǎn)子事情去煩他。我看先將這yin.婦鎖起來,等我過兩日到縣上與衙門通個氣,也不必送人到衙門去,就在家里打她一百板子?!?/br>
    與人私通仗責(zé)一百,一百板子打下來,若不用心醫(yī)治,多半是要命的。

    聞言,小齊姨娘身子骨一軟,癱坐在地上發(fā)了一會子怔,忙爬到霜太太裙下抱著她的腿大哭,“您是最慈悲的太太、我是冤枉的,您要明察??!”

    霜太太給她一聲哀哭震得心一抖。要打殺人她到底還是有些怕,她的腿給小齊姨娘搖晃著,晃得心里不上不下地踟躕。

    可抬眼見前頭一干下人里,趙媽冷靜地立在那里,眼色向她凝了凝,又將她的膽子重新凝聚起來。

    她打小就是這性子,外強(qiáng)中干,經(jīng)不住人唆使,她一切的勇氣智謀都是倚靠旁人支持。她自己有什么呢?無非一點(diǎn)日沉月累的恚怨。

    搖來搖去,她那雙怨眼又搖回小齊姨娘身上,心道她還是死了好,死了大家安生,連她也能出口怨氣。

    于是她推了她一把,拂了拂裙,心虛地別開眼,“可求不著我,誰叫你自己不守規(guī)矩,做出這不要臉的事?我們李家是杭州府的名流,沒道理叫你污了清白?!?/br>
    小齊姨娘跌在地上,眼脧一圈,滿屋子正襟危坐的人,在一只只紅絹絲燈籠底下,臉上發(fā)出晦暗的紅光。在一卷卷畫軸上的鬼,在一張張烏漆的椅上的人,統(tǒng)統(tǒng)神色冷漠而兇惡。

    她還沒死,卻在他們的眼里,業(yè)已看不到活路了。

    她娘家人原先也是做官的,可惜犯了事,都死絕了。她是孤女之身嫁給二老爺玉樸做妾,以為他是她終身的依靠。

    可這會他不在這里,遠(yuǎn)在繁京,埋首在他前程似錦的案牘里,不知道有沒有想起她來?她心里忍不住疑問,他為什么把她丟回這里?在這堆姓“李”的人里,她還有誰可依靠?

    她只得往外跑。

    作者有話說:

    月貞:我肯定不會死,你會來救我的。

    了疾:我肯定來救你,但你能不能不要和別人偷.情?

    月貞:是你逼我的!

    了疾:算來算去,還是我錯了?

    第34章 強(qiáng)爭春(四)

    那夜與這夜一樣, 更長夜重,人絕月荒。街上的熱鬧早散了, 月貞并著了疾走, 聽他講那一段陳年舊事,越聽越覺得恐怖,便不覺地把身子挨過去。

    忽然間, 前頭的夜霧里跑出來個舊年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從他們二人中間擦過去了。月貞跟著回首——

    也不知怎的, 那夜門上無人,后有追兵, 小齊姨娘奔命似地由老宅跑到街上來。卻不知該往哪里去。雨關(guān)廂環(huán)山饒水,四面遙山在夜里成了四面黑幕, 將這熱鬧廂坊與世隔絕起來。

    霜太太像個鬼影, 領(lǐng)著人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頭,像是有意要拿又拿不到她。霜太太自己也心虛, 真拿到了她, 要打死她, 她可就真成了個名副其實(shí)的劊子手。

    這不近不遠(yuǎn)的距離最好,足夠她忐忐忑忑拿不定主意。

    卻迫得小齊姨娘愈發(fā)心慌,她六神無主地一面回首一面跑,挨家挨戶地砸門,“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我沒與人私通!你們救救我, 替我說句話!”

    可惜這是鄉(xiāng)下,同姓連宗, 是盤根錯節(jié)的一個龐然的大家族。或許她是有些冤枉, 但誰肯向著一個外姓人說話?

    一扇扇桐油紙糊的窗“噗嗤噗嗤”黯淡下去, 一只只耳朵與嘴巴都在門窗后頭裝聾作啞。

    月貞仿佛看見,簡直替她發(fā)急!

    卻在長街的荒煙里倏然沖將出來個小男孩子,與元崇一般大的年紀(jì),稚嫩的嗓子喊得聲嘶力竭,刺破了這幽昧的夜霧,“你們要做什么?!我看見了,我都看見了,是你們要害她!”

    還沒跑到跟前,就給晁管家一把抱住,捂住了他的嘴。憑他胳膊腿如何亂掙,到底沒能掙得過身強(qiáng)力壯的大男人。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霜太太細(xì)碎地向前走幾步,將小齊姨娘逼到井前,痛心疾首地叨咕著,神色有幾分神經(jīng)兮兮的漠然,“李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丟盡了……老爺?shù)哪樢步o你丟盡了,連你死去爹娘的臉面也給你丟盡了……”

    小齊姨娘倒是想起來玉樸常說的一句體貼話:“人活在世上憑什么?就憑一份清白,一份體面。小齊,你父親的事與你不相干,他雖然犯了事,可你是清白的。我們李家的人最明事理,不會看不起你,你盡管去。”

    “你盡管去……”聲猶在耳,經(jīng)久不絕。

    常言道士可殺不可辱,如今連她也不清白了,還如何在人世立足?

    霜太太還在跟前,喁喁碎碎的話似催命符,“小齊,老爺待你那樣好,你這不是給他臉上抹黑么?他待你那樣好,比待我都好,你想想,你對不對得起他……”

    她要想對得起他,就只得以死明志了。

    “撲通”一聲,月貞心頭一震,恍然回神,睇見了疾神色落魄,語氣潦倒,“我沒能救得了她。她本不該死?!?/br>
    月貞聽得一陣后怕,朝他挨了挨,“你就是為這個自責(zé)得病了?”

    “不是?!绷思矡o奈的笑在慘白的月光里顯得幾分詭譎,“我娘不知哪里打聽見的一個土方子,說是吃了能忘了從前的事。她怕我年幼胡亂去說,就喂給我吃了。想不到我事情沒忘,倒差點(diǎn)丟了性命?!?/br>
    月貞險些給霜太太蠢笑了,又怕了疾不高興,硬憋著沒笑,“你是為這個內(nèi)疚,因此才離家修行?”

    了疾輕嘆一聲,帶著蕪雜的苦意與慈悲,“大嫂,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我并沒有你想的那么正直良善,也有些偏私。碌碌塵寰,我也不過是個平庸之輩,倘或我不出塵離世,留在李家娶妻生子,像我父親,不知要背多少孽債?!?/br>
    她仍不理解,低著眼看腳下油光光的石板路,“一家人就是這樣子,說不清的。好比我娘,有時候我恨她處處只替哥哥打算,偏心得要死??烧嬉曳胖还埽乙彩遣怀傻?。人都是偏私的。”

    了疾給她的天真逗得一笑,“你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是,男人娶妻納妾,無非□□綱常。可這□□綱常后頭,不知累了多少女人的眼淚前程。為一己私欲毀人前程,有違佛禮慈悲?!?/br>
    噢,繞來繞去,原來是借這段可怖的舊事暗示她??上г仑懱焐垂?,并沒能嚇退她腦子里綺麗婉轉(zhuǎn)的念想。

    她倒希望自己也能成為他心里的那份“私欲”,便小聲地說:“怕什么?只要往后我要是犯了什么錯,你也能偏著我就好了?!?/br>
    了疾在幽昧里剪了剪眼皮,若無其事地勾動了一邊嘴角,“大嫂能犯什么錯?”

    月貞瞥他一眼,相信他聽明白了她話里的意思,只是裝作不懂。他從不撒謊,卻擅長回避。

    在長巷的荒煙里,兩個人像在捉迷藏。

    “我能犯什么錯呢,七出之條里的大過錯,叫我想想都有些什么……”月貞刻意拖著懶靡靡的嗓子,目光有些羞怯又放.浪地掃在他臉上。

    答案不言而喻了,了疾漸漸莊重了神色。其實(shí)他講給她聽小齊姨娘的事,也是暗里著意要提醒她,她的那些與世違背的念頭恐怕會給她招來禍災(zāi)。

    但結(jié)果恰得其反,月貞向身后回首望一眼——秋霧涼煙彌漫在彎曲的空街,月光使那一縷縷的煙霧變作一種漂浮的蒼涼的白。被踩得油光水滑的石板路兩側(cè),桐油紙糊的幽昧的窗一扇接一扇地黯淡了,同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樣。

    恍惚又在盡頭的老井前看見了小齊姨娘,她披頭散發(fā),檀口含朱,凄麗地向月貞笑了笑。

    早些年間,月貞翻到過她爹的一本文昌帝君《戒yin寶訓(xùn)》,當(dāng)中有兩句她還記得。“孽海茫茫,首惡無非色.欲;塵寰擾擾,易犯唯有yin.邪。”

    她脧過道路兩旁冷暗的門窗,憶遍寶訓(xùn),里面卻沒記載過,孽海塵寰,原來滿是無情與苦悶。她也明白了,了疾出家,恐怕是為遠(yuǎn)離這無情苦悶的塵世間,以求自解。

    她不知哪里涌起來一股傲慢與壯志——她才不要離開,她偏要焚身以火,要燒得熱烈。

    因此她輕而不屑地笑一下,“我能犯什么錯?不過就是喜歡一個活生生的男人?!?/br>
    了疾心里猛地振蕩一下,如同大慈悲寺的晚鐘在黃昏敲響,洗凈了他一身的雜念。他站定了凝望她,在寥無人跡的空巷,目光不禁泄露出一線迷戀。

    如銀月色里,月貞似乎察覺到他眼里一點(diǎn)變化,待要說些什么,卻見街上恍恍惚惚浮來幾盞燈籠。

    別眼一瞧,是珠嫂子領(lǐng)著幾個仆婦跑來,將月貞狠狠扯一把,“我的姑奶奶,你往哪里去了?叫我好找!”

    月貞心里怨她來得不是時候,將她剜一眼,“我隨便走了走,有什么好急的……”

    “蕓二奶奶惠姑娘她們都回去了,就你還在外頭野,我能不急嚜!虧得廳上還沒散,要是散了,太太問起你,少不得又將我罵一頓!”珠嫂子發(fā)完急,向了疾瞅一眼,“鶴二爺,您也不說說她,由得她大夜里在外頭亂逛?!?/br>
    說話間拽著月貞往前頭走,月貞頻頻扭頭,將了疾脈脈望著,眼里滿是未平的漣漪,挹動著一縷隱蔽的歡喜。

    時轉(zhuǎn)九月,百花皆謝,喪與節(jié)后的悲喜余韻里平添涼意,又兼秋雨筑愁。闔家預(yù)備著這幾日動身回錢塘,趁此收拾的功夫,唐姨娘踟躕再三,走到霜太太屋里來。

    自中秋那夜丫頭領(lǐng)著她兒子虔哥去后,再沒將孩子送回來。唐姨娘在屋里疑惑了幾日,始見霜太太跟前那趙媽來傳話:

    “鄉(xiāng)下夜里涼,虔哥身子又弱,我們太太屋里暖和,太太的意思,暫且把虔哥與奶母安置在那邊屋里,等過幾日回了錢塘,再送回姨娘跟前?!?/br>
    孩子是唐姨娘在李家立足之根本,忽然給人扣了去,仿如抽了她倚身的梁木,一時惝恍道:“虔哥還小,只怕給太太添麻煩,還是抱回來,我在這屋子點(diǎn)上熏籠,冷不到他的。”

    趙媽坐在榻上即刻變了臉色,毫不掩飾其冷淡態(tài)度,“雖然我們李家是大家大族,可愈是這樣的人家,開銷愈大。九月天里您就要點(diǎn)熏籠?就是金山銀山也得燒空囖。”

    唐姨娘睞一睞她浸得發(fā)涼的笑,唯唯諾諾地低了頭去。

    她心里只怕虔哥在霜太太屋里吃虧,誰知暗觀幾日,虔哥在那屋里倒好。霜太太使人打了個金鑲玉長命鎖掛在他脖子上,日日將奶母叫到跟前去過問虔哥的飲食起居。

    那奶母回來報:“我也奇,想著太太是不是故意將虔哥留在那屋里,好用孩子絆住老爺?可我暗里留心聽,又不像這么回事。老爺這些日子忙著會親訪友,到了那屋里,太太還尋著借口躲出去,不愛在他跟前,兩口子也沒多的話說?!?/br>
    不論如何,孩子過得不錯,唐姨娘總算安了幾分心。誰知又過了兩日,霜太太請她過去坐,竟聽見虔哥喊了霜太太“娘”。

    孩子的聲音清脆又稚嫩,很有穿透力,那一聲聲的“娘”直往唐姨娘心里鉆。

    偏生霜太太還抱著虔哥在榻上笑,“這孩子與我有緣,倒跟我生的似的。是不是啊,虔哥、虔哥……”

    唐姨娘坐在椅上,仿佛骨頭給人抽走一根,渾身發(fā)軟。她跟著回杭州來,非但沒有感覺融入到這龐大的姓氏里,就連僅有的骨血也給人剝奪了去。她只感到孤立無助。